隨著減奉的事情告一段落,安樂公府的生活又回到了正軌。雖然算賬時吵得不可開交,但真定下規矩後,倒也和過去沒什麼不同,除了幾位叔伯經常在家裡唉聲歎氣外。
劉羨不想去理睬這些長輩們的雞毛蒜皮,他還有很多書沒看,也有很多疑問想得到解答,在可以望見的時光裡,他都想隨著老師陳壽一起讀書。
可時光是這樣的快,在六月的一天,陳壽和劉羨坐在草廬的書棚裡,突然卷來一陣清涼的山嵐,把盛夏的暑氣都刮出棚外。陳壽很是享受,故而眯縫著眼睛緩緩攤開手腳,仰麵朝天躺了下去。
“辟疾,你跟我讀書多久了啊。”陳壽對著坐在桌案旁讀書的弟子說道。
劉羨看了老師一眼,放下書掰著手指算道:“我跟老師讀書,是從鹹寧四年二月月開始的,中間過了鹹寧五年,到現在太康元年六月,差不多已有二十六月了。”
“哦,已經二十六月了,看來我的守孝之期也滿了。”
劉羨一愣,隨即恍然:老師之所以在此地結廬,是為了給母親守孝,而守孝的期限就是二十七月,也就是大家通常稱謂的守孝三年,在此之後,老師也就可以脫去喪服,可以正常地飲酒食肉,回到世俗生活中去了。但劉羨很快又升起疑惑,老師為什麼提起這件事呢?
劉羨試探說:“老師辛苦,教導我三年,卻還沒有敬過什麼心意,老師若不嫌棄,我回去就和阿母說,給老師安排一場家宴吧。”
陳壽搖搖頭,笑道:“大可不必,我可不想看見主公的冷臉。”
他長舒了一口氣,又重新坐起來,臉上掛著感慨的笑容,他說:“我和你提及此事,是想告訴你,大概再過一段時間,我就要離開京畿了。”
“啊?”劉羨吃了一驚,他不明白,追問道:“老師是有什麼急事嗎?”
“不是急事,卻是大事。”陳壽拿起昨天自己剛寫的一張草稿,向劉羨晃了晃,他說:“你知道,我籌備寫一部關於三國的史書,大約已有十多年了,《魏書》與《蜀書》,我已經完成了十之七八。”
“隻有《吳書》,因為孫氏遲遲未滅,所以我也無從著手。”
“好在今年,國家終於一統,江東也納入晉室,我也可以開始準備《吳書》的寫作了。”陳壽頓了頓,對劉羨直說道:“守孝後,我打算南下一趟,去拜訪荊、楊、廣、交四州的大族,搜集一些史料文集。”
劉羨終於反應過來,他問:“老師要走了嗎?我不能跟老師一起走嗎?”還有一句話他說不出來,他實在不願意待在家裡。
陳壽微微搖頭:“這一去山高水長,也不知要耗費多少時日,夫人怎麼會放心讓你走呢?辟疾,你還是安心待在府中讀書吧。”
看劉羨鬱悶的臉色,陳壽笑笑,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又說:“也不要想太多,我也不是立刻就走。這些天,不是頗有些江東人搬到洛陽嗎?我要去尋訪一番,也好對南下做些準備,估計要一兩月時間。我也會抽空給你找一個新老師的。”
“還有這些書,我很多也不便帶走,等過些日子,我就寄放在你家裡,你可以隨意觀看,但也要替我好好保管。”
“將來如果我老死了,這些書,我也就留給你了。”
聽著老師絮絮叨叨的念叨,劉羨的眼眶不知不覺紅了。
快三年下來,師徒兩人也產生了濃厚的情感,陳壽沒有子嗣,不知不覺間,也有些把劉羨當做自己的孩子了。而在劉羨看來,相比於殘酷冷漠的劉恂,老師陳壽才更像是他的父親。他實在不舍得老師離開,可劉羨也知道,對於老師來說,他人生最大的執念其實就是修出《三國誌》,除此之外彆無所求了。他無法阻止,也不應該阻止。
於是他分外珍惜接下來這段和老師相處的時間,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還是出了一件不愉快的事。
次日下午,陳壽就打點好行李書籍,雇了兩輛馬車,把草廬的書箱運到安樂公府前。劉羨早已把此事告知母親,張希妙便一邊讓人清出一間廂房,一邊和劉羨在門口等待。
陳壽抵達後,幾人勉強寒暄一陣。如陳壽此前所言,他婉拒了在公府用膳的邀請,直接開始了對東吳人物的尋訪。不過出乎劉羨意料,老師尋訪的第一站,竟是公府對麵的歸命侯府。
這位亡國的江東國主,劉羨已見過兩次了,雖算不上熟識,但印象卻極其深刻。不是因為其他,隻是因為孫皓有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氣質,仿佛自己的父親劉恂。劉羨不想接近,但又不忍不住想了解他的內心。
而得知老師打算拜訪,劉羨的這個想法又萌發了出來。故而他祈求陳壽,想隨老師旁聽,陳壽思忖一番後,也覺得沒什麼弊端,就同意了這個請求。
很快,陳壽敲開歸命侯府的大門,遞了名牒上去後,沒一會兒就有仆役過來引路。
可能因為都是張華監修的緣故,孫皓的宅邸與安樂公府布置相差無幾,走過前院後的一個走廊,就來到待客的堂屋。
這時候,堂屋正麵坐著孫皓,其右是夫人滕芳蘭,其左是長子孫瑾。孫皓的表情冷靜嚴肅,仿佛即將進行一次會戰似的。大廳裡,孫吳宗室們按輩分年齡坐在左右,周圍圍著一些從建業跟來的侍女,他們衣著華麗,態度殷勤。
孫皓在建業的時候,如果天氣晴朗,其實也會像這樣端坐在昭明宮,然後把窗戶也打開。那樣,鐘山巍峨的身影映襯著玄武湖的波光,就會給宴會平添一道靚麗的風景線。而現在他端著酒盞,隻能望著窗外的的桃樹。
陳壽與劉羨入座後,劉羨忍不住上下打量孫皓,因為與上次談話不同,此時孫皓的氣質變了,兩眼沉鬱,嘴角輕抿,沒有那種堅硬的刺人眼球的感覺。
孫皓也看了劉羨一眼,不由笑道:“你怎麼也來了?是想嘗嘗江南的佳肴嗎?”
劉羨好奇問道:“江南有什麼佳肴?”
一旁的滕夫人笑了,她聲音輕柔如柳絮,接道:“那可太多了,太湖的鱸魚鮮甜,建業的菰菜爽口,丹陽的蓴羹醇香,宣城的糯米軟黏,錢塘的花雕醉人,嶺南的甘蔗多汁,南昌的枇杷解暑……”她一口氣報了一長串江南特產,聽得劉羨心曠神怡,滿口生津。還是陳壽拍了拍劉羨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
陳壽將話題扯回來,對孫皓解釋道:“辟疾是我的學生,今日我有幸拜見侯爺,便想著讓孩子漲漲見識,還請侯爺見諒。”
“噢,在新朝治下,先生還願為故主做事,了不起。”孫皓的眼神柔和了些,隨即舉杯自嘲說,“當年我在建業,多少人信誓旦旦,說要為國死節,結果王濬大軍一到,一夜之間,就消失得乾乾淨淨。那些老臣們,號稱說要與我生死與共,如今也沒有一個在我身邊,更彆說為我做點什麼了。”
他又重複說:“先生是個有良心的人啊。”
可這句話卻讓陳壽感到很羞愧,當時張希妙帶劉羨來找他,自己是想要推辭的,還是張希妙堅持,而自己又無可奈何,最後順水推舟罷了。故而他很誠懇地說:“侯爺過譽了。”
孫皓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什麼,而是進入正題,問道:
“我聽說先生之所以找我,是因為在寫一部史書?”
“是的,我想為過去的一百年修史。”
“那可不容易,天下興亡多少事,又有多少英雄豪傑,不好寫。寫完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非議。”
陳壽答說:“倒也沒那麼難,無論是怎樣的英雄人物,寫到紙上,也不過就是一頁白紙,幾行墨痕罷了。”
孫皓沉默少許,問道:“那先生需要我幫什麼忙呢?”
陳壽拱手道:“我此行拜訪,一是想聽侯爺自述吳史,二是想問侯爺,若我為吳國著史,江東有哪些名家良史,可供我參考一二。”
孫皓沒有立刻回答,他舉起一杯酒盞,緩緩飲儘,然後才說:“也好,著史乃是千古不朽之盛事,若是對先生有用,我當然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說罷,孫皓當即給陳壽安排了紙筆,開始詳細講述他所知的吳國興衰。相關內容,由於筆者已在前文提及,此處就不再贅述。
不過對於劉羨來說,這樣的體驗非常新奇。
此前他見陳壽著史,因陳壽尋訪搜集史料已必的緣故,看到的工作不過是在故紙堆中翻檢,所以對曆史的印象還很抽離。畢竟百聞不如一見,再怎麼喜愛讀史,對人物的情感感同身受,終究是隔了一層。
但當眼前陳壽孫皓兩人對談時,話語中所提及的,有數十年前的舊事,也有就發生在幾年裡,自己也曾親身經曆或耳聞過的事情,劉羨才突然反應過來。所謂曆史,其實距離自己並不遙遠,它就是曾經發生過的,活生生的現實。
眼前這個和自己父親稍大一點的中年人,他是孫權的孫子,吳國的皇帝,出生時曾被陸遜親手抱過。他童年經曆過完整的二宮之亂,也曾參與過宮廷密謀,在上位後過河拆橋,誅殺過擁立自己的權臣。更曾率領吳軍,兩次擊退晉軍的進攻,直到今年失敗,淪為三國最後一個亡國的君主,客居在洛陽的歸命侯。
這讓劉羨的思緒如波浪般鋪開,他又轉頭去看陳壽,腦中想,老師在過去經曆過什麼,又為什麼想要書寫曆史呢?相處了三年,雖然老師也會和自己講述一些曆史,也會談亡國時兩國的軍事布置,但他隻口不提自己,仿佛在亡國時,他就是一個透明人一般。
劉羨繼而想到王富與劉恂,他們在十幾年前,又經曆過什麼呢?特彆是自己的父親,他作為當代安樂公,當年蜀漢亡國時,他是絕不可能置身事外的。眼前的孫皓頹廢消沉,可在他的自述中,過去的孫皓意氣風發,有若神人。父親是否也有相似的經曆呢?
劉羨抱著這樣的想法,卻又難以想象出這種模樣的劉恂。畢竟在他的印象裡,父親從未展示過類似的一麵,劉羨甚至覺得,父親沒有感知快樂的能力,或許他確實天生如此。
這麼想著,劉羨繼續去聽孫皓的自述。
此時的孫皓已說到尾聲,講他入洛之後,數次被人羞辱。
幾日前,魯公賈充在宴席上笑話他,問他:“聽說閣下在南方挖人眼睛,剝人麵皮,這是何等刑罰?”
孫皓就反諷道:“若有臣子奸詐不忠,弑殺君主,則加此刑。”
這是在嘲諷當年司馬氏未篡位時,魏帝曹髦率眾討伐司馬昭,卻為賈充殺死一事。
賈充聽罷,半晌不能說一語,可謂是羞慚至極。
說到這,孫皓露出骨子裡的暴戾,先是憤然道:“一朝戰敗,為小人所辱!我恨不能生啖其肉!”隨即又覺這言語自欺欺人,愴然說:“可恨呐!社稷傾覆,又將客死他鄉,死後如何見列祖列宗?當時王濬兵臨城下,我就該效仿紂王,自焚鹿台,以明心誌!”
這話到了劉羨耳中,卻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再次察覺出一些似曾相識的味道,脫口問道:“侯爺既然已經降了,何必假設當初呢?”
孫皓聞言,卻愕然地看向劉羨,凝視良久後,譏諷的笑容浮現在他嘴角,最後化作尖銳的言語:“是啊,你是劉禪的孫子,將來的安樂公,怎會知道亡國的恥辱,失敗的苦楚?再過幾年,等你當了官,還會對著司馬家卑躬屈膝,感恩戴德,畢竟沒有他們,哪來你這條飽食終日的小狗呢?!”
“你說什麼!”這突如其來的羞辱,仿佛是當頭一棒,深深刺痛了劉羨,他不是不知道亡國的意思,但在那次在夕陽亭的起哄後,再未有人對他提起過。
而讀書日久,讓他遠離於平日的各種俗事與煩惱,漸漸將那些求學前的種種疑惑淡忘了,撫平了。可現在,那些促使他躁動不安的情感再次複蘇,迫使他直麵已知的曆史,並將亡國這個現實與自己的出身聯係起來。
劉羨想否認這個說法,但他很快忍住了,因為無法否認。他的內心,各種想法如電光火石般激烈碰撞,不由生出純粹的敵意與恨意,最後醞釀出人生最惡毒的一句反嘲:“侯爺說我卑躬屈膝,那侯爺的意思是,想當一條昂首挺胸的老狗咯?”
孫皓勃然大怒,他將手中酒杯猛地擲出,正中劉羨的額頭。
“砰”的一聲後,酒盞在地上碎為幾片,而庭內外寂靜無聲,無論是陳壽還是滕夫人、孫吳宗室,都不知所措地坐在原地。
劉羨捂著頭站起,淋漓的鮮血從指縫中滲出,但他卻仿佛不知疼痛,用一種堅硬凝練的眼神,靜靜地直視著孫皓。
孫皓感覺被“刺”了一下,他恍然想起,在獻俘儀式上,他見過類似的眼神,似乎就來自於眼前這個少年。清澈的眼神下,濃縮著水晶般不可浸染的意誌,他從中一下看到了自己,一個憤怒、暴戾又狼狽不堪的自己。
這眼神很快讓他平靜下來,指著劉羨對仆役道:“把他給我趕出去。”
這就是劉羨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孫皓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