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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發蒙的選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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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院的桃花又開了,地麵也已經覆蓋了一層落紅,隔壁的張府適時傳來一陣纏綿的琴聲,如同露珠落葉,黃鳥入巢,引得路邊的杜鵑飛到房簷上,跟著一起啼叫。

周圍已儼然一副暮春景象,頭頂的綠葉迎著微風輕輕搖擺,院中池塘的水也漲到了塘沿,站在旁邊便會濕了褲腳。張希妙今日趕回了洛陽,她在偃師的莊園已經待得太久了。

“東塢的雜事都忙完了?”張希妙來拜訪時,費秀正在陽光下晾曬衣物,她放下手中的活計,歎息道:“自從六郎昏了頭,家裡的用度就亂了套,結果把莊園的事務都甩給你,二郎、七郎他們又有朝中的雜事,我也幫不上什麼忙,都辛苦你了。”

她看了看希妙憔悴又堅強的臉色,繼續道:“都說小民難養,佃農奸猾,你去那邊操持,沒受什麼欺負吧?”

安樂公府雖然是公爵之家,享有直接從食邑安樂縣分稅的權力,但在時人看來,想要延續家業,也不能坐吃山空。故而自老安樂公劉禪入洛開始,就一直在偃師周遭置辦田地莊園,稱為東塢。經年累月下,如今安樂公府在偃師城南有二十頃地,十戶佃農,雖然還稱不上大富之家,但也算得上是小有產業了了。

不過去年接連遭遇天災,東塢的收成並不理想,加上劉恂開始胡亂揮霍,導致府中用度罕見地開始捉襟見肘。由此希妙不得不對東塢頻頻上心,她年初就到偃師督促佃農插秧除蟲,又組織各家婦女養蠶漚麻,同時還買來一些石榴和葡萄的良種,打算種上一些看看成效,如果受人歡迎,明年就逐步推廣。

她的用心佃農們都看在眼裡,加上希妙處事公私分明,又在力所能及處幫扶下人,所以佃農們都還是喜愛希妙的。

以致於每當劉恂發作的時候,大家都相互勸慰說:“主公性情大變,但夫人好得一如既往。”

故而當費秀問起東塢時,張希妙隻是笑笑,說:“哪有的事?小民也隻想求個溫飽,隻要有吃有穿,壞又能壞到哪裡去呢?”

說到這,她反而看了一眼丈夫所在的東廂,歎氣道:“倒是他,每日和女人混在一起,靠打罵來福他們來泄憤度日,這樣子下去,將來怎麼見列祖列宗,又怎麼見大兄、五兄……”

“希妙!”眼見弟妹聊到一個不能深入的話題,費秀連忙打斷道:“不要說這種話!你知道,他就是想著這個才變成這副模樣!”

妯娌之間頓時安靜了,在互相對視中費秀又露出苦笑,她拉著希妙走進房內,沏了一碗茶湯後又才坐下,安慰說:“男人無不逞強好勝,隻在乎輸贏,贏是一個極端,輸又是一個極端。但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就是忍耐克製。希妙,他忍不了,但是你還是要忍耐,隻有這樣,孩子才會有個好的榜樣,好好成長。”

希妙已經忍耐太久了,費秀一開口她就知道要說什麼,她很想反駁,但也知道無濟於事,不想再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了。而提到劉羨時,她的心緒柔軟起來,問道:“辟疾呢?我怎麼沒有見到他。”

“辟疾啊!和阿田稚奴他們到陽渠釣魚去了。”

“他還好嗎?個子長高了沒有?衣服還合身嗎?”

費秀看著張希妙關切的眼神,想起這段時間裡的劉羨,繼續道:“辟疾一切都好,吃得多,睡得好,就是最近有些挑食,怎麼都不吃薯蕷。”

張希妙聽著,臉上立馬浮現出笑容來,母愛的情意毫無掩飾地在她身上綻放,正如同院中團團錦簇的桃花。這種光芒令費秀羨慕又嫉妒,她也曾經有過孩子,現在卻隻能作為幸福的旁觀者,難免讓她感到些許寂寞。

但幸福是頑皮的孩子,稍有不順便會離家出走。作為過來人的費秀深刻明白這一點,她作為旁觀者,也能從中察覺到一些不妙的苗頭。

“希妙。”她斟酌著字句,對弟妹緩緩道,“我覺得,辟疾有些變了。”

這句話雖沒頭沒尾,張希妙卻不敢輕視,即刻直身等待下文。

“這半年來,辟疾每日多還是玩鬨,但很明顯,他獨處的時間變越來越多,漸漸也變得沉默寡言,總是好像在想心事。在樹下一坐就是一兩個時辰,問他也不說話,哪裡像個孩子?”

希妙想了片刻,憂慮地點點頭:“是不是因為他阿父的原因?”

“不。”費秀輕輕搖首,道:“或許有部分原因,但絕不是全部。這兩個月,辟疾不隻是發呆,還常常乾一些奇怪的事情。”

“奇怪?”

費秀開始一一曆數起來:她經常看見辟疾在家裡翻箱倒櫃,好像在找什麼東西,可最後什麼也沒找到;她和來福他們家長裡短地聊天,辟疾就會神出鬼沒一般地突然站在旁邊,什麼也不說;最奇怪的是有一次,她甚至在半夜散步時,看見辟疾悄悄溜進祠堂,好久才出來,但等她進祠堂去看,發現祠堂裡什麼都沒有丟。

聽完後,張希妙一言不發,她對劉羨的行為也感到由衷的茫然。在母親心中,孩子是永遠不成熟和幼稚的,是需要自己來嗬護的,他的一切都似乎是本能的躁動和無知的衝動,不需要多加關注。隻有孩子明確地開始表示意見和反抗後,母親才會後知後覺地發現:原來孩子也有自己的想法。隻是這種發現又常常為她們遺忘。

但在眼下,希妙無法忽視這個問題,為了辟疾更好地成長,她也必須想出一些方法來。

對此,寡嫂費秀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建議:

“辟疾已經六歲了,你當和二郎商量一下,也該給辟疾找個發蒙的老師了。”

老師?張希妙聽了一愣,但隨即又覺得有理:暫且不論劉羨如今的奇怪行跡,對於孩子來說,好的環境才是最重要的。當年孟母三遷,就是因為搬到了學堂附近,才使得孟子向學懂禮。而如果還讓劉羨待在安樂公府裡,耳濡目染劉恂的所作所為,確實說不上適合。

隻是希妙卻感到一陣糾結和難舍。

在母親心中,孩子就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雖然很早之前,她就想象孩子離開自己去生活的模樣,並由衷地在心中祝福。但現在真到了讓孩子發蒙的時候,她卻又感到些許害怕:孩子的智慧在與日俱增,不日就將成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可現實的困境卻沒有改變,到那時,辟疾學會審視父母,審視自己出生的家庭,他會不會心生怨懟呢?

辭彆費秀後,張希妙在走廊裡凝視著竹筍,又想:孩子就和竹筍一樣,看似脆弱,可實際上卻極為堅強地茁壯成長,每一次再見,都和上一次大不相同,在你還來不及注意的時候,他已然蔚為可觀了。她不正是希望辟疾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嗎?有些時候,人是脆弱的,但有些時候,人也是無所不能的,希妙相信自己的孩子能夠成為第二種人。

張希妙打定主意後,直接去敲響了劉瑤的門。

“弟妹怎麼來了?”劉瑤開門後看見,非常驚訝。作為家中長兄,他和劉恂關係雖好,但還很少私底下與希妙交流,故而見麵後,一時也猜不到來意。不過還是將希妙迎進來,並吩咐妻子王芝去倒杯蜜水來。

二嫂王芝哼了一聲,並沒有任何回應,這令劉瑤有些尷尬。但希妙心裡倒也通透:原本這安樂公的位置原屬於二兄劉瑤,隻是老安樂公偏愛丈夫,才違例傳給了劉恂,劉瑤雖從來不提,二嫂卻是耿耿於懷的。

故而她全當無事發生,默默入席道:“二兄現在忙嗎?”

“我一個著作郎,也就是抄抄公文,整理典籍,有什麼忙的?”劉瑤笑道,“弟妹若有事,但說無妨。”

“也不是彆的,辟疾已經六歲了,該給他習字發蒙了。就想請教二兄,怎麼安排合適?”

“喔。”劉瑤恍然,他遙看了一眼東廂,隨即明白了希妙的苦惱:眼下她無法和劉恂商議,也隻能請自己幫忙了。

“你來得其實正好,今年陛下剛剛在太學左側設立了國子學,專門負責教導京師中五品以上官員的子女,國子學的博士我也很熟悉,是曹誌曹允恭,他為人清正,篤行履素,達學通識,等我明天去和他打個招呼,過幾日就把辟疾送進去,你看如何?”

在劉瑤想來,這是個極好的選擇,國子學中不僅有天子親選的名師,同學也都背景深厚,不是元勳子女,就是皇親國戚,劉羨若能在其中結交些好友,將來踏入仕途想必也會順遂不少。

然而張希妙卻不太滿意,她微微搖首,低眉順目地說道:“去國子學固然好,但辟疾年紀還太小,哪裡懂得什麼人情世故?我們家沒有什麼人脈,又受天子猜忌,我怕他去了國子學,反而受他人排擠,若孩子氣發作,再和哪位皇子起了矛盾,那就後悔莫及了。”

劉瑤聞言一愣,下意識地用手指叩擊桌案,他確實沒有想到這一層,而張希妙身為女子,竟考慮得這般透徹,這使他生出些欣賞之意來,反問說:

“那弟妹是什麼想法?”

“我想……”張希妙沉吟片刻,把自己的思緒逐漸理順,緩緩道:“國子學可以等幾年再去,眼下,我還是想給辟疾找個名師,能在識字讀詩之餘,再教他一些為人處世,我覺得就很好了。”

說到這,她想起一個人選,立刻問道:“我聽說名士王夷甫才華橫溢,明悟如神,是如今文壇的後起領袖。而他出身高門,卻能仗義疏財,救濟危難,明明家財萬貫,如今卻住在城西一座小園,以講學品評為生,這不就是很好的老師嗎?”

聽到王衍的名字,劉瑤啞然失笑,他擺手說:“王衍確實是學富五車,但他出身琅琊王氏,眼高於頂,雖然廣結善緣,但也都是名家貴戚。而他又受‘“正始玄學’影響極重,平日空手談玄,醉心釋道,先不說他會不會答應,就是答應了,恐怕也不會讓弟妹滿意。”

張希妙有些失望,但她也讚同劉瑤的意見,自小他們受的家教便是“崇有賤無”,談及談玄便十分反感,總以為是一種紈絝子弟的無病呻吟。

她轉念又沉思了一會,再提出一個人選道:“那左思左太衝如何?我聽說他雖出身儒學世家,但家境貧寒,自幼愛學勤思,為做文章嘔心瀝血。每出一篇,辭藻便驚豔四座,令人讚不絕口。而他平日也好《漢書》、《史記》,既然精通史學,當也是務實之人,可以說是上上之選了。”

誰料劉瑤還是拒絕說:“也不成。”

這回拒絕的理由十分簡單,劉瑤前傾身子,低聲道:“三天前,左太衝向陛下上表,自稱要耗費十年時間,寫一篇獨冠古今的三都辭賦,但又恐積累不深,所以請求陛下任命他為秘書郎,到蘭台內觀書。陛下以為這是文壇盛事,已經答應了。”

接連兩個人選都被劉瑤否定,希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心裡也感到糾結和難過。就給孩子找一個適合的老師,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自己卻沒辦法做成嗎?

其實這是很簡單的事情,隨便找個有些知識的老儒士便可以了。但張希妙有些不甘,總覺得這樣放棄就認輸了。她隻好把求助的眼神投向劉瑤,希望他能給一個好的人選。

劉瑤也知道弟妹的想法,對他來說,他沒有兒子,隻有女兒,劉羨也就像親生孩子一樣值得照顧。但好的老師並非是天上掉下來的,他也一時半會不知道從哪裡去找。

頂著希妙的目光,劉瑤手撫下頜陷入沉思:如果隻是關注洛陽的名士,恐怕已經沒有合適的人選了,如果把隱士算進來呢?還有那些在致仕和守孝的士人呢?隻要把眼光放得足夠長遠,把崆峒、龍門、嵩山、邙山等地方也算進來……等等,邙山?

突然間,一個高瘦的人影竄入劉瑤的腦海,他有一張蒼白熟悉的麵孔,掛著平凡的笑容,讓劉瑤感到懷念又惋惜。

“或許可以問問他……”劉瑤自言自語道。

希妙卻聽不明白,茫然地等待著二兄的下文。

“有一個合適的人選,但我拿不準他會不會答應,畢竟要考慮避嫌……”劉瑤再次敲擊桌案,歎著氣苦笑道:“明天我就帶辟疾去見他,希望他不要拒絕吧。”

張希妙愈發好奇了,她問道:“二兄說的是誰?”

“前大將軍主簿,陳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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