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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青橘酸澀(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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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恂納妾之後,闔府上下越發對府前的血案諱莫如深,沒有一個人願意對劉羨提及。哪怕是劉羨纏著去追問母親,張希妙也隻是黯淡的笑笑,揉揉他的頭發說:“你還太小,等你再大一些,我就說給你聽。”

這個回答是孩童最討厭的回答,但也是無法反駁的回答。正因為幼小,所以才渴望成長,可越是渴望,才越會發現成長的漫長。不過劉羨好歹得到了一個約定,所以沒有具體的時期,但也有了解開疑惑的曙光。這使得他可以暫且放下疑慮,嘗試回到童年中。

但府中的氣氛到底回不到從前。

安樂公納了兩房妾室後,脾氣變得愈發古怪,喜怒無常。首先是打斷來福的腿後,他終於不再掩飾自己對他人的冷漠,無論對待誰,劉恂都會眯起他那雙狹長的眼睛,如同毒蛇一樣審視著對方,令人不寒而栗。

而一旦有人露了破綻,他更會露出等待已久般的微笑,直接用行動給出懲罰。

府中的馬夫朱浮,有一日他沒買到最好的麥豆,就用乾草替代,結果導致劉恂最喜愛的青毛駒少食了兩頓,削瘦了些。劉恂看出不對,又得知緣由後,就指著青毛駒不吃的乾草,對朱浮笑道:“買都買了,何必浪費呢?乾脆你給吃了吧。”

於是次日,朱浮嘔出了草屑、胃液和鮮血。

又有天晚上,侍女阿春將沐浴的水燒熱了些,劉恂用手指在水裡探了一探,搖了搖頭。他一言不發地提起一旁燒開的水壺,對準阿春的頭頂澆了上去。當夜,阿春的哀嚎仿佛厲鬼,徹夜不休,許多人都難以成眠。從此阿春就用灰布遮住麵孔,再不敢以素顏見人。

除了以上這些事外,一般殘暴的事情,諸如鞭刑、棍打等等,劉恂還乾了很多。

但最值得一提的,還是他去人市上買了三個白膚藍眼的胡女回來。

起初,眾人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奇怪。畢竟今年來北方少雨,並州窮困,許多小胡都到司隸或冀州來討生活,賣身為奴的實不在少數。

但當眾人與這些胡女交流時,才發現她們支支吾吾,不會說話,隻能指手畫腳地比劃。實在表達不清,下意識地張開口來,裡麵竟是黑魆魆的一片!

安樂公為了圖個清淨,竟把她們的舌頭都給割了!

等這些事跡傳出去後,立刻就成為洛陽的談資,人們都說:哪怕在南北的權貴都加起來,安樂公的殘暴恐怕也排得上前列了。到後來,劉恂的言行傳到蜀中,梁、益二州的文士舊臣們也都上表朝廷,說請求廢除安樂公的爵位。

還是散騎常侍文立出麵道:“此事未殃及百姓,隻是他敗壞自己家業罷了。”這才止住這股風潮,不過這些都是後話了。

而對還沒滿六歲的劉羨來說,家中的變化無疑是天翻地覆的。他不僅很少再看見仆人的笑臉,就連母親、伯父的笑臉也很少再見到,整個安樂公府籠罩在一股積鬱的氣氛中,以至於讓劉羨覺得這就是座監牢,就連大聲說話也像是一種罪過。

劉羨也嘗試過阻止父親,但那一日後,無論是爭吵還是哭鬨,劉恂都無動於衷,依舊我行我素。這並不奇怪,說到底劉羨隻是孩子,連張希妙、劉瑤等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他就更無法做到了,他現在還沒有力量,不能夠把在深淵中的人一一拽起。

好在劉恂的習性變化不大,他雖說殘暴冷漠,但無甚所欲,無甚所圖,依然深居簡出。仆人熟悉一段時間後,隻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壓抑歸壓抑,生活還是足以應付過去的。

可劉羨受不了這種氣氛,也就是從此時開始,他逐漸開始頻頻外出。

生活在洛陽,永遠不會缺少玩樂的地方。

隻要沿著安樂公府門出第一個巷子,往南走過兩個街口,就能看到幾條如今世界上最熱鬨、寬敞的街道。諸如東陽大街、南市大街、桃花橋街等街道兩側都滿是彩棚露屋,裡麵鋪陳著綸巾、繡帽、衣衫、裙襖、領抹、花朵、珠翠、蜀錦、金飾,以及鞍韉刀劍、書籍古董、時果醃臘、鮮鮓熟肴、琴瑟琵琶、奴隸舞姬等各種檔次的消費商品,達到有美皆備、無麗不臻的程度,吸引了京師成千上萬的顧客,每天都擠得水泄不通,導致洛陽的市集一擴再擴,如今城外市集占地的麵積,據說已經足以再建五座洛陽城,這種繁華程度,據說是大漢鼎盛時期也比不上的。

但對於出身高門的劉羨來說,洛陽最令他歡喜的並非琳琅滿目的商品,而是全國首屈一指的精神娛樂。

雖然西疆叛亂,導致來京的胡商有所減少,市麵上已看不到跳舞的胡姬,但來到京中賣藝獻技者仍然蔚為可觀:有的跳舞鬥劍,有的百耍雜技,有的賣唱,有的相撲,有的鬥雞犬,有的弄蟲蟻,等等。他們一個個來自三江五嶽,入京其實都是來討好權貴,希望用這些一技之長來實現飛躍。畢竟如今西晉權貴中頗有養士之風,效仿孟嘗君養一些雞鳴狗盜之輩的貴人也不在少數。

劉羨此前最愛看的就是萬歲亭的舞劍:兩名女舞者手持一把三尺長劍,劍光明亮皎潔,時而指向天空,又時而指向人群,身姿嫻熟仿佛飛燕一般輕盈,加上舞者長袖飄飄,動則如行雲流水,靜則如綠竹青鬆,更顯瀟灑風流,讓劉羨心向往之。

不過這一天,劉羨再和張固還有郤安一起外出,站在同樣的地方,看同樣的人表演相同的舞蹈,劉羨卻覺得有些乏味。大概是舞者的劍為了優雅而緩慢,令他不禁想起夢中的刀光,兩相比較下,他不禁想:劍舞太慢了,殺人的每一擊都該迅猛如電,這是舞蹈,到底不是真正的劍術。

而後他又打量舞者的麵孔,這些表演的人神態舒緩,麵容白皙,都是極美麗的女子,但他又忍不住想起一條駭人的疤痕,在心中暗道:她們也不是真能殺人的人,沒有那種生死之間磨礪的從容。

於是看著看著,劉羨又不由回想起那一天的情形,等到劍舞結束了,他還站在原地愣神。

張固拍了拍劉羨的肩膀,說:“公子,時候不早了,該回去了。”

隨著年紀的增長,這群孩子也逐漸開始知道身份的尊卑。張固的父親張通,郤安的父親郤正都是追隨劉禪到最後的家臣,所以張固與郤安也將是劉羨的家臣。在有人的地方,他們都要喊劉羨“公子”。

但劉羨聽著卻會想起毀容的阿春,已經變成瘸子的來福,心中有些彆扭,也不太想回去,就說:“阿田,還沒到晚膳的時間,再走走吧。”

“那到哪兒走呢?”

“稚奴你說。”

“聽說夕陽亭的橘子熟了,我們去摘幾個。”

夕陽亭的橘子長在亭長的院子外,據說是三十年前從襄陽移栽過來的,而全洛陽二十五亭中,其餘的橘樹都是私人栽種,隻有千秋亭的橘樹能夠公開供人欣賞,因此也就成了洛陽一景。不過劉羨顯然來得晚了,等他們到了這裡,熟透的橘子多已被人采摘,隻剩下三三兩兩的青澀果實掛在枝頭,看著很讓人泄氣。

三個小孩麵麵相覷後,郤安說:

“我們是回去嗎?”

劉羨則搖搖頭,堅定道:

“來都來了,怎麼能不摘幾個就回去?”

張固在一旁讚同道:“酸就酸點,沒什麼大不了的。”

於是三人就找了兩根較長的枯枝,張固和劉羨對著樹上的青橘拍打,郤安跟在地上撿,不一會就打了十來個下來,把郤安的袍兜裝得滿滿的。

三人又挑挑揀揀,扔了幾個特彆小的,最後每人分了四個,當即就剝了皮往嘴裡送,果不其然,三張臉都皺成了一團。不過在看到同伴的苦臉後,大家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確實很酸,要不扔了吧。”

“不用,我阿母愛吃酸的,可以帶回去。”

“也不知道甜的是什麼滋味。”

三人說著就打算離開,不料轉頭的時候,正撞上幾個同齡人前呼後擁地從亭院裡出來,服裝姹紫嫣紅,非常華貴。同樣的年紀下,雙方都忍不住打量對方。

“這不是辟疾嘛!”人群中有聲音說道,而劉羨望過去,驚訝地發現還真有熟人,原來是張韙。他小字阿菩,是隔壁張府的二公子,劉羨和他見過幾麵,不過由於父輩冷淡的緣故,兩人隻是認識,並沒有深交,如今在府外撞見,還是第一次。

見兩人認識,對麵的孩子便喧鬨起來,紛紛看向,問劉羨一行人的來曆,張韙說:

“我說過啊,他就是我隔壁安樂公府的那個辟疾!”

然後又很自來熟地走過來,對著劉羨介紹身邊的同伴:最前麵那兩個,是钜鹿郡公裴秀的兩個孫子,裴嵩和裴該;那個個子最高的,是樂陵郡公石苞的孫子石超;這個年齡最小的,是博陵郡公王沈之孫,王胄;還有比較看上去比較安靜的兩人,左邊的那個是濟北郡侯荀勖之孫荀綽,右邊的那個則是高平郡公陳騫之孫陳植。最後麵那兩人,則是朗陵郡公何增的兩個孫子,何綏與何機。

而在眾人中間,如眾星捧月一般的雍容孩童,則是魯郡公、當今太尉賈充的嗣孫賈謐。

這些孩子的祖輩都是西晉的開國重臣,論榮華富貴無與倫比,將來也注定要登台入閣,出將入相,決定整個國家的命運,但在眼下,他們仍然隻是孩子。

劉羨也隨張韙向這些同齡人一一問候,心中琢磨自己與他們是什麼乾係,該怎麼相處。不過這還是他第一次撞見這麼多同齡人,雖然沒有害怕的感覺,但還是有幾分不安。

但賈謐顯然沒有任何不安,作為孩童領袖的他,似乎天然有一種自信,他饒有興味地打量著劉羨,主動挑開話題說:

“你就是劉辟疾嗎?我聽說過你呢,最近還聽說你阿父最近在府中割掉了所有仆人的舌頭,是不是真的?”

對待這個問題,劉羨一時也感到很尷尬。對他來說,父親劉恂的暴行是一種恥辱,讓他有些直不起腰抬不起頭,但他顯然也不能任由旁人誇張父親的惡行,於是說:

“我阿父是割了兩人的舌頭,但沒有那麼多。”

“欸,隻有兩人嗎?”

賈謐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好像這非常稀疏平常,反而讓他失望了。劉羨看著他坦然放平的雙眉,不屑一顧的嘴角,忍不住一陣反胃。這神態他非常熟悉,這是父親劉恂也會流露的神態。

可他也不好發作,自家的醜事,他又有什麼資格指責彆人?隻能聽賈謐繼續問道:

“我還聽說,你阿母是猛將張飛的孫女,真的假的?”

“張飛?哪個張飛?”

這個問題確實讓劉羨茫然了。他偶爾聽父母聊起過自己的家鄉和父母,但從未聽過他們談起自己的祖輩,更不知道他們的事跡。他以為自己生來就是安樂公的兒子,而父親也生來就是安樂公,祖父,曾祖也同樣如此。

“你不知道?就是當年跟隨你曾祖劉備,在當陽扼守斷橋,橫槊無敵,喝退千軍的萬人敵!”

賈謐大聲說著,其餘一眾孩童也都露出很高的興致,劉羨反而越來越糊塗了。說起來,他其實隻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字叫劉禪,還真不知道曾祖的名字叫劉備,更不知道自己的祖輩曾有這樣波瀾壯闊的經曆。但看著一眾同齡人投射過來的好奇眼神,劉羨又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杆,心想: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吧!

他對賈謐實話實說道:

“我還沒問過我阿母,回頭等我問了,我再告訴你。”

孩童們頗有些失望,但隨即個子較大的石超又擠到前麵,問道:

“欸,我聽說上個月,校事府在你家門口捉殺了諸葛瞻,就是那個諸葛亮的兒子,是真是假?”

諸葛瞻是誰?諸葛亮又是誰?劉羨心中更加迷茫,但他聽到“上個月”和“校事”兩個詞,隨即就明白,石超指的是那次府門前的血案,也正是困惑他多日的謎團,新的謎團覆蓋了舊的謎團,卻讓他產生一種預感,他越來越接近事件的真相了。

但他還是隻能回答不知道,當他說完,正準備向同齡人進行追問答案,不料迎麵撞上一道鄙夷的眼神,裴嵩突然道:

“有什麼可問的,我阿翁和我說,蜀人沒什麼家教,安樂公也是亡國公,是天下最可鄙的人。這小子連自己祖宗的事情都不知道,何況諸葛家的呢?”

裴嵩看上去不過比劉羨大半歲,語氣卻老氣橫秋的,還稱呼劉羨為“小子”,場麵上十分可笑。但對於劉羨來說,這個眼神他永生難忘。

孩子們最天真,但實際上也最殘忍,他們還不能完全學會同情,又喜歡攀比,在裴嵩說出來這句話後,一眾勳貴子嗣都被說服了,他們紛紛露出鄙夷的眼神來,這些眼神就像是一把尖刀,突然剝開了劉羨的衣物,令他赤裸裸地站在眾人麵前,為自己的存在無所適從。

王胄起了個頭,對他嚷:“亡國公!”

一群孩子就跟著嚷起來:“亡國公!亡國公!”然後就哄笑了起來。

劉羨沒有反駁,他仍然不知道亡國公三個字是什麼意思,就像對麵的孩子也不知道一樣,但他們都知道這三個字意味著恥辱。

天要黑了,時候不早了。劉羨捏緊了拳頭,在一眾嘲笑聲中,他揣著三顆酸澀的青橘,麵無表情地轉頭向家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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