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劉羨五歲的時候,時間已經來到了鹹寧三年(公元277年)。
這一年很奇怪。首先是正月初一的中午,突然出現了日蝕。
這是劉羨人生中第一次目睹日蝕,所以印象極為深刻:當時他在後院的天井逗弄自家的黃犬,剛剛還光影分明的世界,轉眼就模糊起來了。
初時大家還以為是流雲遮住了太陽,但沒想到天色繼續黯淡,不多時,整個世界就顯出一片汙泥般的昏暗,黃犬害怕得對著天空狂吠,馬廄的馬也隨著低聲嘶鳴,加上街上人們狂亂的驚呼聲,真如同末日降臨。
可對這樣的景象,劉羨隻覺得新奇有趣,他就和見到一朵從未見過的花一般,一路歡呼著小跑到母親麵前分享:
“阿母,快看,天上的太陽沒了!”
張希妙此時正在榻上織繡,費秀也在一旁,她見劉羨跑進來,便把孩子摟在膝頭,笑道:
“不要看,等會太陽就出來了,小心傷眼。”
劉羨似懂非懂,緊接著就聽見母親和伯母商量起來。
費秀點燃了一盞油燈後,對著張希妙感歎:“還記得上一次日蝕,你還懷著辟疾,一轉眼,已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張希妙點點頭,也說:“日蝕是陰侵陽之象,在成都的時候,大家都管這叫妖魔吞吃太陽,天底下是要動刀兵的。”
費秀則說:“怕不隻是動刀兵,那年,我記得鎮南將軍羊公西陵慘敗於陸抗前,漢中那邊還爆發了瘟疫!”
她最後總結道:“今年正月初一日蝕,恐怕也不是個好年景。”
雖然在後世看來,這種說法比較迷信,但鹹寧四年的年景確實不是很好。
首先是春日來得很晚,到二月中旬,往日洛陽的桃花都該謝了,此刻卻還沒開,反倒有大風不期而至。風聲在天地間震耳欲聾地呼嘯,樹木隨之狂亂地舞蹈,洛陽的門框也跟著嘎嘎作響,好像有什麼神靈在發怒,令凡人們心驚膽戰。
等到二月下旬,大風停歇。人們出門再看,四野可謂是一片狼藉,許多枝乾纖細的樹木如橘樹、杏樹,真的被攔腰摧折,枯枝、塵土可謂散落一地,更彆說很多窮人家的屋頂,可謂是片茅不存了。
但這還不是結束,大風之後,緊接著就是霜降。在三月初,接連幾日天寒地凍,無論是街道、門楣、屋簷,還是窗台、江岸、樹梢,都掛上了一層紙漿似的冰霜,大地堅硬到快馬踏過去,連蹄印都沒有留下。在這種情況下,農人們根本無法正常播種插秧,有識之士都說,今年的河南恐怕免不了糧荒了。
六月,天氣剛剛恢複正常,關中就有使者入洛,又上報了兩件壞消息。
第一件也是天災,說關西突然發生大地震,波及到漢中、武都、陰平、天水、隴西、金城六郡,數萬百姓因此流離失所,亟待朝廷賑濟。
而第二件則是人禍,地震發生後,鮮卑叛胡禿發樹機能意識到涼州後援斷絕,竟趁勢突襲涼州刺史楊欣所部,楊欣措手不及,被當場梟首。這已是自禿發樹機能起兵以來,朝廷戰死的第三個涼州刺史,第四個封疆大吏。
一時間,洛陽人心惶惶,都在議論今年國中發生的壞事,甚至連“天子無德,國祚不永”這樣的話都傳出來了。害得天子司馬炎不得不當眾燒掉太醫司馬程據獻的雉頭裘,以此自證廉政之心,而後又到太廟焚香拜祭,祈求皇天後土保佑。最後接連朝議了三天,才頒布政令說,時局困難,朝廷不得不縮減開支,以應急用,於是就把朝中官員當年的俸祿都削去一半。
不過這些事情,五歲的劉羨是不明白的,他對於這一年的具體記憶,就是家中的飯食突然素了許多。家中常吃的肉糜換成了麥飯,胡餅變成了湯餅,整天配著些萊菔、薯蕷、莧菜做配菜。偶爾吃次羊肉,家中也沒有什麼香料,導致入口時總覺得腥膻乏味。
好在希妙總是知道如何讓孩子開心,她把今歲的桑葚都收集起來,烘乾了做成蜜餞,存了整整兩大簍封在地窖裡,劉羨哭鬨時就給他拿兩顆,甜蜜總是和母愛一樣能讓劉羨安靜。
這其實是平靜清閒的生活,而發生在一個大部分人饑不擇食,少部分以土飽腹的年代中,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幸福了。
如果一直生長在這樣的幸福環境中,恐怕劉羨真的會如張華所想,成為一個不知疾苦的安樂公吧。
但這種寧靜終究還是被打破了,以一種堪稱是詛咒的方式。
那是在七月的中旬,在那段時間裡,由於財政困難,朝廷正在嚴查官僚腐敗,重點監察的是勳貴們的匿民隱田問題,就連安樂公府也不例外。在洛陽令的要求下,劉恂三天兩頭到縣衙裡對賬核算,六個叔伯也各有事務,導致府中一時空落落的。劉羨雖然依舊能和好友嬉戲,但也會好奇,家長們都去乾什麼了呢?
於是在傍晚快用膳的時刻,劉羨就會在府門口靜坐,一邊數著路邊柳樹的垂葉,一邊眼瞟過往的行人,從中尋覓父親的身影。
然後劉羨就感覺到了一些不對勁。
他感覺有目光在悄悄注視他。
起初,劉羨誤以為是錯覺,畢竟安樂公府坐落於鬨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若有人向一個孩子瞥上幾眼,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但在一名青衫人從街旁路過,同樣漫不經心地看了劉羨一眼時,小劉羨沒來由地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似乎他們此前見過數麵。
是阿父叔伯的熟人嗎?是來福王七等人的朋友?抑或還是自己的錯覺?劉羨沉思於這個問題好久,但當他準備放棄,再次抬起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再次撞入眼簾,正是那名青衫人。他以同樣隨意的腳步從府門前路過時,又瞥了府門一眼,劉羨看準了他的模樣,確實是同一人。
他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徘徊?
當晚用膳時,劉羨和長輩說起此事,結果劉恂臉色低沉,張希妙則默然不語,隻有二伯劉瑤在一旁說:
“辟疾,你不要管,就當沒看見好了。”
“欸?為什麼呢?”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實在不行,就當他們是護衛吧。”
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讓劉羨更生疑惑,但他看長輩的神情,就識趣地低下頭扒飯,心裡卻轉著各種念頭:
真的是護衛嗎?如果是,為什麼要當沒看見呢?二伯說的是他們?又難道不隻有一個人嗎?
這些問題既困擾著劉羨,又讓他興致勃勃,他感覺自己遇到了一個值得解開的謎題。於是接下來的幾天裡,劉羨趴在屋頂上,用空前高漲的興趣去觀察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
目標很明確,就是找一些看上去無所事事,可卻長時間停留在家宅附近的陌生人。
五歲的孩子正是眼睛最尖的年紀,旁人可以看到的地方,他都可以看到,旁人看不清楚的地方,他仍然看得清楚。所以劉羨的尋找很順利,到了第四天,劉羨對情況就大體有數了:類似的人一共有十四個,南門六個,北門六個,側門兩個。
這發現令劉羨興奮,但隨即又產生了新的困惑:這些人是誰?他們從哪兒來?為什麼在這裡?他們住哪?又吃些什麼呢?難道以後永遠就在這兒嗎?
遐想沒有確切的答案,但不妨礙孩子沒完沒了地花時間來遐想。
他起初想,或許這些人是家裡秘密結交的俠士,雖然肩負守衛的職責,但卻不願受規則拘束,所以才隱姓埋名,悄無聲息。
但那些人長相太過平庸,不符合劉羨對俠客的遐想。
所以劉羨又想,或許這些人是道觀裡的道士,被家裡長輩請來保護宅邸的風水,所以才不敢聲張。
但那些人看上去也沒有什麼神通,也沒有什麼仙氣。
然後劉羨就想,或許這些人是受了什麼鬼怪的詛咒,被什麼不可抗拒的魔力束縛住了,在等待彆人來解救。
這想法是最讓劉羨滿意的,因為他覺得這最符合那些人冷淡的神情,還讓他感覺到一種新鮮和刺激。
可這種情緒來得也快去得也快,畢竟這些人的存在對他的生活毫無影響,就如同兩條平行線,看似接近,卻沒有相交的時刻。所以這些想法漸漸地也被小劉羨淡忘了,隻有偶爾再看到這些人時,劉羨會想,他們不會厭倦嗎?他們不會疲憊嗎?
七月癸未這一天,突然下了一整天的暴雨,直到傍晚才小了下來。這導致一路泥濘,劉恂等人也沒有按時回家,劉羨按往常一樣出門去看。平日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此時已異常冷清。道路上行人寥寥,僅在左側有數名乞丐還在牆簷下躲雨,衣不蔽體,瑟瑟發抖。
而引起劉羨注意的是,乞丐中正傳來一名嘔吐般的哭聲,嘶啞又微弱,幾乎已經辨彆不出年齡。
劉羨仔細去看,發現哭泣的竟然是一個女孩,她就在母親襤褸的懷抱中,大概和自己同齡,頭發糟亂地黏在一起,臉上分不清是雨是淚,身體更是瘦弱得不成人形。
這一幕讓劉羨感到恍然,他看看自己身上的新衣,又看看乞丐身上的破布,忽然覺得這哭聲是一種設問,一種考驗,他想下意識地靠近,但走了兩步後,又為乞丐的模樣感到無所適從,於是就去叫來福,問能不能給他們一些飯食。
來福看了眼乞丐,又歎了口氣道:“公子,天下的乞丐這樣多,施舍一兩個也沒什麼用。”
劉羨則說:“來福,府中的米麵這樣多,少吃一兩碗也不會餓。”
這倒讓來福啞然了,他隻好去請示張希妙,然後從府中取了昨日剩的一些饅頭,堆在一個陶盆裡,往乞丐麵前一放,就又回府了。
乞丐們也顧不上感謝,他們當即在爛泥裡開始狼吞虎咽,猙獰的表情仿佛在進行一場搏鬥。
哭聲停止了,可劉羨站在一旁,仍然從心底感到困惑和疑慮。
他於是轉過頭看望遠處,暴雨過後,天空的裡的黑雲猶如滾滾濃煙,到處都飄零著被打落的柳葉。
這時候,他看見一個陌生人從潮濕的道路上走來。
那是一個風塵仆仆的男子,看上去就走了很遠的路:一身破舊的黑色衣裝,頭戴發黃的鬥笠,腰佩一把斫刀,外披一件青灰色的披風,走來時披風在陰沉的的天空下如旗幟一樣飄蕩著。正在接近的這個景象,使得劉羨的心驟然揪緊,讓他想起了傳聞中的鬼魂。而那男子犀利的目光從遠處開始,到走近時一直注視著劉羨。
就在劉羨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他停了下來,濡濕的披風隨之發出嘩嘩的響聲,就像一場傾盆大雨。
男子俯視著劉羨說:“抱歉,問一下路,到安樂公府怎麼走?”
這個時候,劉羨看清了他鬥笠下的臉,一條毒蛇般的疤痕從眼角蔓延到下頜,不敢想象,是怎樣的創傷,才能產生這樣可怖的傷痕。但這無法掩蓋男子疲倦的神情與明亮的眼神。
劉羨說:“這裡就是,你是來找誰的?”
這名男子的眼睛頓時亮了,如果說剛剛他的目光像閃閃的火星,此時就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
他用一種恍如隔世的眼神打量著眼前的宅邸,臉上變幻出各種劉羨難以明白的神色,然後才回過頭來打量劉羨,繼續問道:
“你是安樂公府的人嗎?”
“是啊,我叫劉羨,我阿父就是安樂公!”
“呀!”這男子微微後仰,用欣慰又審慎的眼神地打量著劉羨,笑道:“這麼說,你是安樂公世子咯!”
“對!那你是來找他嗎?他等會就回來,你進去坐坐吧!”
那男子微微搖頭,以弱不可及的聲調歎了口氣,然後說:
“我就不進去了,我隻是路過洛陽,一時興起,就想見見舊人罷了,見了立馬就走,進去徒增麻煩。”
劉羨搞不太懂,敘舊不應該是越久越好,為什麼說見一麵就走呢?但他這時才想起來,還沒有問眼前男子的名字,不知道該如何稱呼。
“大叔你叫什麼?”
“我……叫王富,家中排行第七,你叫我王七叔就好。”
這個名字讓劉羨大失所望,他板起臉來說:
“不對!大叔你名字不對!”
王富取下鬥笠,斜靠到一旁的牆壁上,笑道:“哪裡不對?”
“名字太俗了,大叔你是俠客吧,應該有個更俊的名字!”
“比如?”
這下輪到劉羨支支吾吾了,他還沒到會取名字的年紀。
但王富沒有趁勢取笑劉羨,而是展露出一種罕見的耐心和愛護,他伸手揉了揉劉羨的頭,轉而問道:
“你說我是俠客,你是想當俠客嗎?”
“對!”劉羨開懷起來,一個詞接著一個詞的往外蹦:“我要練一手好劍法,再買一匹好馬,將來縱橫千裡,無敵天下!”
“那你有劍嗎?”
王富一句話就讓劉羨陷入了窘迫。他這個年紀,張希妙自然不會給他配劍,平日裡,劉羨也隻能拿著桃枝與幻想搏鬥,並樂此不疲。但幻想到底是幻想,並不會成為現實,在一個心目中的俠客麵前,這顯然是說不出來的囧事。
好在王富很快跳過了這個問題,他和劉羨打開了話匣子,既沒有對孩童的溺愛,也沒有對無知的鄙視,而是帶著尊重,像老師般說起了一些自己在刀劍上的心得。不一會兒,他便收獲了一名五歲的崇拜者,劉羨幻想了好一會兒,才瞪著眼睛道:
“七叔你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俠客。”而後便把目光投在王富的佩刀上。
王富知道他的想法,便把斫刀解下來,亮出刀鋒給他看。刀鋒輕且薄,一亮出來,便露出一道白光和一聲清鳴,令劉羨陶醉了好久。
等到王富把斫刀收起來,劉羨便覺得自己與王富很熟了。
“七叔真的隻見我阿父一麵嗎?”
“沒辦法,時間很緊。”
“以後還會來嗎?”
“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用刀劍的人不知曉明天的生死,我若是死了,便來不了了。”
死?劉羨第一次聽人鄭重其事地說起死,但他並不理解死,就像春葉無法想象冰雪。年少的無知讓他把蔑視死亡當做尋常,以為眼前的男人和死亡毫無關聯,但王富偏偏否認,這讓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中,繼而思考其中的因果關係。大部分人害怕死亡是害怕傷痛,可光看他臉上的傷疤就知道,眼前的人肯定不懼傷痛,那他是害怕什麼呢?還有比這種疼痛更痛苦的事物嗎?
劉羨想不明白,不過他知道,今天的這次談話,讓自己已很喜歡眼前的人,便道:
“如果你……你沒死,記得一定要再來!”
王富聽到這句話,凝視了劉羨少許時間,緩緩點頭:
“有機會的話,一定會再來。”
當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雨已經全然停了,天空的烏雲正在消退,濃雲之間的縫隙透出微微的白光,黃鶯的鳴叫也適時而至。劉羨看著王富淡然的神情,感受到他背後有著一個自己完全未知的世界,一個成年人的世界。
這迫使得劉羨開始想,如何才能快快長大?他渴望長大,渴望去也探索新的天地,渴望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但他到底是一個孩子,對於如何長大,到底也隻是茫然。不過,此時的他,哪怕聽披風嘩嘩的響動,也會覺得這是一種回應,繼而感到滿足。以致於多少年之後,他都清晰的記得這如同傾盆大雨的聲音。
而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永生難忘。
起初,是街角處傳來一聲異響,仿佛是什麼事物打碎的聲音,讓劉羨難以分辨,但緊接著他便聽清了,是紛亂如雨的腳步聲。從左側、右側幾乎同時出現,在他反應過來後,四十餘人已經從左右斷住了通路,將府門前包圍得水泄不通。
而為首的正是此前的青衫人。
他用一種好整以暇的姿態抽出配劍,隨從們也緊跟著亮出刀,刀光如雪,街巷瞬間白茫茫一片,閃晃了劉羨的眼睛。
一旁的乞丐們見狀,立刻連爬帶滾,悲號著四散而逃。
但王富的臉色沒有變,他似乎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幕般,右手十分沉著地抽出了斫刀,另一隻手則暗地裡推了推劉羨,讓他往府門處走,同時低聲說:
“抱歉,我的公子,看來沒有下一次了。”
這話音是如此輕,以致於輕飄飄地落入劉羨耳中時,劉羨還以為是錯覺。
但他的眼中卻十分清晰地印入王富的身影。
王富已如獵豹般飛躍出去,以一種一往無前的姿態,義無反顧地衝向刀光之中!
這情形讓劉羨嚇了一跳,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人在當麵廝殺,卻是一個人麵對數十人的絞殺。以他的想象力,除了王富被砍成肉泥外,完全無法料想其他的結局,所以他閉上了眼睛,不忍去看這殘忍的一幕。
但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耳邊響起的竟是其他人的慘叫聲。
劉羨睜開眼睛,赫然發現已有兩人倒在泥水中,鮮血正從脖頸處汨汨流出,他們眼神充滿著對死亡的恐懼,要掩蓋住自己的傷口,卻無法掩蓋生機的流逝。而與此同時,慘叫也並未停止。王富正在人群之中,不斷地旋轉,不斷地揮刀,宛如一條長蛇,在密集的人群中來回穿梭,可又滑膩得無人能夠捉住。
秘訣在於他的披風,那破舊的青灰披風猶如激浪般在人群中狂舞,不斷遮擋住他人的視線,也衝擊著他人的意誌。他們隻能盲目地揮刀,結果大多劈在了空處,少數即將砍中的刀刃,也因為迷茫而失去了力量。而王富則不然,他在舞動中揮刀,每一揮都快若白電,在敵人的錯愕中一擊斃敵。大量的鮮血飛濺而出,滴落在刀刃上、泥水上、披風上,以及人的眼眸上。
劉羨在府門口看呆了,他本應該立刻回到府內,可此刻,他遠遠地看見王富在人群中返身來回揮刀,踏步,滑步,水花在腳上反複濺起,打亂了所有人的倒影。可即使如此,王富的刀光也依然耀眼,在傍晚的烏雲中如同白色的飛燕,沒有一人快過他,也沒有一刀快過它。
劉羨從未想過一個人會這樣威風,而這個人剛剛卻平淡得如同一杯涼水。
他感覺自己和這個人身上有一根冥冥中的線,正因為有這條線在,他們兩人才都在這裡。
一些還沒有近身的敵人反應過來了,肉搏恐怕沒有結果,於是他們立起弩機,數十支飛蝗般的鋒利箭矢立刻發出尖銳的破空聲,驟然籠罩向王富周遭。似一道鐵幕降臨,也像一次短暫的流星雨。
有四支箭命中了王富,而更多的箭則射在與他搏鬥的敵人身上,周圍的人都在哀嚎,可王富僅僅是頓了一頓,他像是不知疼痛也不知疲倦一般,轉身又向弩手們衝去,而後高跳起來,好若猛虎似的向下劈斬。
然而第二批箭矢已至,這次,箭矢貫穿了王富的軀體,使得他的背部飆出鮮血,繼而如斷翅的鳥般墜落在地。還站著的人們收起了弩機,再次拔出斫刀,步步緊逼向地上喘息的他。
“噗”的一聲,一刀從王富背部透過,牢牢插入地底,使得王富終於發出了一聲呻吟。
但這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後一聲了,又一刀緊跟著割斷了他的聲帶。
這是劉羨第一次真正目睹死亡,隻見茫茫多的人影中,王富的眼神從低處穿過縫隙,正好照射在劉羨臉上。這眼神中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傷,隻有一種如釋重負,好像是久違的解脫終於來臨了。然後,他對著劉羨笑了笑。
劉羨怔怔地看著這笑容,看著王富的雙目漸漸閉上,一副安詳舒適的姿態,看上去他像是睡著的。而他那衣服上斑駁的泥跡,就像是阡陌上那些灰暗的無名之花。這是劉羨五歲時的真實感受,原來死去就是睡著了。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在耳邊響起來,他道:
“怎麼回事?出了什麼事?你們怎麼在我府前殺人!”
原來是安樂公劉恂到了,他以一股極不耐煩的神色下了牛車,對著門前的這群持刀者大聲嗬斥。
青衫人聞言,立刻還刀入鞘,又從懷中掏了塊令牌,大步捧到劉恂麵前,畢恭畢敬地道:
“稟安樂公,我等是校事府的校事,在這裡緝拿犯人,若驚擾了安樂公,還望海涵。”
劉恂聽聞“校事”二字,臉色頓時一變,仿佛眼前的令牌是什麼了不得的麻煩一樣,但又不好落了麵子,強撐道:
“是什麼犯人?竟能殺這麼多人!你們可要收拾好了,莫汙了我家風水。”
青衫人笑道:
“是在益州作亂的一個賊寇,好像叫王富吧,七年前詐稱作諸葛瞻,在巴西聚眾造反,後來雖然事敗了,人卻沒抓到,沒想到在這裡撞見了。安樂公要不要看一看?說不定還是個熟人哩。”
劉恂的臉頓時僵住了,他像木偶一般麵無表情,冰冷地回答:
“我又不認識,何必去看一個死人!晦氣!”
說罷,他牽住劉羨的手,徑直往府內走。
劉羨盯著父親,發現他一次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