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開口那人麵色通紅,不敢說話。
這人是依附馬家的低級士族,這次過來便是給馬俊文抬轎的。
謝安石名滿天下,馬俊文的名聲若是升一升,將來前途遠大。
未曾想梁嶽絲毫不顧士族體麵,竟將眾人皆知的潛規則赤裸裸道來。
難道這個小子不知這句話也是堵自己的路嗎?
“梁嶽,這邊坐下。”第三排的陸謙之指了指身邊的位置,心中暗暗苦笑。
這下算是泡湯了,不僅沒撈到好處,還得罪了士族。
真的帶不動,梁嶽的資質還是差了點。
無欲則剛?
謝安石仔細品味這句話。
此話不錯,若對自己沒什麼索求,那麼自己不過是六十多歲的小老頭。
此人確實是來遊玩的,不摻雜任何目的。
不過,這小子的眼神是什麼意思?自己像雜耍的猴子?很新奇嗎?
“沒說不讓帶,坐吧。”
“多謝太傅。”梁嶽帶著劉玨石泉子來到一塊空地坐下,距離謝安石不遠。
士族看起來鬆弛瀟灑,仔細一看,內有門道。
中低級士族一般在外圍,屬於鼓掌附和的群體,偶爾和謝安石說上幾句話,便已是祖墳冒青煙了。
梁嶽坐的位置,正是一流門第士族的位置,謝安石沒有任何表示。
“小孩,來。”謝安石遞給劉玨一個桃子。
“謝謝爺爺。”
這讓某些人暗掐大腿,原來太傅喜歡狂生,早知道自己提前準備一下了,自己家裡也有小孩,難道不比這個家夥強。
鮑乾在一旁支起鐵架。
謝慶之好奇道:“梁兄,這是什麼?”
“炙烤架子,吃炙烤所用。”
木炭點燃,黑煙四散。
再放上羊肉、豬肉串、肥油、蔬菜等等,塗抹醬料,頓時異香撲鼻。
一些人覺得烏煙瘴氣,有失風度。
很快,羊肉烤好,分一串給謝安石。
謝安石吃了一塊,淡淡點頭,道:“不錯,此物適合著酒。”
“太傅喜歡就好。”梁嶽示意鮑乾分發眾人。
看來有些網文寫的是假的,古代大人物並不會因為吃了點沒吃過的口味,立刻兩眼放光,口水直流。
其餘人掩口食之,附和謝安石。
“漢代士人素有庖廚宴飲之風,其中就有炙烤,我們今日也是體驗了漢代風采。”
由於名人效應,以後士人遊山玩水,必備燒烤架子,醬料配方又稱作柳莊醬(醬油),也算是梁嶽在此界留下的足跡之一。
有了梁嶽一行人的加入,氣氛變得歡快起來。
梁嶽見此情此景,內心不禁感歎:“要是英台在此就好了。”
當年太湖讀書,兩人時常登山遠遊。
或許下個月,可以去豫章拜訪一下。
隨後劉玨睡著了,梁嶽讓鮑乾帶她回家。
一行人徒步下山。
途經太湖,謝安石與梁嶽聊了不少。
北伐、軍陣、吏治,除了文學以外,梁嶽皆有所涉獵。
其他人偶爾還能插一句嘴,後麵隻剩下梁嶽與謝安交流。
擁有前世宿慧,知道得多就是優勢。
根據專家計算,現代人一天接受的信息是古人一輩子的量;對象換成古讀書人,可能是他們數年接觸的量。
再加上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之前看的信息一一記在心裡。看在他人眼裡,不亞於當世諸葛。
謝安石漸漸對此人另眼相看。
石泉子在人群中默不作聲,聽到謝安石講起北伐故事,才豎起耳朵恭聽。
謝安石欣賞梁嶽的才華,於是直接開口,道:“可願去北府軍輔佐謝玄?老夫保舉你為都督參軍、中書黃門侍郎。文武並舉,讓你大展拳腳。”
此言一出,喧嘩聲音一靜。
其餘人心如死灰,今日的頭彩,竟為寒門所竊。
陸謙之點頭讚許,終於出頭了,也無愧當初梁衡救命之恩。
“在下也就嘴上功夫厲害,當不得如此大任。”梁嶽搖頭拒絕。
卷,太卷了,前世恨不得一分壓倒上千人,工作也跟人爭,爭到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精疲力儘。
這一世想換一個活法。
他不是金剛不壞的神仙,被強弩圍攻,也得變成刺蝟;麵對集團衝鋒,長明燈焰也得歇菜。
況且他把會的都交給劉充了,論領導力與人格魅力,劉充皆是一等一的存在,自己所傳的理念與提示,足以令其戰功卓越,官拜都督。
北伐不僅涉及軍事,更是要在不影響國力的情況下解決各方豬隊友,這樣太燒腦了,接了這個活,恐怕活不到五十。
北伐的事,交給專業人士即可。
蝴蝶已經扇動翅膀,未來會變得更好。
“所以,太傅還是另請高明吧。”
梁嶽拒絕了謝安石的招攬。
“糊塗啊……”
“機會白白錯過。”
“寒門子目光短淺。”
眾人驚訝萬分,內心暗罵。陸謙之更是捋斷了胡須,心中暗道糊塗。
竟然有人拒絕謝安石的招攬。
謝安石是誰?謝與馬,共天下。他一句提攜,皆能令人平步青雲。
謝安石自嘲一笑,道:“也好。”
之後,老人興致缺缺。
眾人一路下山,梁嶽失去一步登天的絕佳時機,又回到寒門庶族的身份。
士族階級如壁壘,王、謝、庾、桓互相嫁娶,往下皆是下嫁,其他等級士族皆是如此聯姻。
先渡河的先抱團,後渡河的被壓榨。
寒門子弟沒有地位,庶民更是豬狗不如。
其他人與梁嶽隔開一段距離,若非謝安石在此,早有人出言驅趕。
湖邊停下,謝慶之扶著謝安石蒼老的身體來到水邊。
他形如枯槁,雙眸冷銳,心神漸漸飄向遠方。
會稽東山的煙雲水氣,與當年風流自賞的自己所看的彆無兩樣。
天地萬物皆在,隻是自身已老。
回想起種種往事,謝安石以為自己必定悲傷不堪的往事,如今想起隻道是稀疏平常。
缺憾也好,功業也罷,皆隨著自己入土,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自己總算沒有辜負先祖父與先考的期盼。
“諸位有何詩句?”謝安石問道。
這下,憋壞了的眾人宛如爭奇鬥豔的公雞,紛紛獻出提前準備好的詩句。
有的又臭又長,滿篇稱頌集會盛況;一看就是套著蘭亭集序的公式。有的描述謝安石一生功業,拍他的馬屁。
也有人故作高深,詠物言誌。
謝安石表麵讚許,眼中波瀾不驚。
在梁嶽感應當中,謝安石渾身死氣,乃命不久矣之兆。
輪到梁嶽,有人看他呆愣原地,躲至一旁,以為他不擅長詩歌,於是說:“梁長史,可有詩句奉上?”
被人架在這裡,這個詩不抄也得抄了。
正想隨便來一首對付,看到眼前這個乾瘦老頭,梁嶽心有所動,不禁吟道:
“此詩名勸酒。”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相逢拌酩酊,何必備芳鮮。
此句一出,年長者感觸萬分,石泉子眼中帶著一絲追憶。
謝安石失神良久,笑道:“梁嶽,你的誌向是什麼?”
“活過八十。”
“哈哈,好誌向,可有字?”
“回太傅,還有三月加冠取字。”
“既然如此,老夫送你一字可好?”
“長者賜,不敢辭。”
“嶽者,高山也。山中神仙者,山伯也。取字山伯如何?”
“梁山伯……”
這次輪到梁嶽失神了。
謝安石駕車回家。
五日後,太元十年夏,謝安石急病,兒孫求來青柳丹,謝安石拒絕,笑曰:“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藥醫不死病,此乃命數也。”
隨後溘然長逝,享年六十七,獲贈廬陵郡公,諡號“文靖”。
梁嶽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