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徹緊鎖眉頭,心中暗自思忖。
火燒死牢的人,真的會是蘇淩?保不準啊,這小子想來不怎麼守規矩,肆意妄為,此番又在我麵前跟箋舒因為淩遲之刑而相互爭執,若真的是他,那他這次的確做得太過分了些。
查實是他的話,這次定然決不姑息,得給他一點教訓了,以免往後不好駕馭。
蕭元徹思忖良久,終於下定決心,點點頭沉聲道:「汪伴伴」
丞相府副總管汪公公趕緊從後麵轉了出來,雙手握著拂塵拱手畢恭畢敬道:「主子,老奴聽主子吩咐」
「你去一趟罷把蘇淩給我找來」
汪公公趕緊領命應諾,方要轉身走,卻又被蕭元徹叫住。
蕭元徹頓了頓方又道:「隻需喚他前來,任何事情都不得透露半句你可明白!?」
汪公公神情一肅,恭聲道:「老奴明白」
便在這時,蕭箋舒卻突然插言道:「父親,孩兒請命,願與汪公公同往」
蕭元徹如何不知道蕭箋舒是什麼心思,蘇淩這小子向來會隨機應變,應付一個老奴那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蕭箋舒的用意便是要在一旁盯死蘇淩,讓他不能隨機應變,臨時耍花招。
蕭元徹想了想,緩緩道:「也好你就隨伴伴同去罷」
一旁的郭白衣臉色沉重,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話。
蕭箋舒和汪公公兩馬並行,蕭箋舒暗自打量著眼前這個老奴。他知道這個人也很早跟隨父親,是父親身邊除了魏長安之外,最信任的丞相內府太監了。
這汪公公處事得體,也頗為通人情,明事理。隻是凡事有個先來後到,他想要成為丞相內府總管太監,隻有兩個途徑,其一,魏長安做了一件嚴重損害蕭元徹利益的事情,就此失去寵信;其二,便是魏長安平平安安,直到老死,汪公公方能接替他。
但是,這兩條路在蕭箋舒和汪公公看來,都不可能。
魏長安的處事之道,與蕭元徹相處的分寸拿捏,不敢說登峰造極,也差不多了,從某些方麵講,蕭元徹在很多時候,一些不方便說的心事想要說,第一個選擇不是郭白衣,而是魏長安,魏長安更知道哪些事情該做該說,幾十年來,從未做過什麼錯事,也無從談起會做些損害蕭元徹利益的事情,甚至在後繼人選上,魏長安也是一句話,隻要老奴還活著,主子選定誰,誰就是老奴以後的主子。
再有魏長安如今已然年過六旬,但眼前這個汪公公雖然比魏長安年輕一些,但也差不了多少,如今也是五十多歲的年紀,魏長安身子硬朗,他倆誰走誰前頭,這都不好說。
所以,汪公公知道,這輩子他都不可能成為總管太監,因此,他也沒有什麼奢望,副總管太監已然不錯了,人生總要有些遺憾。
所以,這個丞相內府太監中的萬年老二,也就順勢躺平,甘之若飴。
至少從表麵上看,他的確是如此做的。
可是有人偏偏不信邪,總覺得是人都有欲望,有欲望便有弱點,便可以被利用和煽動。
恰巧蕭箋舒便是這樣的人。
他平素與汪公公並無深交,隻是來回出入相府,多次與其打照麵,那汪公公也是正常的奴仆見主人時的客套話。
蕭箋舒一直想要拉攏一些自己父親身邊的太監,但也不能是隨隨便便的,無足輕重的人。
這汪公公便是最佳人選,今日我與他並行,這可是天賜良機啊。
蕭箋舒打定主意,當先打破沉默道:「敢問汪
公公娘家名姓是」
汪公公趕緊馬上一拱手道:「勞二公子相問,老奴娘家姓汪,單名一個順字。」
蕭箋舒點了點頭道:「汪順這個名字好啊,順者,乃是你們的本分,汪公公更是足以堪稱楷模!」
汪順笑著擺擺手道:「二公子謬讚了,府上大大小小黃門約有五六十個,上至總管魏公公,下至剛來的小黃門,順主,是他們時時刻刻銘記的。」
蕭箋舒點了點頭道:「汪公公不必過謙,那些下麵的人不都是效仿你的麼汪公公貴庚幾何啊?陪伴我父親多久了?」
汪順忙道:「老奴今年五十有四,陪伴主子已經二十二年了。」
蕭箋舒故作驚訝道:「我原以為我父親身邊,隻有魏公公陪伴父親的時間超過二十年,原來汪公公亦如此啊」
汪順仍舊淡笑點頭道:「魏大監與主子年歲相仿,更癡長主子兩歲,長老奴九歲,更是在主子幼時便一直跟隨左右。老奴卻是無法與魏公公相比的。」
蕭箋舒擺擺手,頗不以為然道:「如何能以年份相較乎?我就覺得汪公公無論做什麼,都不比魏大監差!」
汪順仍舊一臉謙恭神色,微笑拱手道:「多謝公子抬舉,老奴隻是做好自己本份罷了!」
蕭箋舒點點頭道:「這世間能恪守本份的人,不多了啊」
兩人不再說話,又行了一陣。
蕭箋舒又試探道:「汪公公,難道沒想過更進一步麼?」
他這話說得就比較直接了,絲毫沒有掩飾。
汪順心中一凜,表麵上不動聲色道:「不知二公子所言的更進一步,指什麼?」
蕭箋舒淡淡一笑道:「這丞相府內,唯二的兩個總管大監,便是你和魏長安了,然而你卻多了一個副字。汪公公就不想百年之後,您的排位上不再多出那個副字麼?」
說著,蕭箋舒灼灼的盯著汪順。
他明白,太監這一類人,一輩子都想要被人正眼相看,更希望有朝一日,光宗耀祖,常人亦如是也。隻是他們生理上的殘缺,更加重了他們對這些東西的渴望。
你越渴望什麼,我就把你引向什麼。
這話的確立竿見影,汪順聞言,猛地一勒馬韁。
「唏律律——」一聲嘶鳴,馬蹄原地踏踏。
可是汪順何人,二十二年來,風風雨雨也經過了不少,豈是蕭箋舒三言兩語可以挑動的。
他有此動作,隻是驚訝於蕭箋舒此時此刻竟起了拉攏自己的心思。
他瞬間神色如常,淡淡笑道:「久不騎馬,竟有些不習慣了二公子莫要見怪!」
說著他從容地輕輕夾了下馬腹,馬複又緩緩向前。
蕭箋舒不動聲色,依舊與之並行。
未曾想,汪順卻當先說話道:「二公子,無論是魏大監還是老奴,甚至於府中形形的小黃門,說白了都是伺候主子的。至於有副無副,隻要對主子儘心儘力,又有什麼區彆呢,您說是麼?」
說罷,汪順笑吟吟地看著蕭箋舒。
汪順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更是將重點落在了伺候主子上,至於現在的主子,還是將來的主子,反正都是主子,都要儘心伺候。
無懈可擊,更讓蕭箋舒挑不出半點毛病。
薑還是老的辣!蕭箋舒心中暗忖,隨即大笑道:「汪公公所言不差卻是這麼個理,但是人嘛,眼光總不能局限於一隅一府之地罷」
汪順原本淡然的神情,驀地又變得有些不自然起來,一低頭,並不接話。
蕭箋舒
看了他一眼,心中冷笑。
在我麵前你還能裝得下去?
「汪公公啊相府自然無所謂正副大監之彆可是若是大鳳彰,龍煌監呢?怕是隻有正而無副罷」蕭箋舒不動聲色道。
「這」汪順一臉的惶恐,連連擺手道:「老奴不過是伺候主子的人,那大鳳彰、龍煌監,老奴屬實是不敢奢望萬萬不敢奢望啊」
蕭箋舒眼神變得尖銳起來,一字一頓道:「若真的有機會呢?汪公公真心甘願一輩子到死,都要屈從於彆人之下不成?」
汪順的心理防線瞬間有些崩塌,連連擺手求告道:「二公子慎言,慎言!老奴不敢再聽下去了,萬萬不能再聽了!」
也無怪乎汪順會如此,實在是蕭箋舒這毫無遮掩的話,是他完完全全不能承受之重。
大晉皇後所居之地乃是鳳彰宮,因而內宮太監內侍之首,總領內務總管太監,往往被人尊稱為大鳳彰。
譬如那個被靺丸部遺孤冒充的齊世齋,便被人稱為齊鳳彰。
而龍煌監,乃是取天子上朝宮殿龍煌殿之名,龍煌監在很多時候可以替天子草擬聖旨,用筆用印,其職權與所謂的秉筆太監相仿,但其權柄和尊貴程度,遠超於他。
龍煌監是天子的大伴,便是當朝王侯也要賣他三分麵子。
這兩個職位,是天下當太監的終極夢想,但對他們絕大數人來說,也隻能是夢想。
其實,這也是汪順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誰天生也不甘為人下,隻是他的對手魏長安太過強大,他連相府總管大監這個位置都不敢想,何況鳳彰、龍煌呢?
再有,蕭箋舒此言,更是將自己的野心完全暴露出來,隻有蕭家,或者乾脆點隻有他蕭箋舒繼承蕭元徹的位置,然後取當今天子而代之,他才有任命大鳳彰和龍煌監的權利。
換言之,我蕭家早晚要造反,我蕭箋舒無論如何都要繼承父親之位,坐上九五至尊的位置,我現在毫不遮掩跟你說了,你當如何表示?
是願意從龍,還是顧慮重重,亦或者向天下人揭露我蕭箋舒的不臣之心,隨你來選。
你若從龍,那以後我為帝王,你便是大鳳彰、龍煌監;你若瞻前顧後,顧慮重重,怕是你一輩子再不得重用;你若敢揭發,信不信你立時丟了性命。
再者,你不過相府副監,說白了也是奴才,怕是你連揭發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自己是生是死,全憑自己一句話,而自己的命運已然被蕭箋舒掐的死死的。
所以,汪順隻能拚命的捂住耳朵,可是一字一句,他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蕭箋舒冷笑一聲道:「汪大監何故如此?我說的話就那麼嚇人,竟令大監捂耳以對啊!」
汪順一臉的無奈,幾乎央求道:「公子!公子,老奴已然年過五旬,頭發都白了,行將就木之年,精力更是不濟老奴隻求安安穩穩過了這一生,死後有一片土,有一薄棺,彆無奢望,彆無奢望啊」
蕭箋舒頷首,表示了然道:「是也!是也!汪大監也辛勞了這許多年了,如今的確年老體衰不如這次戰事結束,待回到龍台,我向父親進言,將你賜金放還,放心你勞苦功高,父親必然不會虧待於你到時定然是榮歸故裡,如何啊?」
汪順的臉色變了數變,終於滾鞍落馬,朝蕭箋舒馬頭前一跪,連連叩首。
蕭箋舒坐在馬上,冷笑著看著他,嘴裡卻道:「汪大監一把年紀了,行此大禮,這可使不得!」
可是他連絲毫下馬的意思都沒有。
「汪順!充州解縣人氏,出身官宦之家,祖上更是做過本朝吏部侍郎。自幼識文斷字,書香門第,原想著又是一青年才俊,你父汪楷,為本朝漳水道漕運使,所以幼時生活優渥,你上更有兩個姐姐,你乃家中唯一後輩男丁,更被眾人驕縱。若不是你父在任上貪贓枉法,伏法被斬,你全家亦被抄家,你的兩個姐姐充為官妓,隻餘下你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狠心之下,你便私自淨身,想要去到宮裡謀一份差事,填飽肚子」蕭箋舒忽的如數家珍的說道。
「你」汪順一臉的驚駭。
「隻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大晉此時正頒布明令,非皇家淨身者,不得入宮。你走投無路,想要就此了解,機緣之下,巧遇貴人,將你帶到充州征東將軍府,由是得見我父蕭元徹。我父見你熟讀經史,又有一手好字,這才將你留在身邊恍恍二十餘年,是也不是?」
蕭箋舒說罷,笑吟吟的看著他。
「原來公子都知道」汪順神色一暗。
「所以,你早就家破人亡,榮歸故裡?說的好聽真就讓你回去,這天下之大,何處為家?你一個殘缺老朽之人,體弱多病,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可活過一年乎?」蕭箋舒一字一頓道。
汪順默然不語,他不得不承認蕭箋舒說的不錯,自己離開相府之時,便是自己的死期之時。
蕭箋舒又道:「汪順,枉你為官宦名門,書香門第!就願一輩子居於人下乎?做個太監也不能做個第一等的,還要被那魏長安踩得死死的?如果真的這樣,你何有顏麵見你地下的列祖列宗?那大鳳彰、龍煌監你真的願意拱手讓人?試想,你一旦做了這其中的一個位置,到時妻妾無憂,子孫亦無憂也,你更可以重續你汪家香火,豈不快哉?你想的如何了,一言以決!」
大晉大太監,如大鳳彰這級彆的,是可以娶妻的,不僅是這個時空的大晉,華夏各個朝代此種事屢見不鮮,有一個統一的稱謂——對食。
而大監豢養乾兒子,以養老送終,從心理上作為延續香火的安慰,曆朝曆代皆有之。
汪順心潮起伏,氣血上湧。
他明白,蕭箋舒看似在讓他自己選擇,其實,自己根本彆無選擇。
蕭箋舒啊蕭箋舒!你真的太可怕了!
你已然把我汪順的死穴按的死死的,我根本無法反抗
罷罷罷!我一輩子無爭無搶,真就如此荒廢了?
反正也沒幾年好活,倒不如賭上一把,萬一,成了呢?
想到這裡,汪順趴拜於地,臀部揚得老高,朝著蕭箋舒行大禮道:「老奴願意聽從公子調遣公子用得著老奴之時,老奴萬死不辭!」
蕭箋舒這才甩蹬下馬,一把將汪順扶起來,仰頭大笑起來。
月亮被不知何處飄來的烏雲緩緩遮住,黎明前的夜,似乎更加的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