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白衣剛說完這句話,便一陣劇烈的咳嗽。
整個臉色看起來竟是又差了許多,胸口起伏不定,看起來是在兀自堅持。
蕭元徹看在眼裡,疼在心上,忙道:“快給祭酒搬把椅子!”
怎料郭白衣卻一擺手,執拗道:“不用!臣死不了!”
郭白衣就那樣站著,喘息了好一陣,這才漸漸氣息平穩,他並未先說話,隻是圍著滿營跪著的文武緩緩的走了一遍,在每個人的臉上都看了一遍。
所有眾人皆和他對視一眼,然後繼續低下頭去。
郭白衣顫巍巍的走了一遍,這才緩緩沉聲道:“諸位雖然此時此刻皆跪在此處,口稱主公三思,可是在你們心裡,真的就把丞相當做主公麼?”
他這話問的的平靜,可是聽在眾人耳中,卻是極為尖銳的問題了。
夏元讓是武將之首,哼了一聲出言道:“郭祭酒,你此話何意?我們所有人的主公皆是丞相,難道還有其他人不成?”
郭白衣看了一眼夏元謙,冷冷笑著,聲音低沉而嘶啞道:“夏將軍,既然你如此說,那白衣鬥膽一問,你這侯爵、安東將軍,武將之首的位置,是何人賦予你的?”
夏元讓朝著坐在帥案後一臉陰沉的蕭元徹一拱手道:“自然是主公賦予的!”
郭白衣跟上一問道:“恕白衣魯鈍,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所說的主公,便是現在坐在帥案之後的蕭丞相了?”
“那是自然!”
“好!”郭白衣沉穩的點了點頭。
隨即又對跪著的所有人道:“那麼諸位現在的職位,是不是也是丞相賦予你們的呢?”
所有人皆應聲道:“這是自然的,這有什麼好說的呢?”
郭白衣冷笑點頭,目光如炬,一字一頓道:“既然諸位如今的身份、地位還有權勢皆是丞相所賜,丞相又是主公,你們皆為臣子”
他頓了頓,聲音忽然提高了許多,朗聲道:“可是,今日大帳之內,爾等無聲跪拜,名為勸阻,實為對峙,你們真的把丞相當做唯一的主公麼?主公要殺一人,便是此人無錯,亦可殺得,何況那許驚虎還犯了大錯!”
“就因為殺一人,便惹得你們如此相逼,你們心中主公的分量到底有多少?你們眼裡可還有這個主公麼!”郭白衣聲音越發嚴肅,隱隱含了斥責之意。
他這一句話說出來,隻問的在場所有人心中一顫,皆黯然無語起來。
蕭子真忽的出言道:“郭祭酒,你這樣說話,未免有失偏頗了吧!合著不規勸主公,任憑主公殺了大將,便是心中裝著主公,否則便是心中沒有主公了是麼?”
他這句話說完,跪著的文臣中陳尚之等也立即開口道:“郭祭酒,難道這滿營文武,偏你一人心裡裝著主公,我等就是目無主公之人了?你何必如此標榜自己呢?”
郭白衣冷然一笑,顫巍巍的走到蕭子真麵前,盯著他看了幾眼,那蕭子真卻不敢與他對視,緩緩低下頭去。
郭白衣又走到蕭子真近前,也這樣朝他看去,他亦不敢與郭白衣對視。
郭白衣這才緩緩沉聲道:“白衣不才,十七歲出山,便秉承師兄遺誌,扶保主公一路風雨走來,灞城下力抗國賊王熙,白城擒殺段白樓,龍台城誅滅亂兵,迎奉天子,號令不臣!這天下,主公所到之處,皆有白衣相隨。到如今時光匆匆凡二十年矣!在白衣心中,無時無刻不想著為主公效死,無時無刻不想著天下一統,霸業可成,諸位若覺得白衣但凡有一點私心的,可當眾指出來!哪怕隻有一件一樁,白衣立時自戕於大帳之內,有沒有?”
郭白衣朗聲問了三遍,無人敢應答。
郭白衣這才又咳了幾聲,喘了喘氣又道:“可是,白衣如今不過區區祭酒,可是子真將軍還有你陳尚之,哪一個跟隨主公的時間超過我的?然而,卻一個是越騎校尉,身居武將要職,一個是丞相府文書長史,位居從四品。主公給的恩寵,難道還不夠麼?可是你們今日長跪不起,咄咄相逼,真的把主公放在心裡了?”
“你”
蕭子真和陳尚之啞口無言,隻得一低頭,一時氣結。
夏元讓覺得不能再讓郭白衣說下去了,否則許驚虎保不住是小,萬一把許驚虎說動了,那這件細作之事的內情一旦泄露,那可牽扯太大了。
想到這裡,夏元讓忽的厲聲道:“郭白衣,你說完了麼?”
“沒有!”
郭白衣忽的冷聲回道,雙眼灼灼的盯著夏元讓,半步不退。
蕭元徹心中震顫不止,他看得出郭白衣久病,身體羸弱,可是在文武與自己對峙不下的關鍵時刻,郭白衣卻義無反顧,沒有半點猶豫的選擇站在自己身前。
那是他的祭酒,那個灞城下白衣如雪的少年,雖然病痛折磨的讓他直不起脊梁,便是說話都氣血衰敗。
可是,他對自己的心,從未變過,一如既往。
蕭元徹想到這裡,沉聲道:“白衣你繼續說!我還想再聽聽!”
郭白衣緩緩朝郭白衣一躬,聲音並不高,卻似乎用儘了所有的力氣道:“諸位,許驚虎是中領軍不錯,是中軍主將亦不錯,可是首先他是主公的臣子,今日他所做的事情,卻是遠遠超過了一個臣子該有的本分!諸位心裡不會不清楚這一點吧!”
“隻此一條,主公便可以治他死罪!可是要是有一個人心裡裝著主公,有一個人維護主公的權威,事情何致發展到這個地步呢?”郭白衣眼中帶了些許悲涼和無奈。
“可歎的是,滿營文武,可有一人這樣做了麼?除了對峙,除了相逼,還做了什麼!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敢這樣做,你們心裡清楚,我心裡清楚,主公心裡亦清楚!難道非要把這些事情挑明不成!”郭白衣越說越激動,臉上出現一抹異常的紅色。
旁邊郭白攸和程公郡臉色一變,極速出言道:“白衣,慎言!慎言啊!”
郭白衣緩緩回頭,朝他們苦笑一聲道:“本身,我亦不想多說,可是,我再若不說,便是君不君,臣不臣!眼下正是與沈濟舟決戰的要緊時候,有人卻還存著那些見不得人的私心,若再任憑放任自流,則主公危矣,我等亦危矣也!”
他說完這話,郭白攸和程公郡也啞然無語,緩緩的歎了口氣。
郭白衣伸出手指,顫抖著將夏元讓、蕭子真、陳尚之等人一個接一個的指了一遍,這才痛心疾首道:“人啊,一旦有了私心,便是最可怕的!你們口口聲聲的勸諫主公,真的隻是出於一片公心?主公已過天命之年,身體雖然有些小恙,卻還是春秋鼎盛啊,你們就這麼急於站隊,向新主子表示效忠不成麼!”
蕭元徹聞言,閉眼長歎,一語不發,神情痛心疾首。
夏元讓心中一顫,不顧一切朗聲道:“郭白衣,你這話好沒道理,什麼叫急於站隊,什麼叫新主子,你不過是捕風捉影!”
郭白衣冷冷一笑,搖了搖頭道:“是不是捕風捉影,你們心裡難道不是最清楚的麼?”
郭白衣一字一頓道:“主公此次出征,若是敗了,回不去了,誰當繼承大位?說什麼君臣一體,盼望著戰勝沈濟舟,可是到底有多少人希望此戰能勝,又有多少人希望此戰必敗呢!”
“換句話說,又有多少人覺得此戰必勝呢!君等皆為重臣,可是亦害怕有朝一日攻破渤海城,那沈濟舟大將軍府桌案上的一封封密信,昭告於天下吧!”郭白衣神情冷峻,字字如刀。
滿帳無言,雅雀無聲。
郭白衣又喘息了一陣,這才神情略有緩和道:“說回今日這件事情上,許驚虎乃是中領軍,又是此次的中軍主將,不可能不知道軍法如山,卻出人意料的暴起殺人,更何況所有人都知道,一個活著的被抓的細作,其意義遠大於一個死人,他許驚虎豈能不知?可是他為何要這麼做?真就是一時激憤,失手殺人麼?”
說著,他緩緩踱步到許驚虎近前,一字一頓的問道:“許將軍,你可敢正視白衣,回答這個問題麼?你真的是失手殺人,還是為了隱藏背後的真相!”
“我”許驚虎神色一暗,低頭不語。
郭白衣無奈一歎,這才又道:“其實真相是什麼,我們每個人都清楚,許驚虎一介武將,說他不察細作之事,暴起殺人,純粹的無稽之談。他為何如此做?背後的原因,不用我多說了罷!”
“許將軍啊,你為了維護這件事背後的人,不惜賭上自己的性命,許將軍啊,你心中的主公,到底是誰呢?”郭白衣一字一頓道。
說著轉頭望著蕭元徹。
蕭元徹也看著他,兩人皆看到對方眼中的悲涼和無奈。
蕭元徹忽的沉聲道:“白衣不要再說下去了”
郭白衣點了點頭,似乎有些油儘燈枯,積攢的力量在刹那之間耗儘。
“主公臣知主公為難,亦知主公無奈”
“可是大兄啊,弟心疼大兄啊,是弟無能,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大兄被這許多人逼迫到如今這個地步,大兄卻還要心心念念的維持這所謂的大局”郭白衣忽的兩行淚水奪眶而出。
他隻覺得呼息不暢,氣血翻湧。
“噗——!”一口血驀地從他口中噴出,灑在半空之中,斑斑點點。
郭白衣再也堅持不住了,身體一軟,朝前傾倒。
蕭元徹大驚,不顧一切的衝到郭白衣近前,一把將郭白衣抱住,連聲呼喊道:“白衣!兄弟!”
但見郭白衣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呼吸微弱,早已失去了知覺。
“蘇淩!蘇淩!快救我兄弟!”蕭元徹不住的嘶吼道。
整個大帳所有人都亂了,皆朝著郭白衣這裡擠了過來。
蘇淩神情一凜,拚命擠了進來,先探了探郭白衣的鼻翼氣息,還有呼吸,他這才心中稍安。
隻是所有人圍在這裡,實在有些不便。
蘇淩忽的大吼一聲道:“還圍在這裡做什麼?看著祭酒死麼!都閃開點!”
說著一把從蕭元徹懷中抱過郭白衣,大喊一聲道:“都讓開!——”
眾人這才趕緊分開了一條道路。
蘇淩抱緊郭白衣,頃刻之間人已經跑出了大帳,朝著自己營帳而去。
隻餘一句話傳來道:“丞相放心,蘇淩便是拚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護白衣大哥周全!”
蘇淩抱了郭白衣走後。
蕭元徹感覺一陣巨大的疲憊襲遍全身,他忽的重重跌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緩緩的看了看滿營文武。
半晌,他才擺了擺手,滿是疲憊和無奈道:“都散了吧我什麼都不想再多說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眼前這個情勢,也隻能暫時先散了,再僵持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眾人這才拱手施禮,緩緩的退了下去。
所有人都退下了。
整個大帳之中隻有許驚虎仍跪在那裡,未曾起身。
蕭元徹閉目平息自己的心緒,半晌無言。
好久,他才緩緩抬頭,發現了仍舊跪著不動的許驚虎,這才長歎一聲,緩緩走到他近前,眼神灼灼的盯著他,半晌方歎息道:“驚虎啊,你是何時跟在我的身邊的”
許驚虎聞言,身軀一顫,這才低聲道:“末將跟隨主公十三年了。”
蕭元徹眼神滿是滄桑道:“十三年了,這麼久了啊!驚虎啊,你還在心裡認我這個主公麼?”
許驚虎身軀顫抖,忽的嘭嘭嘭叩頭流血,顫聲道:“驚虎心中,丞相永遠是我的主公!從不改變!”
蕭元徹這才點了點頭道:“那你告訴我,這細作之事,背後的主謀到底是誰?你能跟我講一講麼”
許驚虎身軀一僵,眼神中滿是掙紮,半晌似下定了決心,又叩了幾個頭,這才低聲決然道:“主公,恕驚虎不能說啊!”
“你!”蕭元徹揚手要打。
許驚虎身軀一挺,一閉眼,不躲也不閃。
蕭元徹揚至半空的手,突然無力的垂了下去,忽的仰天長歎一聲。
“想跪,便去營帳外跪著吧彆讓我再看著你心煩”
“末將遵命!”
許驚虎又叩了一個頭,忽的起身,轉身向帳外走去。
待他走到帳外三丈處,又緩緩的跪了下去。
蕭元徹的聲音幽幽從帳內傳出道:“什麼時候跪夠了去軍法曹領五十軍棍這件事,我不想再追究了左右,把營帳簾子放下”
“我不想再看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