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元徹的儀仗正行進在返回的路上,便看到一個小校朝自己這邊飛奔而來。
蕭元徹一皺眉,這小校看穿著乃是中領軍許驚虎屬下,自己不是讓許驚虎領著人去了楊文先的府上了麼?
難道事情有什麼變化不成麼?
蕭元徹左右護衛剛想阻攔,已然被他喝止了,他抬手將這員小校喚到跟前,沉聲道:“何事?”
那小校行過禮,這才恭敬道:“屬下奉許將軍命令來尋丞相,的確有要事稟報”
他說到這裡,朝著四周看了看,這才低聲道:“請丞相附耳過來,此處人多嘴雜”
“大膽!”
早有護衛衝這小校喝止起來。
蕭元徹一擺手,想了想,這才眼神微眯的附耳過去。那小校在蕭元徹的耳邊低聲說了幾句。
蕭元徹的瞳孔猛地縮緊,倒吸了一口氣,看了看小校道:“何時發生的事?”
小校忙回道:“許將軍去的時候已然是那個樣子了。”
蕭元徹點點頭,朝他擺了擺手,那小校這才行禮去了。
蕭元徹想了想,忽的大聲喚道:“魏長安!”
不多時魏長安已然站在了蕭元徹的馬車前。
蕭元徹並未掀開轎簾,沉聲道:“去把蘇淩找來見我!”
魏長安先是一陣訝異,隨即點了點頭回道:“是帶蘇淩來這裡還是”
“太尉楊府門前,你帶他直接去罷。”
“喏!”
魏長安轉身去了。
蕭元徹這才一擺手吩咐道:“轉道,太尉府!”
蘇淩隨著魏長安來到太尉楊府門前時,隻看了一眼,心便縮緊了。
眼前,整個太尉府一片縞素。
白幔素紗,從府門前蔓延向後,一眼望不到邊。
一陣風過,飄蕩如潮。
無數醒目的招魂幡,合著白幔素紗如大海揚波。
滿眼之中,極儘哀痛,聞之心傷。
蘇淩心中也覺著不是滋味,收拾了心情這才來見蕭元徹。
蕭元徹見蘇淩來了,隻是麵色凝重的朝他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了。
畢竟楊府的陣仗,實在讓人覺得沉重。
府門緊閉,門前一個人都沒有。
大大奠字一左一右貼在門上。
白紙黑字,分外醒目。
蕭元徹和蘇淩無聲站立在那裡,不多時許驚虎大步走了過來,朝著蕭元徹行禮。
蕭元徹一擺手沉聲道:“這裡怎麼回事?太尉府誰死了?”
許驚虎一臉無語,一抱拳道:“丞相,末將也不知道啊,末將奉命前來,來到府門前的時候,這裡就是如此啊,因此末將不敢輕動,派了人請示丞相。”
蕭元徹點點頭道:“你這樣做是對的,他府上如此陣勢,若一個不小心衝撞了他們,倒真就落人口舌。”
許驚虎點了點頭道:“請丞相示下,現在該如何行事。”
蕭元徹看了看旁邊的蘇淩,低聲道:“蘇小子,你覺著該如何啊?”
蘇淩在來的路上已經聽了魏長安說過蕭元徹晉升丞相,而自己也因此水漲船高,從司空府將兵長史變成了丞相府長史。
因此他並不奇怪蕭元徹被人叫做丞相。
蘇淩略加思考道:“既來之,則安之。來都來了,還能因為這陣仗回去不成?能怎麼辦,上去叩門!”
蕭元徹哼了一聲,一挑眉毛道:“這話說的在理,蘇淩叩門!”
“我”
蘇淩一怔,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抬頭看向蕭元徹,但見蕭元徹忍住笑,還表現出一臉風輕雲淡的樣子。
得了,剛當上丞相,自己就被賣了。
蘇淩搖搖頭,一副認命的樣子。
蘇淩沒有辦法,磨磨蹭蹭的走上門前的台階,伸手有氣無力的叩打了幾下門環。
聲音太小,瞬間被風湮沒的無聲無息。
蘇淩沒有辦法,隻得又用了些力氣叩打門環。
連續三次,府門裡麵連一點動靜都沒有。
蘇淩正自疑惑。
忽聽“吱扭扭,咣當——”一聲悶響,太尉楊府的大門竟緩緩的被打開了。
蘇淩毫無準備,慌忙之下,朝一旁閃去。
隻見百餘男女老少,列隊而出。
皆一身縞素,孝服素紗,飄蕩在冷風之中。
每個人皆神情清淒苦,哀慟至深。
眼中皆有淚光,眼睛紅腫。
但見這百餘男女老幼來到府門前,認出了蕭元徹的車駕,竟忽的朝車駕而去。
慌得護衛皆腰刀出鞘大聲喝道:“汝等意欲何為,休得再近前了!否則格殺無論。”
這百餘男女老幼離著蕭元徹的車駕大約還有三丈餘,便聽到他們中有人淒愴的大喊一聲道:“楊氏一族,跪!”
話音方落,“呼啦啦——”
百餘人動作一致,齊刷刷的跪倒在地上。
白衣縞素,飄蕩如絮。
每個人臉上的憂傷更顯的破碎淒楚。
蕭元徹坐在車中,神情不斷變換,沉聲道:“爾等何故跪我?你們楊府滿府縞素,可是又誰故去了不成?楊太尉,你楊氏家族族長何在?”
蕭元徹連問了三遍,跪在地上的數百縞素男女皆無聲無息。
蕭元徹正自遲疑。
忽的,這群跪地的人中又有人淒愴的高聲喊道:“請先族長靈位!”
話音方落,百餘男女悲聲大作,哭聲震天。
其聲淒淒慘慘戚戚,其狀摧人心肝皆碎。
但見楊府門口人影一閃。
一青年男子,滿身重孝,縞素雪白。手中捧著一巍巍靈牌位,眼含清淚,亦步亦趨的從府門口走了出來。
此人麵色枯槁,當是傷心過度所致,雙眼如血,當是過度流淚所致。
披頭散發,隻用一根孝帶勒了前額的亂發。
他亦步亦趨,顫巍巍的走到這近百人的縞素隊伍之前。
正是太尉楊文先的長子——楊恕祖!
但見他一臉的淒愴,忽的將靈牌位舉過頭頂,仿佛用儘了渾身力氣,那聲音卻依舊嘶啞,卻說的淒楚悲愴,一字一頓。
“楊氏家族族長,大晉太尉先考楊氏諱文先府君之靈位在前,楊氏族人,大跪!”
楊恕祖一甩孝服,當先跪了下去。
但見縞素飄蕩湮天,這百餘縞素楊氏族人悲聲大作,淒淒哀哀,錐心刺骨。
蕭元徹坐在車中,也不由的倒吸一口冷氣。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什麼,楊文先死了?這怎麼可能?
蘇淩心中也是一驚。
不過瞬間便明白了,這楊府上下如此大陣仗,也隻能是楊文先故去了。
蘇淩心中也不由的一陣歎息。
說到底,他楊家是被人擺了一道,這大晉十幾年的老臣,落得的下場竟然如此。
蘇淩心神大動,寂然無語。
蕭元徹也是瞳孔微縮,忽的從車上疾步而下,來到高舉著靈位牌的楊恕祖身前,沉聲問道:“楊恕祖,你說什麼?老太尉死了?你說的可是真的?”
楊恕祖這才雙手高舉靈位,叩頭到額上流血,淒聲道:“丞相大人!此事怎麼可能有假?我父親因為我的事情,一時間擔憂驚懼,府中亦曾好言勸慰,未曾想今日一早,恕祖去問我父親安,卻見他已然自掛於梁上了”
蕭元徹聞言,身體一顫,頭忽的疼的幾乎要裂開。
眼前一黑,幾欲摔倒。
慌得魏長安趕緊過來扶住蕭元徹,顫聲道:“主人主人保重身體啊!”
蕭元徹心神劇震,臉色極為難看,使勁的揉著額頭。
忽的眼中兩行老淚滾落。
神情哀痛,不似作假。
蕭元徹的本意,並不想完全至楊文先和楊氏家族於死地,隻是逼他楊氏一門站隊,他以為自己要殺楊恕祖,那楊文先定然親自到自己府上求情。
自己便可以順水推舟,賣個人情,順便敲打敲打他,不愁楊氏不完全倒向自己。
可是,他萬萬沒有料到,楊文先竟然選擇了如此極端而又剛烈的做法。
自縊而死,保全了他作為楊氏大族,最後的一點顏麵。
“文先啊!你這又是何必啊!文先!”
蕭元徹淚眼迷蒙,神情至慟。
他並未有一絲假裝的意味。
當年王熙作亂,天下二十八路諸侯共抗王熙。是太尉楊文先傾整個家族之力暗中救下了被亂兵所擄的晉帝劉端。
隨後楊文先又力排眾議,主張將晉帝交給當時還是奮武將軍的蕭元徹。
這才有了蕭元徹迎晉帝到龍台,而蕭元徹奉天子以令不臣的方略才得以實施。
所以從這方麵來講。
蕭元徹和楊文先,可以稱得上患難與共的盟友。
正因為這些事情,蕭家老三蕭思舒與楊文先之子楊恕祖更是自小便相交。
蕭楊兩家可以稱得上世交。
隻是到了後來,楊文先從兵部尚書進位太尉,蕭元徹從奮武將軍進位為司空。
由於兩人的地位提升,政見開始不和,兩人之間的關係才開始漸漸有了裂縫。從通家之好逐漸離心離德,勢若水火。
可是即便是這樣,因為之前的故舊,楊文先一直保持著中立,並未完全倒向蕭元徹的對立政敵。
所以蕭元徹聞楊文先竟然自縊而死,念及往事,如何不心痛?
蕭元徹老淚潸然,哀痛至極出言道:“往事悠悠,不可追也!文先與我當年攜手,共迎天子之事還曆曆在目,如今文先怎麼會先我而去了呢!”
言罷,垂淚不止,更加淒然,神情滄桑。
楊恕祖見蕭元徹如此,更是悲聲大放,痛淚湮心。
蕭元徹上前兩步,執著楊恕祖的手,一眼看去,滿是悲涼。
此時此刻,他對楊恕祖再也起不了哪怕一絲的殺心了。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哭罷多時,蘇淩和許驚虎亦滿臉戚戚的走過來相勸。
蕭元徹這才用衣袖沾了沾淚眼,淒聲道:“恕祖啊,你父文先可留有什麼遺言遺書麼?”
楊恕祖這才將靈位交給身旁之人,一邊哭泣,一邊雙手顫抖的從懷中掏出一封信,恭謹的遞到蕭元徹麵前,淒然道:“蕭伯父家父書桌前留有一封信侄兒不敢擅處,呈給蕭伯父”
連蕭元徹都未曾想到,楊恕祖出言喚他,未曾用官稱——蕭丞相。
而是用了多年前蕭楊兩家友善之時的稱謂:蕭伯父!
多年都未曾用過了,楊恕祖忽的又喚自己為蕭伯父
蕭元徹身軀一顫,熱淚滿眼。
蕭元徹接過那封信,顫抖的撕去封簽。
將信小心翼翼的展開。
工整的小篆字字行行的映入蕭元徹的淚眼之中。
蕭元徹忽的想起。
楊文先乃是篆書大家啊。
曾經兩人詩文唱和。
自己的詩,他的篆書。
更被當時世人推崇,號稱詩書雙璧。
可如今,造化弄人,形同陌路,陰陽兩隔
小篆如泣血,上書:
“元徹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彆矣!吾作此書時,尚是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血淚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時光荏苒,歲月匆匆,今汝既老,而吾亦死也,嗟夫!
此時春寒料峭,猶如寒冬。吾坦然就死,以明吾之生為晉人,死為晉臣之誌也。猶死無憾矣。
餘憶吾等年少時,雖起於微末,卻未敢自輕,少年英姿,勃勃而發。汝亦曾對吾言,兄弟齊心,天下何敢搦鋒銳也。
當年壯誌,皆發於心,吾憶之,猶壯懷激烈也!
初,國賊王熙,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劫掠京師,天下塗炭,天子蒙塵。汝與吾戮力齊心,討國賊之不肖,迎天子返龍台,振朝綱於廟堂。當是時,弟與吾雄姿英發,常有報國安民,解天下倒懸之誌哉!
然造化弄人。吾雖誌拳拳矣,為社稷之計,儘心竭力,未有怠慢之意,披肝瀝膽,常懷儘瘁之願。奈何汝之願與吾之願失之毫厘,謬以千裡。以致勢若水火,無可挽回矣。
吾每每思之,無不痛心疾首也!
世曾有言,鳥之將死,其鳴哀乎!人之將死,其言善乎!
想吾為大晉太尉恍恍十餘年,未能恪儘職守替天子分憂,此為不忠;未能使楊氏一族舉足若輕,門楣光耀,此為不孝;未能不離不棄,與弟同進退,共患難,此為不仁;一人求死,而致天下蒼生於不顧,此為不義。
臨死自省,吾之罪深矣!
吾雖身死,亦有微言告知與弟也。
龍煌之罪,楊氏必要有所擔當,死吾一人,而全楊氏一族,可矣!死吾一人,可全弟免受攻訐之禍,亦可矣!此為其言一也。
楊氏一族,幾經滄桑,方有今之氣象,我既死矣,望弟念乞當年同心過往,援手以照拂之,勿使楊氏消弭於泱泱人世也!切切!此為其言二也。
吾死之前,已將吾之誌皆言於吾子恕祖。恕祖少不經事,文武不就,庸才而已。故吾懇弟留汝侄苟活世間,如此不成才者,弟何憂也?更況,楊氏繼任之主,誠心聽命與弟,比之另選他人,若天資過人,弟不好製之,何如?此為其言三也。
吾之三言,望弟念之,信之,為之!則楊氏百年亦不叛蕭也!
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吾無窮儘也!
由此,何懼死乎?
倘有來世,願為山間一風,溪中一水,空中一鳥,土中一木也,勿複為人矣!
臨彆沾巾,字字血淚。悲夫!”
蕭元徹連看三遍,每看一遍,皆哀痛到不能自已。
待他最後一次看完這封絕筆信,早已滿目滄桑,涕淚滿裳。
半晌他終於緩了口氣,一把將跪在腳下的楊恕祖拽了起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顫聲道:“賢侄,替我好好給你父親發喪!”
楊恕祖聞言,身體一軟撲倒在地,大哭不止。
蕭元徹不忍再看,跺腳轉頭,朝著蘇淩和許驚虎淒然沉聲道:“走,隨我回府,派一隊軍士留在此處,如有鬨事者,就地格殺!”
說著他轉頭緩緩的朝車駕而去。
驀地向天一歎道:“文先兄,汝可安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