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淒風,有雪紛揚。
龍台綿延起伏的山體,原本就一片雪白。
大雪封山,山路崎嶇,這大山自第一場雪落下開始,便罕有人跡。
今夜,好不容易停了幾日的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
起初雪勢較小,不過須臾之間,便成了紛揚之勢。
白茫茫的龍台山,透過層層雪浪,清晰可見的,從山腹至山頂皆是連成一片的皚皚白雪。
夜晚的山路,本就難行。
然而這滿是覆蓋白雪的山路,卻更是難行。
雪浪之中,一個黑點仍舊極速的移動著。
而他身後大約十數丈處,有六個黑點也緊緊的綴著前麵那個黑點。
這數個黑點,緊緊咬著,互相追逐,在茫茫雪色大山,忽而消失於山的背麵,忽而再次浮現在無儘的雪白之中。
從進入這被雪覆蓋的龍台山開始,尤其是天空再度飄起雪花之時。蘇淩就有些後悔。
自己所做的進入茫茫大山的決定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
隨著雪勢越大,山路越發難行。
蘇淩也越發覺得自己這個決定徹頭徹尾便是錯誤的。龍台雪山,仿佛一個張開了口的大口袋,他鑽進去,便再也出不來了。刹那之間,他覺得自己將會隨著這徹骨的寒冷一般,湮沒在雪浪之中,不複存在。
今夜,仿佛一場噩夢,而且這噩夢從來不願醒來。
便是連背上和肩膀處的傷口都疼的有些不真實了。
風雪凜凜,龍台山上被雪半埋的樹木,伸出的枯枝上,全是積雪和懸掛的冰淩。
冷,從未有過的冷。
這是蘇淩眼下除了疼痛之外,最真切的感受。
從身體到神魂深處的寒冷,徹頭徹尾,似乎要將他所有與外界溝通的知覺全數冰凍封存。
他驀地放慢了速度。因為他感覺自己全身各處關節都有些凍僵了,僵到連打彎都似乎有些困難。
若不是懷中那唯一的、最後的、仍有些溫熱的另一個人的身體,正偎在自己的胸膛——彷如會跳動的火焰,在漫天風雪中,倔強的跳動著,不願熄滅。
那此時此刻,蘇淩將徹底陷入無儘的孤寂和寒冷。
“蘇淩我好冷”懷中的蕭璟舒驀地開口。
蘇淩艱難的喘息著,低頭看了看懷中的美人。
她原本紅潤白皙的臉龐,也在肉眼可見的失去那些讓人心醉的紅,漸漸的被失溫的白所替代。
蘇淩使勁的將原本屬於自己,卻在蕭思舒府上給她披上的那件大氅,使勁的掖了掖。
也許這樣這懷中的小女娘,便會少一些寒冷了吧。
蘇淩剛想安慰她兩句,無邊的冷氣,直衝他的肺腔。
“咳咳咳”從未有過的劇烈咳嗽,使蘇淩幾欲撲倒。背後和肩頭傷口,刹那之間再次因為蘇淩劇烈的咳嗽而撕扯迸流出汩汩鮮血。
可是,他卻比任何時候都清醒,他不能倒在漫天風雪之中,他倒了,她該如何?
“放我下來,蘇淩”蕭璟舒低低的道。
可是她剛想從他的懷中掙紮著跳出來。
一雙冰冷,但有力的大手卻將她抱得更緊了。
“我沒事,我也不會讓你有事的乖乖的”
聲音堅決、霸道、溫暖、不容置疑。
他強自忍了那咳嗽,轉過頭去。
卻見身後那六個殺手,雖然也如自己一樣很明顯的放滿了速度,可是卻依舊咬牙在雪中深一腳、淺一腳的綴著自己。
“真敬業啊,做其他的事情,怕是早出人頭地了,卻要做殺手!”這個時候了蘇淩還不忘調侃。
懷中的少女,原本無限擔心。
卻被他這有意無意的玩笑,逗得撲哧笑了起來,可是笑著笑著,卻在他的懷中小聲的抽泣起來。
她這一哭,蘇淩更是慌了手腳,他以為蕭璟舒哪裡不舒服了,忙急切道:“小女娘,你怎麼哭了,是哪裡不舒服麼?”
“我很好從來沒有的好可是蘇淩,我擔心你”她低低啜泣,聲音淒哀。
蘇淩心頭一暖,將她抱得更緊了。
“我們都會沒事,都會好好的”
雪色之下,蕭璟舒在那個為他遮蔽風雪的少年的懷抱中,分明的看到,他眉宇間從未有過的堅定。
忽的,蘇淩的身子一頓,整個人疾疾的停了下來。
蕭璟舒心中也是一顫道:“蘇淩,怎麼不走了,他們還在後麵。”
她問了他好幾遍。
他的聲音才驀地有些苦澀,低低的道:“沒路了”
“放我下來”她連續說了好幾遍。
蘇淩這才整個人一鬆,將蕭璟舒從環抱的中放下來。
她剛從他懷中下來。
他終於是堅持不住了。
此時此刻的蘇淩,早已是強弩之末了。
先是被封天巨劍砍中後背,留下一道驚人的傷口,再抱著蕭璟舒飛奔了這麼久,肩頭還中了一箭。
若不是白叔至那枚丹丸。怕是他根本堅持不到現在,早就倒地不起了。
加上無邊冷氣和本就虛弱到極點的身體。
他方才隻是不想讓蕭璟舒擔心,所以兀自強撐。
可當蕭璟舒從他懷中出來,他便感覺從未有過的痛苦和疲憊齊齊的湧向自己神魂深處。
他向前踉蹌了幾步,差點一腳蹬空墜下崖去。
便在這時,蕭璟舒在他身旁,一把將他扶住。
讓他緩緩的靠在自己的肩頭上,隨後將他緊緊攬住。
一如他攬她一樣。堅定而溫暖。
便在這時,那六名殺手也躍了上來,停在不遠處,呼呼的喘著氣。
雙方,竟形成了微弱而短暫的相持。
終究還是那六名殺手先恢複了體力。
他們隻是一路追至此地,有些累了罷了。
所以恢複的自然要快。
其中一人獰笑一聲道:“跑啊,怎麼不跑了,你們兩個,真讓我們費勁!”
旁邊的殺手冷聲道:“莫要廢話了,這裡太冷了,速速殺了,趕緊回去。”
六柄彎刀齊出,朝著蕭璟舒和蘇淩逼來。
蕭璟舒眼中此時已經沒有了半點畏懼。
默默的將金絲鞭攥在右手中。
那六個殺手,帶起一陣雪浪,疾衝而至。
蕭璟舒報定決死之心,將蘇淩擋在身後,剛要揮鞭向前。
左手卻驀地被身後半彎著身軀的蘇淩緊緊的拉住。
“到我身後”
蘇淩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將蕭璟舒的手使勁一拉,下一刻已經轉到她的身前,將她擋在身後。
那原本半彎的身軀,竟倔強的完全直了起來。
火紅色的問相思,不知何時已經擎在手中。
仿佛白雪之中跳動的火焰。
“一起上吧,痛快些”蘇淩橫劍一指,眼中滿是決絕和冰冷。
“蘇淩”蕭璟舒眼含熱淚,低低的喚了聲。
她可以感受到他在兀自強撐,因為她發覺,他說完那短短的一句話,便已似耗費了所有力氣,低低的喘息著,儘量不讓那六名殺手聽到。
那六名殺手,以為此時此刻的蘇淩,早就是束手待斃,未曾想他竟還有如此殺伐的氣勢。
皆是一愣,竟有些遲疑不戰。
蘇淩咬牙一笑,聲音竟似大了許多道:“蘇淩就在這裡,不是要取我性命麼?來啊!來啊!”
“來啊——來啊!”
蘇淩一聲怒吼,更是朝著六人踏前一步。
那六人竟然有些驚恐的向後退了一步。
左側一名殺手,實在有些受不了了,不打招呼,一晃手中彎刀,大吼一聲道:“結束吧!”
彎刀一閃,直劈蘇淩麵門。
蘇淩提起最後全身力氣,身體猛地向後退了數丈,身後,便是深淵懸崖。
他的半個身軀都有些懸空,他甚至可以感受道深淵中傳出的幽冷寒風。
那殺手也不讓步,彎刀一順,緊隨蘇淩後退向前跟進,頃刻即至。
蘇淩全神貫注,瞳仁中那刀尖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忽的一側身,左腳為軸,身體一轉。
那彎刀貼著鼻尖劃了過去。
可那殺手卻沒那麼好運了,用力過猛,一衝之下,未曾想到蘇淩在幾乎被刺中的最後時刻,驀地側身躲過。
那殺手根本來不及收招。
連人帶劈出的刀,一同摔下深淵。
瞬間被深淵的的寒風吞沒。
無聲無息。
蘇淩做完這些,再也支撐不住。
問相思一劍插入雪中。
雙手撐著劍柄,單膝跪在地上。
“蘇淩!”蕭璟舒一聲悲呼,下一刻已然撲到蘇淩近前。
用冰冷的手掌托起他的臉頰。
那張已經深深印在自己眸中腦海的臉。
那個時時刻刻都護著她的人。
蕭璟舒眼中淚水潸然,喃喃道:“蘇淩,我跟他們拚了,你撐住。”
說著便要站起身來,以命相搏。
那五名殺手也回揮刀衝殺而來。
“不不要,你打不過他們的。”
蘇淩又一次拉住蕭璟舒的手。
“你怕死麼?”
蘇淩忽的抬頭,衝蕭璟舒淒然一笑。
蕭璟舒先是一愣,然後喃喃道:“我怕”
“可我們一起死我如何也不會怕的”
蘇淩點點頭,忽的用力站了起來。
眼前那五名殺手,宛如凶神惡煞離著兩人已然很近了。
蘇淩忽的張開雙臂道:“小女娘,讓我再抱抱你”
下一刻,她不顧身後呼嘯而至的彎刀。
他亦不顧。
她和他抱在一起,一刻,永恒。
“我們從懸崖上跳下去吧,蘇淩,你帶著我飛!”
那個少年,不再說話。
在五柄長刀落下的那一刻。
少年懷抱著那個少女,再不遲疑。
朝著那懸崖深淵萬丈,縱身一躍
雪,突然好大
司空府。正廳。
燈火通明,映照著屋簷下無聲落下的片片白雪。
正廳中,左側黃奎甲、夏元讓、張士佑、許驚虎。
右側徐文若、郭白衣、程公邵、伯寧。
正中跪著兩個人。
正是蕭元徹二子蕭箋舒,三子蕭思舒。
蕭元徹背對著所有人,身邊是一臉擔心的蕭倉舒。
沒有人看到蕭元徹的臉,隻是感覺他的手攥的愈發緊了。
廳內鴉雀無聲,隻聽到壓抑的呼吸。
蕭元徹緩緩轉身,麵沉如水。
“你倆做的好事!”他聲音低沉,甚至有些冰冷。
他顯然是在說蕭箋舒和蕭思舒。
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大的怒氣,隻是覺得他臉色陰沉的可怕。
蕭元徹忽的用手點指,聲音已然勃然大怒了道:“一個沽名釣譽,搞什麼勞什子詩會,做了一手破詩就了不得了?”
他看了一眼蕭思舒。
忽的轉頭盯著蕭箋舒,目光冰冷,聲音中的冷意更甚道:“另一個呢,該是野心勃勃呢,還是心狠手辣呢!”
他這話一出口,蕭箋舒渾身一顫,忽的嘭嘭磕頭道:“父親,父親!我是奉您的命試探那蘇淩”
蕭元徹原本隻是盯著他,麵沉似水,目光冰冷。
聽他這樣一說,忽的抓起一件茶卮,狠狠的砸了過去。
那蕭箋舒不敢躲閃,身上實打實的挨了這一卮。
蕭元徹用手點指蕭箋舒,怒氣滿胸膛道:“混賬東西!你試探他是奉我命令,殺他奉了誰的命令!我看你是利令智昏!利令智昏了!”
蕭元徹感覺一道怒氣直衝頭腦,那頭又如炸裂一般疼了起來。
一陣眩暈,身子向前傾倒。
慌得郭白衣和徐文若趕緊過來攙扶,將他扶到椅子上坐了,皆道:“司空(主公)息怒!身體要緊啊!”
蕭元徹一手按著頭部的太陽穴,一邊按,一邊閉著眼睛喘著氣。聲音也稍有些平靜,更顯得痛心疾首道:“我還沒死呢!你就這麼慌著拉攏人,慌著讓彆人幫你上位不成!”
蕭箋舒聞言,更是眼中一片慌亂,磕頭不止道:“父親!孩兒從未有過非分之想啊,孩兒隻希望父親身體康健,春秋萬年!從來沒想過什麼上位之說,孩兒孝心日月可鑒啊!”
蕭元徹騰地一聲,站起身子,幾步走到蕭箋舒身前,驀地抬起腳,一腳蹬在他的前心之上。
蕭箋舒身體一歪,倒在地上。
“狼子野心,恬不知恥!從未有過非分之想?你當我眼睛瞎了麼?你私養死士,美其名曰練習劍術,我原以為你也成年,隻要不逾矩,你培植自己的勢力,也不算過分,好歹明舒不在了,你便是嫡長,可是,我萬沒料到,你卻拿這個當濫殺無辜的工具!”
忽的蕭元徹又是一陣眩暈,痛心疾首道:“還有,那璟舒丫頭,可是你的親妹妹!你連骨肉親情都不顧了麼?”
蕭箋舒以頭觸地,失聲道:“父親!父親,我沒有想過要傷害璟舒妹子的是淩一劍,是他,他一心想恢複問劍穀,孩兒曾多有規勸,定是他懷恨在心,所以才私自行動,請父親明察!明察啊!”
“你竟然還兀自強辯!”蕭元徹勃然大怒,忽的走到牆邊,取下掛在牆上的七靈寶刀。
“鏘——”的一聲,寶刀出鞘,他擎刀在手,大吼一聲道:“我殺了你這個逆子!”
那蕭箋舒眼中滿是絕望之色,事到如今,他知道他一敗塗地,或許今生便就此失去了繼任的資格。
如此,還不如一死了之。
他竟然連躲閃都沒有躲閃,將眼一閉,等著父親蕭元徹來砍,嘴裡卻道:“父親母親生我養我,孩兒的命是父母精血所化,父親不解心頭恨,便斬了孩兒,孩兒絕無怨言!”
蕭元徹刀揚半空,聽他這樣一講,心中卻是一動,恨聲道:“你以為你這樣講,我便饒恕你麼?”
作勢還要砍。
郭白衣豈能聽不出自己主公的畫外音,隻用眼示意夏元讓和張士佑。
這兩個武將可是有韜略的人,皆從左右出列,夏元讓又與蕭元徹有親,劈手將刀奪過。
張士佑跪在蕭元徹眼前不住的求情。
蕭元徹這才重新坐了下來,那怒氣似乎消了不少,麵色卻依舊陰沉道:“你們可知道,蘇淩是我揀拔出來,留給你們其中一人的,那是以後的肱股之臣!你們懂不懂!”
這下便是蕭倉舒都撲通跪了下來,一邊磕頭一邊道:“父親,父親良苦用心,兄長和孩兒無以為報!”
蕭元徹擺了擺手,將蕭倉舒拉起來,緩聲道:“倉舒兒,你最至純,以後定要好好待蘇淩,莫要寒了他的心啊!”
蕭倉舒忙使勁的點了點頭。
郭白衣這才道:“主公,眼下要緊的是查找蘇淩和女公子的下落啊”
說著在蕭元徹耳邊低語了一陣。
蕭元徹騰地站起身來,疾速道:“驚虎、元讓、奎甲,你們各領五百兵士,就現在,給我上龍台山找人去!一定要把蘇淩和璟舒救回來!”
黃奎甲眼中噴火,第一個應命道:“奎甲救不回蘇淩和女公子,就不回來見主公了!”
這三人領命去了。
蕭元徹這才似乎平靜了不少,隻是閉著眼睛,以手扶額,緩緩的按著太陽穴。
徐文若這才試探的問道:“司空,是不是讓三位公子先回去”
蕭元徹閉著眼睛哼了一聲,方緩緩道:“回去,真以為此事了了?”
徐文若默然不語。
蕭元徹又默默按了一會兒太陽穴,聲音低沉陰鬱道:“蕭思舒,自己府上,禁足三個月”
蕭思舒身形一顫忙磕頭道:“謝父親寬恕。”
蕭元徹搖頭歎息道:“你啊你,少一點風花雪月,多一些腳踏實地,才是謝我”
他轉過頭對伯寧道:“全力緝捕凶手淩一劍,他身份特殊,此事不宜張揚,你們暗影司暗中去辦!”
伯寧忙抱拳道:“諾!”
忽的冷冷逼視蕭箋舒,眼中神色不斷變換,痛心、殺念、冰冷、憤怒甚至還有絲絲的讚許。
沒錯,真的就是讚許。
忽的無力擺擺手道:“蕭箋舒,自今日起圈禁於司空彆院。沒有我的話,不得解禁,圈禁期內,由蕭子真代行五官中郎將之職”
蕭箋舒聞言,身體一軟,雙目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隻能低低的喚了聲道:“父親”
宣布完這些,蕭元徹歎了口氣,驀地站起,大步朝院外走去。
慌得眾人趕緊追了出來。
郭白衣一邊替蕭元徹打傘,一邊道:“主公,主公何往?”
蕭元徹似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郭白衣,這才道:“你說呢”
郭白衣這才一歎道:“主公可是要親往龍台山麼?”
蕭元徹點點頭道:“我若不去,我怕原本活的蘇淩,到我麵前的時候,便是死的蘇淩了”
說著大步走出了院子。
漫天風雪之中,車馬響動,朝著龍台大山的風雪之中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