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從熬硝的陶鍋處升起,直入久遠的天空。長風過處,特斯科科的湖麵揚起波濤,如同變幻的心湖。在刹那間潮起,在倏忽間潮落,不變的隻有湖底的珍藏。
修洛特掙脫塔萊婭的懷抱,慢慢站起身來。數刻前,年少的衝動讓他站出來,麵對凜然的阿維特,保下了火藥管事。而此時,衝突過後,當他回想起星夜的承諾,反思過**的乾擾,才在世事的洗禮中明晰了內心。
他用手擋住想要依靠的陶工少女,輕輕搖了搖頭。
“塔萊婭,你很有天賦,做好火藥的研究。”
說完,修洛特深深的看了塔萊婭一眼,便轉身獨自離去,步伐決然。
伯塔德歎了口氣。武士長對少年再了解不過,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決斷,隻得搖搖頭緊跟而上。
太陽倏忽而落,湖中都城明暗交替。大祭司府中燃燒著不變的篝火,是少年眼中永不熄滅的光明。
“修洛特,我的孩子。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子,即使再美麗,舍了就舍了,何必與國王相對?”
大祭司微微皺眉,看著傾注心血的孫子,話語中帶著勸誡。
修洛特平靜地搖了搖頭。
“她是我器重的屬下,是重要的研究工匠,我不能任由她被帶走。我管理著神啟所、天火島和新軍營,我手下是追隨者、祭司、工匠和新軍祖父,我已經不是一個依靠他人的孩子”
“現在,我是一名領袖,是數萬人的主心骨,有上千的臣從甘願赴死。這些人依靠我,我就必須庇佑他們。即使是阿維特,也不能隨意處理我重要的管事,讓團體離心。您曾對我說過,雄鷹要主宰天空,美洲虎要主宰大地,王者必須主宰萬民。”
聽到這樣的話,大祭司哈哈一笑。他拍了拍修洛特的肩膀,不再摸少年的頭。
“我家的幼鷹長大了,當獨領山林,翱翔於天下。”
隨後,大祭司注視著最傑出的後代,悉心教導著。
“我的孩子,繼續磨練你的雄心。在權力的核心中,強者們總是合作又對抗,對抗又妥協。聯盟隻承認強者,規則隻是用來約束平民。你必須足夠強力,來繼承我現在的一切,來走向更高的。
記住,在墨西加的叢林中,至高的權力並不會如果實般自然落下,它總是伴隨著激烈的爭奪。正如古老的諺語所言,隻有能夠強行奪取的東西,才會被和平的交出當然,你需要注重策略”
夜幕走向深沉,篝火逐漸熄滅。修洛特躺在床上,把小青蛇抱在懷中,感受著柔軟與冰冷,思考著順從與野性,就這麼沉沉睡去。
第二日,修洛特一如既往的早起與訓練。用過早飯後,他便背著木箱,前往蒙特蘇馬宮。
北路先遣軍即將出征,各支部隊開始抽調。昨日,祖父答應了一千神廟衛隊,優先熟悉弓弩,並且派遣一支隨軍的祭司團。現在,他要向國王請求直屬的武士。
再次見到阿維特時,王者的麵色平靜而威嚴,他的手中攤開著一本《貴族法》。
“修洛特,你先去和阿麗莎說說話吧,她念叨你很久了。”
修洛特點點頭,去往後院的花園。
阿麗莎依然一身白衣。看到少年,她欣喜的靠近,給了一個輕輕的擁抱。
修洛特沉默片刻,打開身後的木箱。他把猶自酣睡的萌雕取出來,交到阿麗莎的懷中。
“我很快就要出征了。小阿維洛特可以陪著你。”
阿麗莎抱著小金雕,溫柔的撫摸著它柔軟的小腦袋。
萌雕睜開眼,瞅了瞅白衣的少女,疑惑的“唧唧?”。隨後,它分辨了好人,發出短促喜悅的“呦呦!呦呦!”,晃動著脖頸磨蹭。
修洛特沉默著坐著,沒有說話。
阿麗莎眨了眨純淨的眼睛,開口道。
“修洛特,我藥草的學習進步很快。謝謝你給我的總祭司傳承。很快,我就能調配出讓你們開心的飲料了。”
修洛特點點頭,靜靜傾聽著。
“這兩天,你和父親都有些低落呢!”
修洛特抬起頭,看了下少女單純的表情,又低下頭不語。
“我能感覺到你們的心情。父親是低落中帶著憤怒。昨天,他責打了親信的一名侍衛,然後把吉利姆叔叔趕出宮殿,好幾天都不準過來。”
修洛特再次抬起頭,有了些詫異。阿維特為什麼要責罰吉利姆?
“吉利姆?為什麼呢?”
“嗯,吉利姆叔叔似乎犯了嚴重的過錯,父親感到了冒犯,所以很生氣。”
“那,在阿麗莎眼中,吉利姆是什麼樣的人呢?”
“吉利姆叔叔總是一臉嚴肅。他從不在乎自己,而關心每個人,事無巨細。他尤其關心弟弟。上個月弟弟生病,他遠赴南方城邦,帶回好幾位著名的巫醫,整個人瘦了一圈。好在,弟弟很快就好了。”
修洛特思索片刻,麵色變得凝重。阿麗莎突然握住了少年的手。
“修洛特,唔,我是想告訴你,叔叔對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好,卻唯獨對你懷有敵意,你需要小心。”
修洛特看著少女關切的眼神,心中感動,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能感覺到你們的心情。修洛特,你是低落中帶著些愧疚,一直不願看我的眼睛,為什麼呢?”
修洛特說不出話來。他坐在阿麗莎身旁,看著小金雕撲騰著微微起飛,聞著少女身上的花香,讓心中變得純粹。半晌後,他才開口。
“阿麗莎,我沒事。我走了。”
阿麗莎歪著頭,打量了一會修洛特,隨後取出一個笨拙的棉布香囊,放在少年手上。
“修洛特,這是我縫的香囊,裡麵放上了好聞的香草莢和提神的馬薄荷。唔,你出征的時候用的上。”
修洛特接過香囊,看了看上麵歪歪扭扭的線腳,又握住少女的手看了下手指。他默立片刻,給了阿麗莎一個擁抱,便轉身快步離去。
看到這裡,阿維特從二樓的窗口走下。他盤腿坐在大殿中,重新拿起新印的紙書,麵色平靜。
修洛特走入大殿,果然沒看到情報官的身影。在國王的示意下,他盤腿坐在對麵。
“尊敬的國王,先遣軍出征在即。我需要更多的長弓武士,用於水軍的征戰。”
阿維特微微頷首。
“修洛特,長弓武士需要弓箭的基礎。整個湖區的武士曆經選拔,隻有五千多合格,已經全部征召。我會給你兩千長弓武士,每名佩弓兩把。這些精銳,你使用時需要珍惜!”
修洛特伏地行禮。
“遵從您的旨意。”
阿維特思索片刻,再次緩緩下令。
“我會給北路軍一個八千人團。除兩千長弓外,按照你的提議,三千王室武士交給巴爾達,立刻加入先遣軍。剩下三千武士最遲在十月完成動員,由榮耀貴族特**羅統帥,加入北路軍。北路軍由你節製,剩下的兵力,便需要你與北地諸城邦自行協商與征調。”
修洛特恭敬點頭。這是應有之義,聯盟中樞發出戰爭的號召,由各城邦自主決定響應的規模。
隨後,少年回憶著勒曼河兩岸的地形,出聲請求。
“尊敬的國王,我需要一批精銳的貴族戰團。美洲虎武士能作為大軍的精銳哨探,輔助各部聯絡。雄鷹武士將作為戰陣的穩固中堅,統合各部武士。”
阿維特斟酌許久,才開口說道。
“我會再給你五百美洲虎戰團,大軍出動,不能缺少眼睛與耳朵。但是中堅的雄鷹戰團不能給你,他們要作為戰術核心,凝聚南路的十萬大軍。對於這些聯盟的軍功貴族,你一定要慎之又慎,不得出現過大傷亡!”
修洛特明白這些武士貴族的影響力,也相信這些精銳戰團的戰鬥力。他恭敬的點頭從命。
在阿茲特克文化中,鷹是太陽的象征,雄鷹戰士是太陽神的衛士,層層選拔自真正的貴族階層。他們隻會用在最關鍵的時候,地位相當於羽林軍,陣型嚴整傾向防守,不得輕易折損。美洲虎則是雨神的衛士,向底層的武士開放,可以更多的使用。
阿維特注視著眼前的少年,威嚴的沉聲下令。
“修洛特,我的學生,王室的直屬大軍即將出動。聯盟兩路並進,南北同時對塔拉斯科人試壓。我把北路軍交給你,對你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聞言,修洛特大禮參拜,高聲應諾。他接過侍女送上的冷可可,一口飲儘,讓苦澀甜辣在口中回蕩,讓鮮紅的可可從嘴角滴落。然後,他深深一禮,告辭離去。
四月剩下的日子便是整軍備戰,集結糧草物資。修洛特在都城西側,勒曼河的源頭處立起大營。一千親衛營背負長弓,首先進駐。接著是一千神廟衛隊,上百人的祭司團。最後是王室直屬的兩千長弓武士,三千棍盾武士。
中途,修洛特又去了一次神啟所,取來兩百把蹶張弩,交付給親信的神廟衛隊。蹶張弩對弓術要求較低,但同樣需要一定的基礎。接著,他沒有親自動身,隻是派人前往天火島,取來加急趕製的萬隻火箭,數百陶蒺藜,足夠一場大戰的消耗。
隨著新一批工匠與武士的入駐,天火島已經變成了大型的兵工廠。當然,火藥武器的製作需要時間,火藥的原料需要積累,這一批武器已經是庫存的全部。
四月走入末尾,空氣越發濕潤。當第一縷東方的陰雲從天空襲來,帶來遼闊大海的水汽,雨季便近在眼前。
修洛特帶著護衛,從大營而出,最後考察附近的村莊,看著勃勃的生機與新生的變化。
雨季的降臨總是便隨著繁忙的春耕,在聯盟的土地上,數以萬計的農夫開始著辛苦的勞作。他們焚燒茂密的森林和田間的野草,用石質的工具在泥土中挖掘,播種下玉米的種子,期待著一年收獲的希望。
聯盟的村莊祭司們搭建起神台,他們不再使用玉米之神的徽記和儀式,統一換上了蜂鳥和太陽的主神。
“主神掌握太陽,光照著天下。祂吃掉了玉米之神羽蛇神,從此掌管起天下的收獲!”
麵對惶恐的村莊農民,都城的祭司們如此解釋道。他們興起聖火,獻祭上數種穀物,祈禱主神的降臨與恩賜。一切和往年相同,隻是更改了神靈,塑造出全能的至高。
農民們依然惶恐不安。他們會低聲央求祭司們,私下祭祀玉米之神,甚至向穿著祭司服的修洛特發出請求。少年祭司搖頭拒絕,平靜的看著憂心忡忡的農民。
“這是一個神話流傳的時代。隻有等新一年的收獲正常進行,頑固的農民們才會開始接受主神。隻有數年持續的豐收,才能讓農民們完全信服。而一旦最傳統的農民們接受了主神,新的一神信仰,才算真正的紮根在這片富饒的土地上。”
麵對遼闊的田野,修洛特如此想到。隨後,他看了看東方的陰雲,帶著風雷暴雨,逐漸往西方而去,緩緩點頭。
兩日後,連綿的船隊浩蕩而來。三百條大舟帶著上千小舟,滿載著供應北方的糧食,停靠在河畔大營。修洛特帶著七千精銳的武士,登上浩蕩的船隊,沿著漫長的勒曼河,正式宣布西征!
數千裡的勒曼河一路往西。洶湧的河水載著強大的船隊,墨西加人的軍隊西去,帶著武士征服的決心,帶著祭司神靈的榮光,帶著王者獨立的渴望,駛向塔拉斯科人的土地。
數日後,修洛特在西部城邦會見當地的大貴族代表,在宴會上酣暢宴飲,共同一醉。隨後,他與早已約定好的貴族們私下相聚,談及祖父的情誼,談及未來的許諾,換取城邦們的支持。三千城邦武士再次加入西征的先遣軍。
大軍再次開拔,西征的船隊越過西部城邦的邊界。在最華麗的大舟上,修洛特奧看著大河兩岸。他的視線看過在托米人沿河的山林,看過南岸塔拉斯科人依稀的丘陵與村莊,終於在兩周後,又看到曾經的起點。勒曼河畔的木堡佇立依舊,河邊的戰場上長滿青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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