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摯在太皇太後的質問下,瞬間啞然。
窺探宮闈、試探聖心的指責,屬於誅心之問。
而孩視天子的罪名,更是他無法承受之重。
劉摯張了張嘴,想要分辨,可聲帶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文字,現在已經很難解釋清楚了。
他太急切了!
急切到在彈章中,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引導著兩宮的情緒。
那些文字現在構成了他的罪證。
他當然可以說,自己是出於一片忠心。
可阻止不了彆人的曲解!
而且,他也無法解釋,第二封彈章為何不遵旨,反而繼續彈劾開封府。
這在外人眼中,這就是孩視天子!
聖心已有決斷,身為大臣,卻逆旨而行,甚至對天子指手畫腳。
這不是孩視難道還是尊重?
在這一刻,劉摯想起了烏台詩案,蘇軾不就是和他一樣嗎?
蘇軾的那些詩句,自然滿含了對新法的厭惡,但蘇軾寫的時候,並不覺得有問題。
士大夫針砭時政而已!
天下事,天下人皆可議論!
他也一樣,他的彈章,在寫的時候,他自認為是出於公心。
而且,他為了方便兩宮理解,也為了引導兩宮跟著他的思路。
寫的太細,也太刻意了。
當時,他還自覺得意洋洋,甚至認為兩宮在看了他的奏疏文字後,應該會對他的忠心感到滿意,從此他說不定就能得到兩宮重用。
取代李常,成為禦史中丞,甚至拜為宰執,也都是指日可待。
然而,他現在卻和蘇軾一樣。
他曾得意的文字和想法,現在化作了罪名。
那些想要引導兩宮的文字,被理解成為了‘窺探宮闈、試探聖心’,以及‘孩視天子’!
不該這樣的!
也不該如此的!
劉摯垂首再拜,內心的苦澀,讓他的身體顫抖起來。
在這兩篇彈章之前,他曾上書談論了很多事情,也彈劾了不少人。
兩宮那個時候,可沒有責怪他‘窺探宮闈、試探聖心’,更沒有說他‘孩視天子’!
正是那些彈章,讓他越來越自信。用詞和措辭,也越來越大膽!
兩宮甚至還嘉獎過他,說他‘勇於任事’。
為何偏偏這一次就出了問題?甚至激怒了兩宮?
劉摯抬起頭,看向了那個禦座上,似乎一動不動的沉默天子。
“是他嗎?”劉摯想著。
然後他就想起了,之前聽到過的傳說。
那些在都堂上的流言蜚語。
那些傳說是在宰執們嘴裡,無意流出的私下議論。
“天子雖幼,卻不可以以少年視之!”
“官家十歲,已有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當時,劉摯不以為意,覺得這些都是都堂宰執們的吹捧。
他一直覺得,那位陛下,隻是一個孩子。
雖然朝廷一直對外宣稱——官家已有十歲,乃是熙寧八年(丙辰年)十二月初八誕於大內德妃閣,生肖屬龍!
可實際上,大內的人說,其實這位陛下是熙寧十年(丁巳年)十二月初六出生,生肖該是蛇,如今實歲九歲不到。
無論九歲還是十歲多。
都是個孩子!
最多是個聰明的神童而已!
還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宰執們也是夠給天子貼金的。
但,此時此刻的劉摯才終於醒悟。
宰執們或許沒有說錯,恰恰相反,他們是在隱晦的暗示。
漢明之質,漢明帝最大的特點是什麼?
果決啊!
一旦出手,就毫不留情!
還乾過當殿鞭打大臣的事情。
而唐宣宗的德是什麼?
隱德啊!
在該蟄伏的時候一直隱忍,不暴露自己的才乾。
等到掌握權力,讓所有人都如夢初醒——這哪裡是什麼懦弱、膽怯的宗室?
分明就是一頭吃人的老虎!
於是人稱小太宗!在位時,大唐幾有中興之像!
而漢明帝的果決,加上唐宣宗的隱德。
合起來是誰?
漢文帝!
劉摯如夢初醒。
想到這裡,劉摯就猛然抬頭,看向那殿上的禦座頓首再拜:“陛下!官家!”
“臣是一片公心,絕無半分私心啊!”
“乞陛下明察……”
他就算是死,也要死的瞑目。
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劉摯是在肉身探路。
他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敗在了哪裡?
他也想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因為碰了那位少年天子的逆鱗,才落到現在的處境的?
“是嗎?”禦座上的天子,悠悠而道,稚嫩的童聲,看似隨意,但在劉摯耳中,卻幾乎是坐實了他的猜測。
因為這位陛下隨後就道:“小人無朋,君子有之?”
“愛卿的意思是,朝堂上儘為小人,獨卿與王岩叟乃是君子?”
頓時,朝堂之中的宰執大臣們的眼睛都紅了起來。
這正是當年歐陽修寫了《朋黨論》非但沒有緩和危機,反而加劇了危機的原因——嘲諷不是這麼開的。
一句話,就將其他人都放到了小人的位置上。
那些人能放過慶曆君子?
不打死才怪!
也就是當時的仁廟脾氣好,換一個天子,範仲淹等人都要被歐陽修連累,這輩子都難有重用!
而現在都堂上的宰執們,顯然脾氣不算太好。
呂公著更是絕望的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劉摯和王岩叟都沒救了!
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
不參與攻擊,就是對這兩個人的最大幫助。
劉摯卻是已經放開了,他頓首再拜:“臣不敢……隻是,臣以為臣乃一片忠心……”
“乃是見開封府之弊,故而言之……”
“開封府胥吏索賄,已被懲處!”韓絳在這個時候,持芴而出,打斷了劉摯的話。
“官家更召了開封府,當麵訓誡,以德教之事囑咐,命其改正!”
“禍患既除,還有何弊?”
韓絳抓時機的能耐,自然是很強的。
他的質問,恰到好處,符合身份。
劉摯沒有看韓絳,他依舊盯著禦座,答道:“開封府的胥吏雖然被懲處了……”
“可是開封府欺君、舞弊之罪,卻未能深究!”
“臣是禦史,自當彈劾!”
劉摯現在已經有覺悟了。
韓絳的質問,讓他欣喜若狂。
他俯首再拜:“右相康國公,為何如此偏幫開封府?”
“會不會,是因為右相和開封府在暗中勾連,結為朋黨?”
他說著,就伏地不起:“臣與監察禦史王岩叟,乃是君子之交,可若右相與開封府暗中勾結……”
“臣愚鈍,恐非社稷之幸!”
他很清楚,自己被貶是注定的事情。
若能拉著韓絳這個王安石的朋黨一起出知。
那麼,他完全不虧!
然而……
“卿難道不知道嗎?”
“朕委任了侍禦史安惇、秘書少監傅堯俞兩位大臣,前去祠部、大理寺及開封府複核……”
“經查,開封府胥吏乃是索賄……”
“至於諸沙彌之佛法、經文修為,確實深厚!”
“此乃秘書少監傅堯俞當場考核之結果,諸沙彌在佛法、經文上,皆遠勝惠信二徒!”
“故此,並無欺君、舞弊之事……”
劉摯頓時愣住了。
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那位少年官家,居然會主動替韓絳辯解。
這難道不該是韓絳出來和他對質的嗎?
這是什麼情況?
旋即,劉摯就知道了。
宰執們果然沒有看錯!
這位陛下真的有漢明之質、唐宣之德。
更有著漢文帝的幾分做派!
他是在保韓絳!為了保韓絳,不惜以天子之尊,直接質問他這個臣子。
他輸了!輸的乾乾淨淨,也輸的不冤!
輸在錯判了天子!
這個少年天子,是真的會偽裝,也善於隱忍。
可隻要碰到了他的逆鱗,他就一定會出手。
就像現在,就如此時此刻!
而當趙煦親自開口,將問題全部捅開後。
早就已經按耐不住的禦史們,就集體持芴上前。
“陛下……臣要彈劾侍禦史劉摯狂悖無禮,君前失儀……”
“劉摯指斥乘輿,孩視天子,誹謗宰執,其罪當誅!”
“劉摯、王岩叟,公然結黨,絕不可留!”
一個個新黨禦史,群情激憤。
便是舊黨控製的諫院,這個時候也開始了切割行動。
左諫議大夫知諫院趙彥若拜道:“劉摯、王岩叟,越禦史之本職,違背慈聖聖旨,非議朝政,誹謗國家宰執,宜當重重貶斥,以儆效尤!”
舊黨,從來就不是一條心。
何況,劉摯、王岩叟,侵占的是屬於諫官的權柄。
趙彥若能忍到現在,已經是給足了麵子。
而現在,他就必須發聲、站隊。
這是立場問題,也是原則問題,也是在暗中救這兩人!
因為他將這兩個人的罪名,悄無聲息的從新黨禦史們扣上的那些看著就嚇死人的罪名,變成了越職言事、違背聖旨、非議朝政、誹謗宰執。
看著是挺嚇人的。
可至少比指斥乘輿、誹謗先帝、孩視天子、窺探兩宮、公然結黨這一係列罪名要好。
劉摯和王岩叟,自然是知道輕重。
趙彥若一開口,他們兩個立刻就匍匐在地,頓首再拜:“臣等知罪……”
按新黨的罪名,他們兩個哪怕能活,恐怕也得去沙門島了。
而趙彥若則隻是要求‘重重貶斥’。
貶官,雖然很可怕,但至少還是官,還有機會起複。
應該留待有用之身,以圖將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