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在上京臨潢府的元和殿。
無論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奚人甚至渤海人,都被南朝的條件驚到了。
歲幣交子化,神話一樣,就變成了三百萬貫銅錢?
所有人第一反應不是驚喜,而是疑問。
“會不會是南朝人在企圖騙我們?”
馬上,這個猜測就被人推翻了。
“他們敢嗎?”
是啊,南朝敢嗎?
不敢的,至少到現在為止,南朝不敢!
所以,南朝圖什麼?
就算是他們的皇帝年紀小不懂事,大臣難道也都傻了?
所有大臣,亂哄哄的議論起來。
耶律洪基看著,終於忍不住咳嗦一聲。
所有人立刻安靜下來,畢竟,耶律洪基已經在位三十年了。
雖然中間經曆了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亂。
但三十年的天子,威權早已深入人心——大部分大臣,在他即位的時候,無論南麵官還是北麵官,都還未曾踏入仕途,甚至隻是一個孩子。
“不管南朝想耍什麼花樣!”耶律洪基看向所有人:“都答應下來!”
“朕才不管他們的想法!”
“朕隻要錢!”
“撒懶……”耶律洪基看向耶律迪烈:“擬旨給耶律琚、王師儒,南朝條件隻要不過分,就全部答應……”
“南朝人印交子也好,印其他什麼東西也罷……”
“大遼隻要有三百萬貫可以花費的銅錢,就統統答應……下月朕天安節,南使來朝,便將一切定下!”
“明年起,依新約行事!”
耶律迪烈出列拜道:“臣遵旨!”
耶律洪基於是看向那些一個個看著他,如同餓狼般的北麵貴族們,他知道,若真能有每年三百萬貫的銅錢可用。
那麼,這筆錢恐怕就將成為他,甚至是太孫延禧將來最大的臂助。
因為錢,可以換來忠誠!
耶律迪烈,卻想起了一個事情,他問道:“陛下,倘若南朝請求我朝對西虜施壓,甚至一起出兵?”
耶律洪基大笑起來:“每年三百萬貫……”
“南朝真肯給的話,為何不幫他一把?”
南朝隻要保證一年三百萬貫的孝敬,大遼有的是炮灰可以派去威懾西虜。
正好,草原上的阻卜人,最近似乎數量有點多。
其他契丹北麵貴族和奚族的貴族們,也都紛紛點頭。
一年三百萬貫的進賬確實足夠買大遼友情幫忙牽製一下西虜,甚至幫忙打一仗了。
耶律洪基的弟弟耶律和魯瀚更是拍案而起:“若南朝真給了三百萬貫,臣弟請願親將先帝宮帳軍至西京大同府,威懾西虜,迫其臣服!”
延慶宮,就是契丹語中的窩篤盪斡魯朵,意為:孳息宮,乃是興宗的翰魯朵,也就是宮帳軍。
宮帳軍是遼國特色,每一代遼國天子、臨朝太後,都有自己的宮帳軍。
其實是大唐的禁衛軍翻版。
隻不過遼人吸取了大唐禁衛軍即位法的教訓,每一代皇帝、太後掌權後都會建立屬於自己的翰魯朵。
皇帝、太後去世後,他們的翰魯朵就成為守衛帝陵的軍隊,以及下一代天子關鍵時刻的底牌。
按照契丹人的傳統,最小的兒子,繼承宮帳。
自然,延慶宮是耶律和魯瀚及其子孫的財產。
而先帝兩次兵敗賀蘭山,素來被耶律和魯瀚視為奇恥大辱!
隻是……
耶律洪基看了一眼自己的弟弟,說道:“阿攆不必激動……”
“朕會命撒懶將兵去大同府……”
耶律重元、耶律乙辛之亂後,耶律洪基對宗室的信任從盲信,變成了現在的猜忌。
怎麼可能給耶律和魯瀚機會?
但,耶律和魯瀚手中的延慶宮宮帳軍,卻是他必須拉攏的力量。
所以,耶律洪基安撫道:“阿攆且安心,若果然要用兵西虜,朕將以阿攆為先鋒……”
“若可破西虜,元昊、涼祚之棺,可由阿攆掘之,也可由阿攆將他們的首級帶去慶陵,祭奠於父皇陵前,告慰皇考神靈!”
耶律和魯瀚聽到這裡,才終於拜道:“多謝陛下!”
他知道,耶律洪基隻是在騙他而已。
耶律洪基根本不可能出兵的。
派耶律迪烈去嚇唬一下西虜,就算應付了事。
……
元豐八年八月壬午朔(初一)。
在呂公著和張方平的直接乾涉下,經筵官們終於將相關的書目確定下來。
初步擬定,是以儒家經典《禮記》以及從李覯的《皇佑續稿》、《皇佑後集》之中挑選出來的文稿十一卷,定為禦書書目,翰林學士承旨兼侍講鄧潤甫,為其名之《盱江先生集》。
《禮記》以範純仁、呂大防主講,程頤、呂希哲輔講,蘇轍、範百祿次講。
《盱江先生集》以鄧潤甫主講,範純仁、呂大防輔講,程頤、範百祿次講。
程頤、蘇轍、呂希哲、範百祿等經筵官,則被兩宮授命,整理仁廟慶曆至嘉佑時代的言行、法令,定為《元祐禦書》,命在明年春二月之前敬呈禦前,以備天子讀書——這是呂公著的提議,而呂公著則是接受了來自陳州的司馬光的建議。
忙完了這些事情後,兩宮就拿著定好的《盱江先生集》,到了福寧殿。
趙煦這個時候,正好在禦花園裡看書。
見了兩宮和兩宮身後的內臣們手上捧著的書冊,趙煦心知肚明是個什麼情況。
於是,小跑到了那些內臣麵前圍著他們轉了一圈,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這下兒就有書看了!”
兩宮都微笑起來,向太後更是無比欣慰,也無比心疼——這孩子太懂事,太好學了!
……
興慶府。
來自汴京的奏報,終於送到了興慶府的西夏皇宮中。
西夏梁太後的身體,在這個時候,已經出現了不適,已經不能再正常處置國政了。
國相梁乙逋,開始全麵掌權。
秉常完全是靠著仁多家的全力支持,才能在這宮廷中有著自由活動的空間。
所以,當秉常知道,汴京的使者發回報告,趕到皇宮的前殿時,大臣們都已經從殿中次第離開。
隻有國相梁乙逋,站在宮殿前,等候著他。
“國相……”秉常怒氣衝衝的質問:“使者回報這麼大的事情,為何不等朕來就做了決定?”
梁乙逋笑了:“兀卒做的了決定嗎?”
秉常看著梁乙逋,咬著牙齒道:“朕為何做不了?”
“很好!”梁乙逋將那封奏報丟到了秉常麵前:“那麼兀卒乾坤獨斷吧!”
說完,他就帶著梁家的親衛武士直接從秉常身邊走過。
氣的秉常顫抖著手,指著自己的表哥兼大舅子:“跋扈……跋扈權臣!”
可奈何,他對梁乙逋完全沒有辦法!
梁乙逋和他那個死去的父親梁乙埋,吸取了當年沒藏家覆滅的教訓。
大肆蓄養死士,籠絡宮中禁衛。
這皇宮上下,幾乎都是梁家的人。
秉常若非現在身邊隨時跟著一支仁多家的禁衛,便是在這個宮裡麵,也沒有自由活動的可能。
梁乙逋回過頭,看著秉常,歎了口氣,道:“兀卒,若無臣父子,大白高國早就滅亡了!”
“臣和臣先父,為了大白高國,流血又流淚,兀卒緣何如此猜忌?”
“難道要逼臣效司馬昭之事?”
這是事實!
大白高國,能維持到今天還不倒,全靠了他爹梁乙埋和他的苦心維持。
不然早就四分五裂了!
說完,梁乙逋拂袖而去。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方才殿上議論的時候,一個忠於他的貴族,悄悄的和他說的話——南蠻的條件,倒也不是不能答允……
隻消南朝冊封國相為夏國王……
那個人的話,自然是被梁乙逋立刻打斷。
但是,現在,卻又如魔咒般在梁乙逋腦子裡回蕩。
當然,梁乙逋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且不說國中,嵬名家的權貴和仁多家、禹藏家等勢力,絕不會認梁家,梁家也沒有能力打贏內戰。
便是國外的壓力,也足夠讓他清醒。
北朝、南蠻,都絕不會讓梁家篡了嵬名家的帝位!
隻要他敢做篡國的事情,南蠻的趙官家、北朝的耶律家……
會聯起手不惜代價也要將他挫骨揚灰!
正是這個原因,當年,他父親才隻敢囚禁秉常,斬殺秉常任用的漢臣。
連廢秉常都不敢做。
……
秉常撿起被梁乙逋丟在他麵前的奏疏。
他打開一看,整個人如蒙雷擊。
南蠻欲以三百萬貫歲幣,與北朝聯手夾擊?
這……這……
秉常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的腦子嗡嗡嗡的響著。
這個時候,殿中走出來一個戴著桃形金鳳冠,身穿著對襟窄袖拖曳連衣紅裙,捧著香爐,和秉常年紀差不多的女子。
“兀卒……太後請您入宮說話……”
秉常看了一眼那個女人,是他的皇後,也是梁乙逋的妹妹,更是他唯一的兒子的生母!
看著對方,秉常遲疑片刻,終於點頭。
心中卻無比悲哀!
他即位的時候,才七歲不到,任由太後、國相操縱。
好不容易親政了卻又被囚禁,他任用的大臣,也都被斬殺。
如今,他的兒子才三歲。
他若不幸,那個小孩子就又會重蹈他的覆轍。
想著兒子,李秉常打起精神,跟著梁皇後步入宮殿,進入帷幕。
然後,看到他的母親,也是他的夢魘——梁太後靠在病榻上,臉色有些不自然。
“兀卒來了……”梁太後看著秉常,如同往常一樣道:“坐吧……”
秉常坐下來。
“兀卒聽說了南蠻北朝欲聯盟的事情沒有?”梁太後問道。
“有辦法嗎?”
秉常搖頭。
梁太後歎息一聲:“都是老身的錯……”
“對不住毅宗皇帝的托付……沒有把兀卒教好……”
秉常聽著,臉色變得無比陰暗。
但卻不敢反駁!
梁太後看著他的臉色,繼續說道:“也是老身福薄,沒有南蠻的太皇太後和皇太後福氣好,佛祖不保佑老身……”
“親生的兒子,自己肚子裡掉下來的肉,都不和老身親近!”
她自看過了嵬名謨鐸和呂則陳聿津的密報。
“兀卒不服?”梁太後看著自己這個兒子,愚蠢幼稚天真的兒子。
她對自己的侄女,梁皇後道:“皇後,把嵬名謨鐸和呂則陳聿津的密報給兀卒看看……”
“讓兀卒看一看,南朝的小皇帝是怎麼做的?”
於是,兩份厚厚的奏疏,送到了秉常手中。
秉常翻開,看了一會,就不屑一顧的笑起來:“南蠻自吹自擂,母後也信?”
梁太後看著自己這個蠢兒子:“兀卒仔細看看!”
“看看人家是怎麼奪權,你又是怎麼奪權的?”
她看向小梁皇後:“皇後,告訴兀卒,老身是如何看的?”
“人家一個十歲的小皇帝,尚且知道,靠著孝順、聰俊、懂事來掌握大權!”
“無論他是天生仁孝聰俊,還是他真的少年就已經有著如此城府和心機……”
梁太後激動的說道:“兀卒今年二十五歲了!”
“毅宗在兀卒這個時候,已經得到了國中上下的擁戴,早已經鏟除了沒藏家,大權獨攬……”
“兀卒呢?”
“南蠻太遠學不來,兀卒怎麼就不和毅宗皇帝學?”
李秉常被說的低下頭去。
梁皇後默默地坐到自己丈夫身邊,然後將太後畫好的地方,指給李秉常看。
李秉常看著看著,眼睛漸漸地變了色彩。
他猛地抬起頭:“這些都是真的?”
“南蠻人儘皆知……”梁太後道:“嵬名謨鐸、呂則陳聿津也在殿上親眼所見,親耳所聽……嵬名謨鐸說:竊觀南蠻新君,年雖幼衝,臨朝儼然頗具雄主氣度!”
“呂則陳聿津,也報告說:臣觀南蠻少君,行止有度,言談有法,觀之與景宗(元昊)少年頗類……”
“南蠻還準備邀請嵬名謨鐸和北使一起旁聽經筵……”
“算算時間,也就這幾天了……”
“沒有信心,他們會公開邀請嵬名謨鐸和北使旁聽?”
李秉常聽著,頭低的更低了。
梁太後見著,也隻能歎息兩聲。
這個兒子算是廢了,隻能將希望寄托在孫子身上了。
可是,孫子才三歲……
什麼都看不出來!
將來,他卻要麵對南朝的那個怪物皇帝!
怎麼辦?
梁太後也不知道!
隻能希望菩薩保佑對方早夭!
……
差不多同時。
遼國上京臨潢府。
遼主耶律洪基,正在親自檢查自己的孫子功課。
十歲的耶律延禧,在祖父的麵前,磕磕絆絆的背著老師們教的東西。
“昔在……昔在帝……帝堯……”
“聰明……聰明文……思……”
耶律洪基聽著耶律延禧背的磕磕絆絆,臉色漸漸暗沉下去。
“趙孝嚴!”他直接打斷了耶律延禧背書,傳喚起他專門給耶律延禧選的老師。
樞密直學士趙孝嚴連忙持芴上前,拜道:“臣在!”
“汝是怎麼教太孫的?”
“為何太孫至今連《堯典》都背的如此艱難?”
趙孝嚴隻能謝罪:“臣有罪,乞陛下責罰!”
“責罰?責罰!”
耶律洪基不滿的說道:“光是責罰就夠了嗎?”
“光是責罰就能讓梁王讀通《尚書》、《春秋》了嗎?”
“光是責罰,就可以讓梁王會自己查說文解字,自己看奏疏,自己批閱了嗎?”
“若是這樣,朕天天責罰你們!”
趙孝嚴隻能跪下來謝罪:“臣無能……”
耶律洪基籲出一口氣,然後看著那個已經嚇得人都要傻了的孫子,無奈的道:“延禧,到皇祖父這裡來……皇祖父從今天開始親自教你讀書!”
他就不信了。
他親自教梁王,還能不如南朝的兩個婦人?
於是,這一天,年幼的大遼梁王、皇太孫耶律延禧,第一次知道了一個年紀大約和他差不多,估計大一點的人——趙煦。
南朝的皇帝。
已經自學讀懂了《春秋》、《尚書》,遇到不懂的他就會查說文解字,甚至還下令大臣編輯字典。
這是什麼怪物?
耶律延禧不知道。
但他隻知道,從這一天開始,從前對他無比慈祥、溺愛的皇祖父,變得無比嚴格。
總是要拿他和那個叫趙煦的南朝皇帝對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