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太後的震怒,整個大殿上下,都能感受得到。
群臣頓時,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嵬名謨鐸。
嵬名謨鐸自然早就做好了準備,他一聽到帷幕內的震怒之聲,立刻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毫無廉恥的當殿磕頭:“上稟大宋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陛下……”
“國書之上,鄙國所語種種,不過是為了安撫國中之人的障眼法罷了……”
“僅是為了叫國中奸邪安分守己的用詞……”
“乞大宋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帝陛下明察之!”
這種話,也就騙鬼!
帷幕之中的兩宮聽了,自然都不大不信。可它卻是一個台階,太皇太後聽完,便拉住了欲要發作的向太後:“且聽聽看,夏人說什麼……”
嵬名謨鐸再拜,繼續磕頭,奏道:“夏國王太後及夏國王皆有交代……”
“叫臣到了大宋,一切唯上國馬首是瞻!”
嵬名謨鐸知道,現在的大白高國最缺的就是時間!
所以,爭取時間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無論怎樣都得想辦法,讓宋遼盟約的確定時間後延。
從而給大白高國分化宋遼做準備。
“是嗎?”太皇太後心動了。
若西夏願意臣服,而且是無條件的臣服。
她開始暢想起,西賊臣服,天下朝賀,官家也來道賀的場景。
沒辦法!
利欲熏心之下,人的理智就會被利益帶跑。
殿上的嵬名謨鐸,立刻拜道:“外臣豈敢欺瞞上國?”
“外臣所言,若有一字虛言,乞太皇太後斬臣宣德門外!”
太皇太後看了看向太後,問道:“太後覺得呢?”
向太後搖搖頭,道:“娘娘,小心有詐……”
“無妨!”太皇太後,現在滿腦子都是西賊臣服,官家為她的英明神武而折服、道賀的場麵,很難聽得進彆人的話。
“不妨聽聽看,西賊肯做到哪一步?”
於是,她在帷幕內問道:“夏國王,可願上表稱臣?”
“娘娘旨意,下國不敢不從……”嵬名謨鐸再拜頓首。
向太後拉了拉太皇太後袖子,壓低聲音:“娘娘,西賊答應的如此輕易,不可輕信啊……”
太皇太後卻道:“不忙,且再聽聽……”
她的眼睛,漸漸的開始閃亮。
終究,她和向太後是不同的心態。
向太後雖然在立場上和這位太皇太後相近。
可太皇太後卻是一個有著權力**的女人。
她渴望做出功績,也渴望在官家麵前,做出榜樣,讓小官家遵循她的道路。
她更渴望超越章獻明肅、慈聖光獻的功績,成為大宋太似,成為天下人口中的女中堯舜!
向太後呢?
她隻是想守著英文烈武聖孝皇帝留給六哥的基業,等六哥長大了,親政的時候,完整的交還給她的兒子。
其他事情,她是真的沒有多想。
畢竟,她現在蒙菩薩保佑,已經有一個孝順懂事的兒子。
已經不想再奢求其他的東西了。
心中沒有**,自然不可能上當受騙。
向太後看著自己的姑後的神色,就知道,她勸不住的。
便隻能任由太皇太後施為了。
畢竟,人家是姑後,是長輩!
她隻是新婦,是晚輩。
姑後在堂,在不涉及六哥的事情的時候,她隻能遵循姑後的意誌。
太皇太後見向太後被她說服,便興致勃勃的問道:“夏國王太後和夏國王,還有什麼話叫卿帶來?”
嵬名謨鐸現在也顧不得回國可能被人指責矯詔的罪名了。
他直接再拜:“啟奏太皇太後,下國王太後、國主,皆曰:大宋禮儀之邦,仁義之國……必不會令下國吃虧……”
“下國王太後更言:聞大宋太皇太後,母儀天下,德被山川,澤及鳥獸,實乃天下慈聖……何況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娘娘賞賜,無論多寡,下國皆甘之如飴……”
這就是沒把這位太皇太後當人忽悠了。
而糟糕的是……
太皇太後似乎信了!
……
趙煦坐在禦座上,保持著沉默。
但在心中,他暗自搖頭歎息:“唉……”
他知道的,他的那位祖母,又犯了和她上上輩子一樣的錯誤。
耳根子軟,聽不得彆人忽悠。
一忽悠一個準!
被人啪啪啪打臉後,就惱羞成怒。
也虧得當時戍邊的文臣武將都是熙寧、元豐時代錘煉出來的能臣猛將。
所以,即便她瞎指揮,亂用人,也總能有人幫她擦屁股。
典型的就是青唐吐蕃和西賊聯合入寇熙河。
她所任命的熙河邊帥劉舜卿雖然既不知兵,也沒有統帥大軍的能力,但這個人有一點好——知道自己不行,所以就會倚重下麵的能臣猛將。
於是,遊師雄說該怎麼打就怎麼打,種誼說該如何做就如何做,姚兕感覺西賊有埋伏,他就相信真的有埋伏。
於是……
元祐二年的大捷就這樣在主將本身沒有太多帶兵經驗的情況下,取得了大勝!
擒獲青唐吐蕃大將青宜結鬼章等數十人,斬首以數千之眾,俘虜兩萬以上,牛羊不可計數。
而這個事情,也用事實證明了一個真理——在大宋,隻要皇帝彆亂微操,放權給邊帥,沒有掣肘的邊帥,是真的能打勝仗!
不過……
趙煦低下頭去:“她上當受騙,說不定是個好事……”
因為趙煦知道,她的太母,生平最要麵子。
誰若是叫她沒了麵子,她就會叫誰沒了裡子!
上上輩子元祐時代,司馬光死後,西賊撕毀和議入寇,把她老人家的臉打腫了。
於是,她從此再不和西賊言和。
所以,實際上整個元祐時代,大宋也隻在元祐元年給了西賊一年的歲賜。
其後的八年,一根毛都沒有給西賊!
從此也再沒有給過西賊好臉色。
所以,趙煦也就懶得管了。
被騙一次,也是好的。
……
在向太後無力乾涉,趙煦不想乾涉,朝臣也不敢乾涉的情況下。
崇政殿的這次西夏使者入覲,進行的很順利。
幾乎就是太皇太後和西夏使者之間的獨角戲。
太皇太後,於是對西夏人提出她的和平協議。
西夏向大宋重新稱臣,大宋賜夏國王太後、國王、王後金印;
兩國罷兵,各自交還被俘官吏武將,兩國邊境以現有的邊境劃境,從此兩國不再興兵,遇到逃民,各自遣返,不可追擊;
大宋重新向西夏開放邊境城市,並允許西夏在汴京重新設立商會,允許西夏在陝西、汴京售賣青鹽;
大宋天子聖節,西夏國王生辰,當各自遣使,西夏稱貢,大宋稱賜,西夏貢馬,大宋賜金銀茶葉,原則上大宋所賜金銀茶葉的價值當倍於西夏貢馬。
嵬名謨鐸,得了這些條件,心中難免狐疑,但還是頓首再拜,恭敬的請求將這些條件送回國中,等待王太後、國王批準。
對此,太皇太後當然應允。
……
大宋元豐八年,大遼大安元年七月戊午(二十六)
遼國,上京臨潢府奉國寺中。
當今大遼天子常服,跪於大雄寶殿上,他手捧著信香,看向大雄寶殿上那一尊尊高臥的菩薩塑像,恭敬的再拜祈福:“大遼皇帝劉弘基恭祈諸天神佛,佑我大遼四族五京百姓,人畜平安,天下太平!”
“若得菩薩憐憫恩賜,來歲再朝,朕願獻香油錢五萬貫,以為禮佛之資!”
說完,他就深深一拜。
在他身後的皇後蕭坦思及皇後之妹蕭特翰懶,跟著長拜。
十歲的皇太孫,在兩位姨母的的教導下,也跟著長拜。
耶律洪基再拜,起身,走到大雄寶殿那巨大的香爐前,將手中粗大的金色信香,插到香爐中。
左右僧人,頓時開始敲起木魚,念誦經文。
耶律洪基這才終於開始回頭,看向跪在大雄寶殿之外的大臣。
剛剛匆匆趕來的上京留守耶律迪烈。
這是耶律洪基最忠誠也最信得過的大臣,曆任起居郎、北麵林牙、南京留守、南院大王。
如今已經是大遼北院大王兼上京留守,今年更進拜為塌母城節度使。
這是一個在遼國政治地位非常特殊的官職,從來隻授給和皇帝最親近的大臣。
“撒懶!”耶律洪基對耶律迪烈招手,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後者恭敬的來到他麵前,再拜俯首:“陛下,剛剛接到遣南朝祭奠使耶律琚、王師儒的上書……“
他高舉著一封奏疏,呈遞到耶律洪基麵前:“南朝提出了一個極有新意的盟約……”
“嗯?”耶律洪基頓時麵色不喜,問道:“可是耶律琚又不聽號令,在南朝生事了?”
他已經五十四歲了。
唯一的兒子死了,原配皇後也死了。
隻活下來一個孫子!
就是現在正被蕭坦思帶在身邊的梁王。
所以,耶律洪基開始對一切可能導致戰爭的事情,變得格外敏感。
這些年來,每次遣使南下,他都會再三叮囑:不可生事,當以禮相待!
每有南朝使者至,他也總會刻意的表露出自己擅長文章詩賦崇佛的特性。
不再和年輕時一樣,總喜歡在契丹傳統的營帳中,在宮帳軍護衛下接見南朝使者,而是在臨潢府或者南京的宮殿裡接見南使。
他很清楚的!
現在的大遼,看似強大,實則內部隱憂無數,根本經不得戰爭的考驗。
所以,穩定壓倒一切!
耶律迪烈作為他最親信的大臣,當然知道自己君王的想法,他連忙拜道:“陛下,此番盟約,乃是南朝新君主動提起的……”
“南朝新君?”耶律洪基不解的問道:“不是聽說才十歲,與梁王年齒相當嗎?”
“一個黃口小兒,也能給軍國大事做主了?”
這簡直是笑話!
“臣初聞也不解,直到問了許多近期曾去南朝互市的官員、商賈……才知道了一些事情……”
於是,耶律迪烈將他所知道的傳說、故事,一一上奏。
耶律洪基聽著,神色漸漸嚴肅起來。
這些故事、傳說若是真的……
那麼,南朝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一個十歲就可以獨自接見大臣,並行仁孝之行,躬父之道的皇帝!?
史書上有這樣的先例嗎?
“會不會是南朝人自吹自擂?”耶律洪基問道。
耶律迪烈再拜:“陛下看完耶律琚等人的上書便知……”
耶律洪基點點頭,然後接過奏疏,拿在手上看起來。
看著看著,他的眉毛漸漸皺起來。
思慮片刻後,耶律洪基道:“召集所有在上京的南麵官和北麵官……”
“南麵官朝臣以上,北麵官諸林牙、詳穩……皆至元和殿議事!”
“事關重大,當集思廣益!”
耶律迪烈拜道:“諾!”
他明白,其實自己的君主已經動心了。
召集群臣,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注:耶律洪基本名耶律弘基,但他主動避宋宣祖趙弘殷的諱,改名洪基,但耶律阿保機將自己的漢姓改為劉,所以,耶律洪基會用劉弘基的漢名祈福。
注2:耶律迪烈,又做耶律敵烈,查遼史五京留守年表可知大安元年,他是上京留守。
注3:遼國中期,五京之間的道路已經很平坦、寬敞了。
很多宋使的個人記錄,都有提及,前往臨潢府的道路很寬敞、平坦。
但很難搞清楚,在當時交通環境下,宋遼交往書信往來具體要幾日?
但從富弼的例子猜測,可能在十日上下。
注4:上一章,章說裡解釋的國書細節有誤,我腦子糊塗了,國書防偽不是用金絲繡字,而是用金絲繡紋路。
一般國書都是絹布材質,其上紋路各有不同,宋遼應該是金絲龍紋為主(根據存世的宋遼聖旨推測),西夏的話沒有實物,隻能猜測應該是日月紋,以黑白為章,但保不齊也是龍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