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風的目光從始至終就沒看過徐璠,他一直在看著嘉靖,嘴裡卻在和徐璠說話。這讓徐璠覺得十分糟糕,一點都找不到勝利的快感,甚至還有被侮辱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自己好不容易得到了一次勝利女神的垂青,結果自己拚命努力,女神嘴裡叫的卻是彆人的名字……所以徐璠不得不提高聲調,以圖喚醒蕭風的注意力,讓他能看著自己說上兩句話。“蕭大人,這不是你逞英雄的時候,打了敗仗,誰該承擔什麼責任,朝廷自有製度,不是你說承擔就能承擔的!”蕭風的目光仍然看著嘉靖,嘉靖努力的閱讀著蕭風的眼神,卻隻能看見平靜,毫無波瀾的平靜,這平靜搞得嘉靖心裡很不平靜。“徐舍郎,既然誰該承擔什麼責任,朝廷自有製度,那你還在這裡指手畫腳,費什麼口舌呢你是擔心各位大人忘記了朝廷的製度,所以你要站出來提醒一下,免得朝廷不按製度行事嗎”徐璠差點咬了舌頭,覺得蕭風這話雖然難聽,但卻很難反駁,他努力的組織語言,準備展開反擊。就在這時,被蕭風盯了半天的嘉靖終於開口了,語氣平靜中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滿意。“不必爭論了。此事你二人所說都有道理。蕭風對於進攻日本過於急切了,應再謹慎一些,謀定而後動。朝廷下令讓水師出發,自然也是有集體責任的。至於胡宗憲及以下將官,雖是聽命行事,但也難說無過。本來江南大勝倭寇,眾人均有大功,本該升官封爵,如此就功過相抵,不賞不罰吧。”這就是嘉靖的第一層目的,這一次國運之戰,若是論功行賞,彆說蕭風得封公爵,胡宗憲及下麵的將官們,也都得官升三級。胡宗憲已經是江南總督了,他再升,隻能是當尚書,入內閣,加爵位。戚繼光和俞大猷,就得升到總兵級彆,手下的兵馬至少要再擴充一倍以上。倒不是說嘉靖舍不得這些賞賜,問題是這些人同時升官,壯大實力,則蕭風的勢力一下就變得不可控製了。但有功不賞,也是不行的。若是遠征日本勝利了,嘉靖也想過應對之策了。他會讓戚繼光和俞大猷來當文官,官是大了,但手裡就沒兵權了。或是將他們派到大明聯邦去駐紮換防,爵位給得高高的,既表示了對聯邦的重視,也讓他們手裡的兵變少了。如今嘉靖得到慘敗的消息,震驚悲痛之餘,第一時間就想好了如何喪事喜辦,變廢為寶,達到自己的目的。大家不升不降,維持原樣,不但沒人有怨言,還會顯得嘉靖寬宏大量,體恤軍隊的不易。徐璠拱手道:“萬歲,胡總督等人如此處置,自然是極好的,萬歲寬仁之心,古今罕有。然蕭大人的功勞,之前已經用來換取免除老道的淩遲之罪了。此番蕭大人之責,卻是無功可抵了呀。”張居正皺眉道:“夏言已經平反,老道的淩遲之罪,其實也該免了,蕭大人也無需抵功了吧。”徐璠搖頭道:“不然,雖然夏言如今平反,但老道之罪,不在其中。老道被判淩遲並非因為是夏言弟弟的緣故。他的罪過是夥同嚴效忠,偽造申冤詩,欺君罔上,妄圖挑起萬歲和蕭大人之間的爭鬥,罪大惡極。就算他不是夏言的弟弟,這等大罪,判淩遲也是合情合理的。所以蕭大人的功,確實已經抵過罪了。”嘉靖皺了皺眉:“徐舍郎,此事不必再說了,蕭風的功勞本就不是老道的事兒能折抵的。你這般斤斤計較,針對蕭風,難道是因為過去之事,對蕭風心有嫌隙這卻不好!”嘉靖的話很重,但語氣卻不重,不像是斥責,倒像是指點,徐璠心中暗喜,趕緊低頭認錯,表示不敢。徐璠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很好,萬歲很滿意。他最後沒事找事兒這一下,其實也就是這個目的。其實大家都知道,就算蕭風把罪責全攬下來,嘉靖也不會真的懲罰蕭風的,打壓也是要有技巧的。就像按摩一樣,有技巧的技師絕不會直接按重點,而是一定會旁敲側擊,逐步靠近,迂回環繞,輕重緩急。比如嘉靖這樣的老技師,打壓都是迂回的,絕不會犯操之過急的錯誤,讓蕭風一怒而狂噴。徐璠負責打蕭風一巴掌,而他則負責給師弟一個甜棗。不料蕭風一歪頭就將嘉靖的甜棗吐一邊兒去了,他拱手道。“師兄,徐舍郎言之有理。我的功勞已經抵過老道的罪了,眾所周知。此次既然我為慘敗擔責,就不能沒有表示,免得讓人說師兄偏袒於我,有損師兄聖明。蕭風懇請朝廷,免去我一切官職,隻留官身即可,昭告天下,以示朝廷公正之意。”群臣都驚呆了,嘉靖也一下睜大了眼睛。張居正、潘璜、丁汝夔等人更是目瞪口呆,立刻大聲道。“萬歲,蕭大人雖有擔責之心,但罪不至此啊!”嘉靖也皺起了眉頭,半天才歎了口氣:“師弟,不必如此。若是你真覺得不過意,罰俸就是了。”誰都知道,對蕭風罰俸,其懲罰效果還不如罰酒,嘉靖明顯是覺得蕭風真生氣了,所以才賭氣,自己這時必須大度。本來蕭風已經堅持過了,嘉靖也已經否決了,這事兒按道理就該結束了,蕭風再辭官的話,就未免有些不知好歹了。其實朝中幾個老狐狸都能看出來,徐璠忽然當上中書舍人這件事的針對性。就算看不到徐階的第三層高度,但像徐璠一樣看到前兩層也是不成問題的。所以他們能理解蕭風的不爽心情,也能理解蕭風跟嘉靖耍一下脾氣。誰讓人家是師弟呢,彆人可不敢這麼耍。但耍脾氣也是要有限度的,大家講究一個看破不說破,你耍一下,讓嘉靖知道你知道了他的意思,也就行了。所以大家都認為蕭風辭官這事兒就到此為止了,蕭風也沉吟起來,他也知道,這時候再堅持辭官不太好,可能得另找機會。就在此時,外麵的小太監飛奔上殿:“萬歲,西苑轉來江南總督胡宗憲火急軍情,附請罪折子!”一般的奏折都是先發到內閣的,但胡宗憲是江南總督,他有和嘉靖私聊的權利,所以可以直接把緊急的事兒直送西苑。嘉靖心說我們都知道了,不過畢竟都是小道兒消息,朝堂議事還是要以正式的消息為準,顯得更加規矩。於是嘉靖點點頭,示意黃錦接過來,當眾誦讀,算是為今日的朝會畫上句號。黃錦接過奏折打開,朗聲誦讀道:“吾皇萬歲,罪臣胡宗憲跪奏:大明水師出征日本,途中遭遇百年不遇之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之中,大明將士上下一心,高呼萬歲,竭儘全力,九死一生。為保存實力,先行退兵,繞雞籠回大明。海難之中,大明將士死傷過半,聯邦船隻十不存一,所幸兩艘大明寶船尚存,汪直、徐海船隊中的大船也有保留。且江南船塢已經完全成熟,工匠完備,臣正加緊督造新的寶船戰鬥群,大明水師恢複元氣指日可待。此事雖屬天災,但臣身為江南總督,不能免責,隻能厚顏期盼聖恩,讓臣戴罪立功,不破倭巢終不還。另附此次殉國將士名錄,望朝廷予以撫恤為盼:巡海將軍……徐海沉船殉國,其妻王翠翹蹈海殉夫……”黃錦停住了,眾人也都愣住了。蕭風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那份奏折,黃錦咧咧嘴,趕緊看向嘉靖。嘉靖點點頭,黃錦這才鬆開奏折,小聲勸道:“蕭大人,仔細些,不可失禮呀。”蕭風剛才確實熱血上湧,此時也冷靜了下來,他抓過奏折,從上往下看。除了徐海之外,他擔心的人都不在名單上。可胡宗憲的飛鴿傳書上,並沒有給他寫徐海和王翠翹的事。或許在胡宗憲的心裡,並沒有把這件事看得很重,畢竟徐海隻是一個降將,而且和蕭風的關係並不親近。可胡宗憲想錯了,他不明白,蕭風覺得徐海是被自己害死的。因為是蕭風拚命的要求立刻出征掃平倭寇,可在最後關頭,他卻缺陣了,不管是什麼理由。如果我在,也許徐海就不會死,也許那些大明的士兵,大明聯邦的士兵,都不會死。我知道日本可能有這種異人,我也為此做了準備,可我卻沒能跟他們一起去,幫他們一把。如果當初我能再強硬一點,如果我能帶著他們出海,等滅了日本之後再跟師兄解釋。如果我能預料到朝廷會讓他們立刻出發,我或許可以阻止他們,讓他們等著我一起。蕭風從來都不是聖母,他也明白自己當時做的選擇,其實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可他仍然無法原諒自己。他招降了徐海,而且手段並不算光彩,但他一直相信自己這樣做,不但對大明好,也是對徐海好。他答應過徐海,讓他堂堂正正成為大明的將軍,他答應過王翠翹,讓她安穩富貴的生活,他答應過的……可現在這兩個人都死了,徐海死得很窩囊,不但沒有功勞,按之前徐璠的建議,作為將軍還要被責罰。原本以為自己一身擔責,可以讓自己對死去將士們的愧疚有所減輕,可徐海和王翠翹的死,直接擊碎了他心裡脆弱的安慰。蕭風苦笑一聲,他要辭官,其實並不是為了賭氣,而是有其他的目的。本來嘉靖阻止了,他得給嘉靖麵子,另找機會再提。可現在,徐海和王翠翹給了他機會,他們夫妻倆,死後還幫了蕭風最後一次。“萬歲,臣蕭風,懇請辭去所有官職,承擔此次天災之責。徐海殉國,有功無罪,王氏殉夫,情感天地。一切罪皆臣之罪,萬不可因臣之罪過,掩人之功勳。我曾答應過徐海,要幫他擺脫降將的名聲,堂堂正正地做大明的將軍,讓王翠翹當誥命夫人。臣懇請陛下,追封徐海,追誥王氏,以安亡者之魂,以彰朝廷之公,以表萬歲之情。”蕭風極少在朝堂上以臣自稱,而且說話也總是雲淡風輕的,符合修道之人的形象。可今天他的語氣和用詞,前所未有的凝重,讓很多在兵部乾過的官員感同身受,紛紛低頭唏噓。嘉靖此時確實有些為難了,他並沒有打算讓蕭風徹底退出朝堂,打壓而已,又不是想打扁,還得用啊!所以他出麵阻止辭官時已經籌劃好了,蕭風再敢提這事兒,自己就生個氣,拂袖而去,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了。想不到此次海難中竟然死了徐海,王翠翹還殉夫了,蕭風眼睛都紅了。自己還怎麼生氣,還怎麼拂袖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吧。徐階顯然看出了嘉靖的為難,他忽然開口道:“蕭大人,天災之事,本就非人力可抗,大家心裡都清楚。你想要為徐海夫妻求追封,此時儘可商討,不必以你辭官為代價的。朝廷豈是那般不近人情的”嘉靖鬆了口氣,連連點頭:“師弟,若是你真的過意不去,不妨將官降一點,嗯,把次輔變成第三位就行了。”高拱心裡一動,趕緊低下頭,掩飾自己一瞬間的得意,但緊接著他就聽見了蕭風的聲音,那聲音裡充滿了痛苦。“不,師兄,修道之人,最怕道心破碎。我此時心裡充滿了負罪感,道心根基已經動搖了。若是不讓我為這些死去的大明將士做些什麼,我遲早也會道心破碎,修為儘失……”嘉靖嚇得差點跳了起來:“你先辭,你先辭,朕同意了。你回家好好修行,不可過於苛責自己。”蕭風紅著眼睛:“那徐海和王翠翹的事兒……若是不成,我心裡的負罪感也很難減輕……”嘉靖連連點頭:“蕭風所請,合情合理。徐海招安以來,忠心耿耿,屢立戰功,朝廷也曾多次表彰過的。按理也是可以再升官的。此次不幸殉國,朕意,可追封二品將軍,賜伯爵,王氏追封二品誥命!”禮部左侍郎立刻在自己的手板上寫起字來,以示自己已經記下來了,馬上就加急辦證兒!蕭風深吸一口氣,衝嘉靖行了個大禮,然後轉頭向百官拱手轉了一圈,腳步沉重的下殿而去。這個結局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大明朝最牛叉的斜杠青年,堂堂大明次輔,說辭官就辭官了,斜杠全沒了!徐璠更是目瞪口呆,他沒想到自己今天不但贏了,而且還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碾壓式大勝!他本來是想狠狠的打蕭風的臉,想不到一巴掌下去,把蕭風的腦袋都打掉了!我也太牛逼了吧!嘉靖的心情也五味雜陳,又是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又是擔心蕭風真的影響了道心和修行,那朕就損失大了。他擺擺手,黃錦立刻喊了退朝,嘉靖轉身離開大殿,走出幾步後,就聽見安靜的大殿裡轟然一聲,炸鍋了。大明朝的文臣鬥毆是有傳統的,書生們講起理來,甚至比武將們還要激烈。但自從嘉靖朝以來,這還是第一次,群臣分成了兩派,在嘉靖下朝後,迫不及待地展開了互毆。嘉靖其實還沒有走遠呢,但他的腳步隻是頓了一下,就繼續往前走,腳步甚至還有幾分輕快。陸炳追了上來:“萬歲,臣是否讓錦衣衛們維持一下……”嘉靖搖搖頭:“這股子鬱結之氣,總是發泄要出來的。打了敗仗,蕭風辭官,他們心裡有氣也正常。他們若是敢當著朕的麵動手,朕絕不容忍。可他們是等朕走了才打起來的,就當朕不知道吧。陸炳叫幾個錦衣衛,如果有人敢動用武器的,一律拿下。赤手空拳的注意點看著,彆太過分。黃伴去說一聲,讓太醫們都到大殿外待命,萬一有哪位大臣受了傷的,好及時診治。”此時大殿上已經打成了一團,蕭黨和徐黨是場上的兩組主要選手兒,而少數幾個中立派的假裝拉架,趁機給平時關係不好的家夥下個絆子。正如嘉靖所說,雙方的這口氣由來已久,今天蕭風的辭官,猶如一顆火星子,引燃了這股怨氣。嚴黨一家獨大的時候,除了少數錚臣,大多數官員早已被壓製得沒了火氣,所以不會有這種事兒發生。隻有勢均力敵的兩派,才會出現這種場麵。而反過來看,這也在側麵證明了嘉靖的平衡之術成功了,所以他並不生氣。讀書人鬥毆還是比較有規矩的,場上的選手們自動分成了老年組、中年組和青年組。老年組主打一個君子動口不動手,一邊怒斥對方先動手,一邊呼籲對方冷靜下來,一邊給自己的選手加油鼓勁。青年組主打一個莽,拳來腳往,彼此硬剛。看似打得鼻青臉腫,火花四濺,其實都是皮肉傷,陸炳都懶得看他們。陸炳緊盯著的是中年組,這幫讀書人才是真正鬥毆的高手。他們出手隱蔽,動作幅度不大,但極其陰狠。所用招式大部分離不開五官七竅以及下三路,深諳踢人用腳尖,打人用拳尖,手肘膝蓋為王的道理。還有人悄悄將牙板握在手中,用袍袖掩蓋起來,隻在手中露出一個小頭來,抽冷子在肋巴骨上頂一下,效果奇佳。真正拉架的其實隻有兩個人,一個徐階,一個張居正。徐階是因為身為首輔,不管這場架誰輸誰贏,他都是最大責任者。而張居正則是蕭黨和徐黨公認的分割線,他的立場決定了他是最天然的拉架者。徐階自然不肯冒險卷入混戰中,否則萬一被誰暗中陰一下,那將顏麵掃地。他隻能站在外圍,大聲指揮年輕力壯的張居正四處救火。“東邊東邊!把文侍郎救出來!他快被壓死了!”“西邊西邊!拉開丁尚書和陳都禦史!陳大人不是丁尚書的對手啊!”“徐璠,小畜生,你給我住手!海瑞比你大不少呢,你怎可對他動手海大人,你手下留情,來人啊,錦衣衛,海瑞動板兒了!快來人啊!”........00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