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禮監掌印太監,在明朝的太監體係裡,是最牛的部門的最牛的一把手,在名義上,就是太監之首。之所以說是名義上,就是因為真正的太監之首,其實還是要看皇帝最寵信誰。沒辦法,太監就是依附皇權而生的。所以現在的大明,名義上的太監之首是陳洪陳公公,而實際上的太監之首則是黃錦黃公公。但即便隻是名義上的太監之首,那也是太監之首,任誰也難以想象,他竟會在朝堂之外,過著這樣的生活。兩進的院子,不多的下人,和自己的娘子吃著家常便飯,身邊都沒有丫鬟伺候著。唯一彰顯他地位的,就是這個院子兩邊沒有鄰居,獨門獨院。在燕娘第一次進這個院子時,她隻覺得彆扭,詭異,那是一種身份錯位的感覺,就像人們第一次看見嘉靖穿著道袍上朝一樣。但蕭風走進這個院子,尤其是走進屋子裡的一瞬間,他就明白了,這是個渴望過普通人生活的太監。他希望自己是個正常的男人,希望自己有個正常的家庭,富裕而不豪華,溫馨而不複雜。哪怕他已經站在了大明太監的最頂峰,這一切對他來說,仍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在他像個莊稼漢一樣招呼蕭風一起吃飯時,蕭風就已經明白了和他打交道的方式——尊重。不是畏懼,不是仰望,更不是歧視,是發自內心的尊重。偏偏這最簡單的要求,很多人卻都做不到,或者說,裝都裝不像。但對這蕭風來說太簡單了,甚至都不需要表演,因為蕭風從心底認為這種願望本身就值得尊重,任何人有這種願望,都值得尊重。所以陳公公在蕭風的眼睛裡,看不到絲毫的彆扭和嘲笑,有的隻是真誠。蕭風敬他的那杯酒,他還不甚在意,但蕭風真誠的尊重他的娘子,毫不勉強的叫一聲“大嫂”,他真的很高興。他已經猜出蕭風是來乾什麼的,否則他也不會對燕娘說那麼多話。現在確認蕭風是個可以交往的人,他就要提出自己的條件了。兩人放下酒杯後,陳公公微笑著讓燕娘吃菜,就像忽然之間,燕娘不再是他手下的手下,而是隨著蕭風上門拜望的一個遠房表弟的媳婦。燕娘受寵若驚,但她畢竟是聰明人,剛才陳公公說的那番話,也不是白說的,她也儘量自然的吃了起來,雖然仍有些僵硬,但比開始已經好多了。那女子見燕娘仍有些放不開,也親自動筷子給燕娘夾了兩次菜,燕娘感激的笑了笑。“大哥,我這次帶燕娘來,是有事要求大哥的。”蕭風知道,自己必須要先表態。陳公公點點頭,微笑著示意蕭風繼續。“我要帶燕娘進宮去,為貴人們測字,需要個幫手。燕娘也算見過些世麵,我也沒有其他人可用。”這話的意思不是我身邊連個女人都沒有,而是沒有能信得過又有能力的,側麵也表示,雖然燕娘是你陳公公的人,但我信得過,這也是一種表態。“這不是什麼大事啊,老弟既然要用燕娘,是她的福分,我自然不會阻攔。老弟你與黃公公交情不淺,這點小事,他作為司禮監僉書,自己就可以決定的,哪還用問我呢。”這是試探,陳公公對蕭風和黃錦的關係,雖有判斷和情報,但他需要得到蕭風的確認,因為在他要開的條件中,這是個關鍵!蕭風心領神會:“不瞞大哥,我確實是先跟黃公公提的此事,是黃公公指點我來找大哥的。他說雖然不是大事,但也要征得大哥的同意才好。黃公公為人一向謹慎守禮,我當然要照做。”這就夠了,陳公公滿意的笑了笑,主動舉起酒,和蕭風喝了一杯。那女子剛要拿酒壺,燕娘連忙接過來,給兩人都斟滿了。“黃公公想多了,這點小事而已。我老了,乾不了幾年了,他得趁早把這些事都管起來,我也才能放心的告老啊。”來了!蕭風知道自己必須先表態,這是規矩,是自己來找的人家,不是人家來找的自己。“黃公公跟我閒聊時,也常感歎,若不是陳公公辛苦操勞,他也很難全心全意的在萬歲身邊伺候。若有一日陳公公累了,想要享清福了,黃公公絕不會忘記陳公公的勞苦功高。”陳公公長出了一口氣,瞬間竟然覺得身子有些發軟,趕忙借著夾菜的動作調整一下,避免著相。太監當到他這個份上,已經到了頂峰。可當官就像爬山一樣,上山爬得越高,下山就越艱難。一個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古往今來莫不如此。看看夏言就知道了,嚴嵩,彆看現在位高權重,將來也難說的很。當然陳公公還不知道,在嚴嵩之後,還有徐階,徐階之後,還有張居正。權利最大的那個,也是摔的最慘的那個。太監比起這些官員來,凶險程度絲毫不減,而且司禮監位高權重,甚至涉及皇權,就更加危險。不但太監同行們眼紅手黑,外麵的清流也一直對太監磨刀霍霍。大權在握時還好說,一但退下來,能不能平安活到死,都是個大問題。能做到這個位份,誰敢說沒辦過黑心事誰敢說沒得罪過一幫人當你退下來後,這些人一擁而上,大量的罪名鋪天蓋地,還指望皇帝會維護一個已經出了宮的老太監所以大太監要收乾兒子,要帶徒弟,就是為了自己能有個平安的下場,可陳公公卻很難這麼做。因為嘉靖雖然給先帝麵子,繼續用他,但真正信任的卻是黃錦。因此陳洪一派的人,根本得不到提拔的機會,最多也就是在教坊司這類不重要的部門混。司禮監真正要害的權力部門,都是黃錦的人。陳洪的榮耀和權利,在他退下去後,就將像春夢一樣,了然無痕。若是有人發難對付他,他幾乎沒有還手之力,隻能任人宰割。所以,今天蕭風上門來,對他也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否則,他難道真會如此害怕蕭風,憑他一句話就打斷自己仆從的腿陳公公頗為感慨的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過分的新貴,又看了看自己的娘子。“小琴是鄉下女孩,她家裡遭了官司,被人冤枉。我剛好去鄉下想買個丫鬟,順便救了她一家。這孩子是個知恩圖報的,非要跟著我來當丫鬟。後來,我說我喜歡她,她又要嫁給我。我是把她父母請到京城,三媒六聘全禮娶進門的,隻是這事不好張揚,外人不知道罷了。”這算是個秘密,陳公公卻隨口就說給了蕭風,蕭風毫不在意,燕娘卻十分緊張,她太明白和這些大人物打交道的危險,最好就是隻談風月,不談秘密。“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事,其他的我都不擔心,隻是小琴,她跟了我一回,本就很苦了。我不能讓她過一輩子的好日子,總也不能讓她跟著我吃苦受罪。”蕭風知道是自己表態的時候了,凡事要有分寸,再裝糊塗就是看不起人家了。“大哥放心,大哥的為人,我從黃公公處了解不少,從燕娘處也略知一二。以大哥的為人,當是受恩者比結仇者更多。即使有朝一日告老,也一定是平安富貴。若真有宵小之輩趁人之危,小弟也絕不會袖手旁觀。”蕭風這番話,不是假話,他來拜見陳洪,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和黃錦有過默契的。陳洪是狠人,但不是壞人,這句話,黃錦說過,張居正說過,胡宗憲也說過,可信。陳公公站起來,蕭風也站起來,兩人舉杯共飲,連乾三杯,才重新落座。陳公公的目光重新轉向燕娘。“燕娘要進宮見貴人,現在這個身份太低微了,不合適。嗯,就在教坊司先領個教習的職分吧。明天早上我讓司禮監用印出文書,先把奴籍脫了再說後麵的事,慢慢來吧,燕娘還需要曆練曆練。”燕娘猛地抬起頭來,手裡的筷子都驚慌的掉在了桌子上,不可思議的看著陳公公。陳公公卻不再看她,隻顧著喝酒吃菜。蕭風微笑著幫燕娘撿起筷子來,塞回她的手裡。“都是要當官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毛手毛腳的,成何體統。”..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