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樹下,兩人對坐。
洛恩率先發問:
“在你看來,為何眾生皆苦?”
“眾生之苦,多因不守戒律,放情縱欲。眾生心淨,則國土淨;眾生心濁,則國土濁。故需恪守本心,祛五毒,持八戒。”
喬達摩雙手合十,侃侃而談:
“戒殺生,慈念眾生,螻蟻亦可得安;
戒貪意,思念布施,貧富便可調和;
戒淫意,修治梵行,邪欲必不侵體;
戒妄語,言不為詐,欺瞞必不猖行;
戒飲酒,靈台清淨,所行皆為正道;
戒耽樂,去蕪存真,眾生皆得所願。”
以上,便是通過體察民情,並日思夜想總結出的救世之方,統稱為【八戒】。
隻要萬象萬眾願意用心恪守,便可解貪嗔癡慢疑五毒,令世界光明永在。
然而,洛恩卻搖了搖頭,嗤笑道:
“屁!不殺生,仇恨永無止息。
不聚財,強弱如我何異。
不邪淫,一切有情皆孽。
不妄語,夢幻泡影空虛。
不饞酒,憂怖漲落無常。
不耽樂,芳華刹那而已。
不貪眠,苦苦不得解脫。
不縱欲,諸行了無生趣!”
這是完全不同的看法,甚至可以說是針鋒相對。
古今中外仇恨的終點都是戰爭和殺戮。隱忍和原諒隻會成為過不去的心結,成為咽不下的那口惡氣,永無休止,隻有殺死仇人才能終止仇恨,隻有殺光了,殺怕了,才能結束戰爭。
我強你弱,我自然要向你索取,作為人上人不就是要踩著那些人下人,才能體現我的強大,才能不枉我辛苦變強,如果人人平等,我還努力向上爬乾嘛?
不為了男歡女愛,那麼世間戀情都是虛假,都是孽債,子嗣血脈如何繁衍?
不誇耀自己,就像富貴不還鄉,著錦衣而夜行,怎麼顯出我的高貴?
痛苦憂慮,不喝點壓壓驚?晚上怎麼睡得著?壓力怎麼去得掉?煩惱怎麼排遣掉?何以解憂,唯有豪飲!
不趁著年輕力壯去開心快樂?難道等老病殘身才去玩?那時候還玩得動嗎?還有興趣玩?還有精力玩?
天天晚睡早起勤奮努力,生命還是免不了步入衰老和死亡,精神身體雙折磨,這種痛苦什麼時候才能解脫?
不放縱欲望,去享受你的愛好,天天如此嚴格要求自己,這一生有何意義,又有何樂趣?
喬達摩皺起眉頭,反問道:
“那大師覺得該如何治世平亂?”
“以戰止戰,以殺止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掃除所有不平,讓【有能者】來定這萬世之規!”
洛恩霸氣回答,無形之中流瀉出一絲威嚴,讓一旁的潘多拉和波羅斯不敢直視。
喬達摩卻如狂風中的婆娑樹,身姿依舊挺拔,目光依舊平靜。
他撚起一朵花,以同樣的口吻,同樣的句式反駁道:
“屁!何為【有能者】?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正是有你這種想法的人太多,世間的汙濁才會如此嚴重。一人起貪心,影響十人百人;百人起邪念,蔓延千人萬人。
以殺止殺,仇恨綿延,將永無止息;
以上淩下,貪財聚富,乃為不平之始;
眾生共業所感,天地秩序失衡,惡業自此繁多,因而世界化作苦海。
所以,更應見性明心,自悟自覺。然後由一及百,由千及萬,直至芸芸眾生皆能放下屠刀,世間苦海便是極樂聖地!”
洛恩不為所動,冷笑道:
“就算你這套能說服得了自己,說服得了我,說服得了天下人,但你能說服得了這手握強權的諸天神靈嗎?”
“那你呢?就算能殺千人萬人,掃儘諸國不平,又能否敵得過這漫天神靈呢?”
“如果我能呢?”洛恩傲然反問。
“那也隻不過是為【奴隸】,換了個【主人】。”
兩人看向彼此,空氣中交彙的目光仿佛碰撞出無形的火花。
說白了,這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理念。
一個主張用威權去治世,一個主張用仁愛去感化。
而這兩種觀點,也烙印於各自教派的學說之中。
《舊約全書·申命記》有雲:“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
《佛經》則說:佛慈心普覆一切眾生,常為眾生求慈悲心,度一切苦厄。
但凝視彼此良久,兩人似乎讀懂了什麼,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大笑,共同吐出一個字:
“屁!”
因為,這兩個都不是能完美解決的答案。
迦南人睚眥必報,遵行同態複仇,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甚至號稱敢“與神搏鬥”,結果呢?
流浪千年,難有立足之地,至今還過著舉世皆敵的日子。
同樣,印度僧眾主張忍讓妥協,拒絕暴力,結果呢?
被壓製了一千年的婆羅門教重新崛起,幾乎兵不血刃地驅逐了這些僧眾,甚至僧眾們視為聖所的那爛陀寺也被入侵到印度的外族付之一炬。
而現在,喬達摩連釋迦族的危機都無法解決,又何談勸這芸芸眾生放下屠刀?
所以,任何一條極端的路都注定走不通。
喬達摩雙手合十,若有所悟道:
“大師的意思我悟了,施慈悲心腸,亦需霹靂手段!”
“沒錯,王道為脊,霸道為鋒。若要這天下大治,當先施以霸道,掃除不平,後行以王道,治世安民!”
洛恩微笑點頭,給出了自己真正的觀點。
而這一觀點,也同樣體現在《聖經》的前後變化之中,
《舊約》中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要求同態複仇,並沒有改善迦南人的處境,但《新約·馬太福音》中卻說:“隻是我告訴你們:不要與惡人作對。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要求信眾忍讓和妥協,不要輕易樹敵,反而因此讓基督教盛行。
當然,除了一隻手上拿著《聖經》之外,那些傳教士們另一隻手上往往還握著把劍。
兩者結合,才讓基督成為了真正的萬王之王。
此刻,洛恩不再掩飾,站起身道:
“我可為【霸】,當以劍開疆!”
雖然心中已經有所預感,但喬達摩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閣下真的要挑戰諸神?”
這世上最大的強權便是天賦權柄的諸天神靈,同時,他們也是這世上最大的不公,以及大多數紛爭和禍亂的根源。
印度神代將人視作牛馬奴隸,並劃分為四個等級的種姓製度,就是源自於天上諸神的授意。
隻有將這些大大小小的【霸者】掃清,才能有施展【王道】的土壤。
“有何不可?”洛恩淡笑沉吟,“神被殺,也會死!”
“你也一樣。”喬達摩提醒道。
洛恩毫不在意地笑道:“那就看看誰的劍更利吧。”
隨即,他頓了頓,圖窮匕見:
“但教化萬民,普度眾生,非【王】不可。”
“不過是為【奴隸】換個【主人】,你和他們有何不同?一切又有何意義?”
喬達摩聽完,有些意興闌珊。
“不!在我看來,這世上不需要主人,更不需要奴隸!諸神的歸諸神,人類的歸人類。”
洛恩搖了搖頭,肅然道:
“所以,神的戰爭,由神來解決,人的未來,由人來決定!”
這是想法,也是承諾。
喬達摩聞言,臉上瞬間動容。
既然【神】已經作出了選擇,那麼【人】也當有自己的覺悟。
若人間為苦海,就由我來行這【大乘之法】,將眾生度至彼岸。
片刻之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屈膝坐在菩提樹下,雙手合十吟誦:
“我若證得無上菩提。成正覺已。所居舍刹。具足無量不可思議。功德莊嚴。無有地獄。餓鬼。禽獸。蜎飛蠕動之類。
所有一切眾生。以及焰摩羅界。三惡道中。來生我刹。受我法化。悉成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不複更墮惡趣。得是願。乃作佛。不得是願。不取無上正覺。”
梵音禪唱肅穆莊嚴,無垠的星光的聚合,一道燦如蓮花的金色光輪,在喬達摩腦後凝結。
洛恩感受到那節節攀升的神聖氣息,不由想到了印度神話中某些極其離譜的修行設定。
苦修和大宏願。
任何人隻要經過幾十年的苦修,就能命令(注意不是乞求高位大神賜福,其實就是許願,而大神甚至不能拒絕。更搞的來了,神賜的力量可以大於神本身的力量,比如一個苦修者向大神要求天下無敵,那麼這個人就真的戰力無敵了,神也打不過他。
當然,這種策略也隻在印度神代內部適用。所以,解決辦法往往就是濕婆起舞重啟印度神代,或者眾神用各種取巧的辦法破咒。
此刻,菩提樹下,喬達摩手捏蓮花狀印結,吟詠愈發高亢:
“我作佛時。十方世界。所有眾生。令生我刹。皆具紫磨真金色身。端正淨潔。悉同一類。若形貌差彆。有好醜者。不取正覺。
我作佛時。所有眾生。生我國者。自知無量劫時宿命。所作善惡。皆能洞視徹聽。知十方去來現在之事。不得是願。不取正覺。
我作佛時。所有眾生。生我國者。皆得他心智通。若不悉知億那由他百千佛刹。眾生心念者。不取正覺。
我作佛時。所有眾生。生我國者。皆得神通自在。波羅蜜多。於一念頃。不能超過億那由他百千佛刹。周遍巡曆。供養諸佛者。不取正覺。
我作佛時。所有眾生。生我國者。遠離分彆。諸根寂靜。若不決定成等正覺。證大涅槃者。不取正覺。
我作佛時。光明無量。普照十方。絕勝諸佛。勝於日月之明。千萬億倍。
我作佛時……”
佛者,覺悟也。
作為天慧早生的王子,喬達摩自小便能見性明心,早早開始修行,身上也早已積攢到了足以向神求得賜福的願力。
隻是,他並未直接向諸神求告,也並未替自己爭取什麼,而是向自身為媒介,向天地為眾生求一條救贖之路。
諸神征伐,眾生皆苦,當以身為舟,度萬眾至彼岸。
菩提樹下,覺悟之人吟詠的大宏願足足四十八道,儘顯對浮世萬方的悲憫與嗬護之意。
漸漸地,周圍天花亂墜,地湧金蓮,異象紛呈,無數金色的梵文在他周身浮動閃爍。
洛恩見狀,連忙布下結界,遮掩了周圍的變化,避免這裡的狀況被印度諸神察覺。
而當最後一縷梵音消散,他一臉凝重地看向了菩提樹下的身影:
“凡事皆有代價。立下如此宏願,你不求神,不求人,隻求己,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嗎?”
“為解眾生之苦,雖萬死亦不辭。”
喬達摩緩緩睜眼,拈花而笑。
那深邃的眸子似睜非睜,似閉非閉,滿是慈悲和決然之色,腦後青絲綰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結成一顆顆肉髻,與腦後的金色光輪相互相映,帶來難以言喻的祥和。
洛恩深深看了這位覺悟者一眼,目光複雜。
相傳,佛祖釋迦牟尼涅槃後化作數塊佛骨和84000顆珠狀真身舍利,說是粉身碎骨也不為過。
這些遺留之物被各地僧眾供奉於佛塔內,日夜誦經,因而具有洗滌身心,驅邪避惡的神奇功效,從此一掃印度之前牛鬼蛇神橫行的不正之風,為印度帶來長達一千年的安穩,這也被稱為【正法時代】。
或許,這就是他想要的答案,也是他自己種下的因果。
洛恩歎了口氣,不再多說。
而菩提樹下,覺悟之人依舊盤膝垂首,繼續感悟自己要行的路。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場參悟需要七天七夜才能結束。
思索片刻,洛恩看向了一旁的波羅斯,道:
“喬達摩醒後,你就留在此地,恢複自己的本名,助他弘揚佛法,不必再回羅馬了,亞曆山大那邊我會去解釋。”
波羅斯聞言,臉色一白,不由誠惶誠恐地跪下:
“大人,可是我做了什麼錯事?”
“並不,隻是要送你和你的家族一場大機緣。”
洛恩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說道:
“佛法之下,眾生平等,無種姓之桎梏,人人皆可稱王!”
波羅斯微微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臉上泛起一絲激動和興奮。
他不缺才能,唯獨賤民的身份是塊心病。
在印度根深蒂固的種姓製度下,即便他真的能闖出名頭,也難以成為一國之主,被多數印度人所接納。
但如果推行佛法,主張人人平等。
那麼,他即便是賤民起家又如何?
國之重器,唯有才有德者取之!
這王位彆人坐得,他又何嘗坐不得?
想到這裡,波羅斯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連忙保證道:
“大人,我必將遵循您的吩咐,弘揚佛法,將佛教立為國教。”
“你不行,還不是時候。”
洛恩淡淡搖頭,打開魔法陣圖,將一枚金色的秘文戒環遞了過去:
“將這個交給你的孫子阿育王,他會替你完成未完的事。”
其實,喬達摩隻是佛學理論的建立者,真正將佛教奉為【正法】,使其廣泛傳播的人,卻是阿育王。
據傳阿育王在世時,佛教傳入東南亞、伊朗、安息等地、最遠抵達埃及,一時風頭無二。
印度本土的婆羅門教幾乎被刨斷了根,被壓製了足足一千年後,才找到機會翻身。
——隻是……阿育王?孫子?
正當波羅斯心中茫然之際,洛恩走上前,曲指點在他的眉心。
一幅幅亦真亦假的畫麵在波羅斯腦內浮現:
因留在印度,他起初過了一段窮困落魄的日子,但一個叫橋底利耶的婆羅門的幫助又使他時來運轉。橋底利耶看中了他的才能,便在他身上投資,幫他弄到了第一桶金,又利用這些錢財招募了一支軍隊。而他的領軍才能也因此有了用武之地,自此率軍征伐四方,打下偌大疆土,人稱【月護王】……
後兒子賓頭娑羅繼位,穩固基盤,繼續開疆拓土。
傳至孫輩阿育王,帝國掃滅十六雄國,一統印度,國力空前強勝,號稱【孔雀王朝】!
隨著腦內的最後一幅畫麵消散,波羅斯睜開眸子,臉上逐漸生出了一絲明悟。
正如這兩位之前的辯論一般:亂世之下,需先行以霸道,後治以王道。
眼下,他毫無根基與建樹,種姓製度又根深蒂固,還有漫天的印度諸神在俯瞰塵世,這個時候秉持著佛法慈悲度人的妄念,根本不可能行得通。
隻有循環漸進,集三代之功,才有可能構築出命運中【孔雀帝國】的宏偉版圖。
看來,自己隻能起個開頭,而等到他的孫子阿育王繼位,時機才算真正成熟。
看了一眼有些失落的波羅斯,洛恩安慰道:
“自阿育王起,奉佛教為正朔,孔雀王朝立,世間自此正法一千年!”
“然後呢?”波羅斯追問。
“像法一千年,末法一萬年!”
波羅斯聽到這話,臉色微變:
“大人,何為【末法】?”
“諸神絕跡,佛陀隱蹤,持戒修行者日少,一切皆為凡庸主世。”
“那豈不是太糟了!”
波羅斯被嚇了一跳,眸中寫滿了對這份未來的恐懼和擔憂。
然而,洛恩卻搖了搖頭,出乎意料地說道:
“恰恰相反,當你們不再需要求告神靈,也不再需要依靠佛陀的時候,你們才算真正長大。那時也就意味著,人人都可以走自己的路,都可以成為自己的【神】!”
頓了頓,他又意味深長地沉吟:
“同樣,一個理想的完美世界,本就不需要什麼救世主和牧羊人……”
洛恩如此離經叛道的宣言,甚至將炮口對準了為【神】的自己,讓波羅斯腦袋發懵,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當然,他不理解,不代表聽不出那話語中的【神】對【人】的期許與愛護。
波羅斯心中熱流激蕩,當即抬起右拳砸向胸口,肅然承諾道:
“請您放心,我一定不負您的所托,也定不會泄漏和您有關的任何事!”
真的嗎?
大概是真的吧。
如果沒記錯的話,這位月護王在完成開疆拓土的重任,傳位於子嗣後,便舍棄榮華富貴,孤身進入密林,按耆那教的習俗絕食而死。
洛恩深深看了眼前的漢子一眼,目光多了幾分柔和。
隨即,他似有所感般看向北方的天空,朗聲笑道:
“也罷,前事已畢,接下來,就由我來為你們——開局!”
話音未落,他便拉上身邊的潘多拉,前往那屬於【神】的戰場。
嗡!
與此同時,一簇耀眼的金色火焰光柱從北方的衝天而起,無數火焰精靈伊芙利特振翅歡歌。
緊接著,梵音、海潮、獸吼相繼在三個不同的神代響起,與之遙相呼應。
凜冽的肅殺之氣形成肉眼可見的黑色浪潮,將已經稀薄到極致的混沌迷霧徹底撕碎。
神代與神代之間的最後一絲障礙也被拔除。
諸神之戰,正式進入倒計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