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9.源家長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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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近郊山中的屋舍,巨大的、明亮的篝火在石頭砌成的院落中緩緩燃燒,屋簷上佇立著半米高的滴水獸,楓葉娓娓飄落,星空在頭頂慢慢旋轉。

年輕的男人和年邁的男人隔著跳躍的光火跪坐,他們的表情都堅硬得像是石頭或者鋼鐵,眼睛裡飄搖著著……暗淡的金色。

源稚生穿著戰旗般的黑風衣,裡襯的浮世繪繚亂而繁複,蜘蛛切和童子切分彆臥在他的左右兩側,身上的肌膚在火光的照映下像是有大理石的紋路和質感。

橘政宗則穿著黑紋付羽織,腳下穿著白襪踩著木屐,他將灰白色的頭發往後梳,連唯一能在那張略顯懦弱很溫和的臉上增添一分威嚴的長眉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即使已經是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了,可他的脊背還是筆挺,源稚生有時候會因此而想起昂熱,隻有那些心裡有執念的人才不會老去,歲月無法擊潰他們的野心。

白色的布包起來的長條物品橫臥在橘政宗的膝蓋上,他的左右都用黑色的手套藏起來,因為他失去了自己的兩根手指。

兩隻手的小拇指。

“我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一起在這裡鍛刀了吧,老爹……”源稚生從兩個人都觸手可及的冰桶中挑出來一瓶涼得刺骨的伏特加,拔掉橡木塞子後為橘政宗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是,自從我讓你開始學著領導這個家族,你就很少再有時間來這座刀舍了。”橘政宗歎息。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總得有人承擔起這個責任,既然老爹你們都說我是天照命,那我總得去照亮那些在黑暗中跋涉的人。”源稚生輕聲說。

這所山間刀舍是橘政宗的私人產業,據說是他以前的老房子改造的,不遠處還有個村子,村子裡有很多雪櫻,冬春交接的時候白色的櫻花紛紛揚揚,就像是下了一場雪。

供奉著曆代大家長和家主們的白羽狗神社距離這座刀舍也並不算遠,驅車的話隻要二十分鐘就能走個來回,在成為執行局局長之前源稚生經常在閒暇的時候來這裡或者白羽狗神社把自己藏起來。

“伱真的長大了啊稚生,不再是我從山裡帶出來的那個少年了。”橘政宗啜飲伏特加,倒像是個真正的日本人了,仿佛多年來在日本的經曆已經讓他徹底忘記了自己在俄羅斯的那段歲月。

“背負太多東西的話,人總是要學會成長的。”源稚生也啜飲伏特加。

兩個人雖然在喝酒,可眼睛都在同時望向對方,風吹起篝火飛揚,他們的衣擺也飛揚,橙色的光火下黑色的剪影像是巍峨的雕塑。

“兩件事。”源稚生放下酒杯這一刻開始他好像變成了公事公辦的辦公文員,眼神不悲不喜地看向橘政宗的眼睛,

“第一件,我現在究竟該怎麼稱呼你,老爹?橘政宗?又或者……邦達列夫上校?”

源氏重工受到死侍和屍守的襲擊之後,源稚生很快在那棟鈦黑色大廈的地下找到了那間堪比地獄的實驗室,數以百計無辜者的生命被傾注在所謂“黃泉古道”的祭壇上,每一個人死去前的痛苦源稚生都能感覺到。

他憤怒地質問了唯一有能力、也唯一有機會控製丸山建造所在源氏重工地下修建這種連幾位家主都聞所未聞的邪惡豢養池的橘政宗。

橘政宗準備了切腹用的懷劍,也準備了介錯人的長刀,在那個被屍骸堆滿的實驗室中端坐在血泊裡接受了六位家主的質疑,並一一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黑天鵝港的一切、赫爾佐格博士的陰謀、橘政宗作為邦達列夫上校化名之後的身份,以及這兩個男人從蘇維埃時期一直延續至今的關乎野心和仇恨的鬥爭。

同時,他坦白自己最初建造這座實驗室的目的是為了製造出真正的、沒有副作用的進化藥,用這些進化藥他能夠在日本這片充斥著白王血裔的國度中催生出數量龐大的超級人類,這些超級人類能幫助他登上世界的王座。

但後來實驗失敗了,完美的進化藥是不存在的,隻要妄想進化成神,任何一個混血種最終都無法避免墮入深淵。可無意中橘政宗發現死侍胎兒的血清能夠壓製狂躁的龍血並使墮落混血種恢複理智,於是製造死侍的目的就變成了得到更多死侍胎兒血清以穩定上杉繪梨衣的血統。

最後橘政宗懇切地請求諸位家主能夠看在他這麼多年在大家長的位置上舉步維艱帶領蛇歧八家走出最低落的時期的份上,讓源稚生成為他的介錯人。

家主們拒絕了他的請求,並用所謂武士的榮譽來迫使橘政宗不能切腹自殺。他依舊是橘家的家主,但大家長的職位被剝奪了,作為天照命的源稚生坐上了那個位置。

當然,橘政宗並非沒有付出代價,源稚生用那把切腹用的懷劍剁掉了他的小拇指,這是恥辱和贖罪的象征。橘政宗被勒令向受難者的家屬進行賠償,那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橘家變賣了超過三成的家產才終於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了這個命令。

“我覺得我已經向你表明過我的立場了,稚生,從繪梨衣開始長得像是個真正的女孩開始,我就已經徹底和邦達列夫這個身份告彆了。”橘政宗的長眉挑起,臉上流露出的神情與曾經路明非想象過很多次的雄狐般的狡詐完全不同,倒像一個卑微的父親。

他的腰背依舊筆直,像是一支不服老的長槍,仍舊鋒利、仍舊堅硬、仍舊能在戰場上讓敵人膽寒。

“我沒有告訴過你們,在很多年前製造死侍的實驗一度被終止,我曾想過要殺死繪梨衣以終結這些難以啟齒的罪惡……”橘政宗的眼簾低垂下去,他的語調蕭瑟悲涼,長眉微微顫抖,

“可是我做不到,或許最開始我確實將她看做一件工具、甚至一件能夠殺死世界上任何東西的武器,可是如你所見,我犯了任何一個野心家都不該犯下的錯誤,那個錯誤的名字是……憐憫。”

“你把她視作你的女兒隻是因為憐憫嗎?老爹。”源稚生將杯中的伏特加倒滿,握住杯子的冷白色手背上青筋如群蛇般跳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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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呢,你又視我為何物?”

“介錯人。”橘政宗說,“我的罪惡罄竹難書,死都是對我而言最溫和的懲戒。我希望殺死我的是你,這樣你就會在這個家族裡擁有更高的威望,你會帶領蛇歧八家走到另一個高度。而我這麼做的原因是……

正義。”

“正義?”源稚生的語氣充滿不可置信和譏諷,這個詞語從二十年來自世界各地綁架數以百計數以千計無辜者進行殘酷人體實驗的惡鬼口中說出來真是不可思議,可看那個老人堅決的、不可動搖的眼神,源稚生又收起了自己譏諷的神情。

“就是正義,我們已經討論過王將就是赫爾佐格博士的可能,這種可能性正在隨著我們對猛鬼眾的深入了解而越來越接近現實。那些被獵殺的‘鬼’體內提取出來的和黑天鵝港中赫爾佐格博士筆記中相同成分的進化藥、那種令人作嘔的卻被猛鬼眾所有人推崇備至的食屍鬼理論,以及……越來越瘋狂的稚女,除了那個極擅長腦橋分裂手術、對龍類有著世界上最深了解的赫爾佐格,我實在想不到其他任何一個人。”橘政宗說,

“在黑天鵝港中那個人就向我展示了他的殘暴和他的野心,他囚禁著一位真正的神,並用那位神的血來研究和製造超級人類,妄想在無數人的屍骸上堆砌起一個能供他登頂的階梯。可我曾效忠的是人類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國家,我的身體裡都流淌著蘇維埃的血,我們推翻了沙皇,就絕不允許下一個沙皇坐在我們的頭頂,為了達到這樣的目的就算背負再多的罪孽我也願意。可是如果人犯了罪而不用承擔後果,那這個世界的公理何在呢?我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即使我稱龍為神也隻是因為他是更高等的生物,我認為神也是可以被殺死的。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是一個正義的少年,我希望你能一直秉承那種正義,並最終讓公理得到伸張,可無論如何你都要殺死神、殺死赫爾佐格、讓這個家族繼續繁榮昌盛。”

源稚生沉默地望向那團熊熊燃燒的篝火,他沉默地痛飲伏特加,滿身酒氣卻異常清醒地點燃一支香煙叼著,煙灰稀稀疏疏地灑落。

他第一次和橘政宗的見麵……

那真是仿佛一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回想起那些痛苦的、令人歡欣的往事,源稚生就覺得自己好像一個遊蕩在一切之外的孤魂。最開始好像是稚女在陪著他,可稚女最終成了極惡之鬼;然後陪伴他的人換成了橘政宗,可橘政宗的罪孽讓他甚至能夠在魔鬼的麵前站著說話。

有罪的人怎麼有資格站在天照命的身邊,太陽的下麵是容不下邪祟陰暗的。

好像源稚生珍視的那些東西最終都要離他而去,前往儘頭的道路上他注定要孤身一人。

死侍實驗室被發現之前源稚生尚且還能依賴橘政宗,依賴那個在家族中威望大得甚至能讓年輕人們為他去死的老人。

這之後他就隻能獨自背負一切了。

真是疲憊啊。

“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仍舊可以叫我老爹,當然,也可以直接稱呼我的名字橘政宗。”橘政宗說,“邦達列夫已經是曆史中的人名了,像是曾經轟然倒塌的那個鋼鐵的聯盟。”

火光跳躍在源稚生的側臉,他的眼簾微微低垂著,橘政宗看不見那雙讓很多人心生畏懼的邪眼,可是卻能看見源稚生的表情堅硬得像是被火照亮的青金石。

“對大家長和諸位家主願意留下我這個罪人理應被丟下地獄的命,我感到由衷的感激,可我還是要說,我很抱歉讓稚生你這麼早知道了那麼多的真相,那麼多……對你來說難以接受的真相。”橘政宗深深地埋首。

源稚生終於睜開了眼睛。

“彆這麼說,留著這條命才能贖罪,你死了隻能被唾棄。”他冷冷地說,“至於那些真相,不管王將是赫爾佐格還是彆的什麼東西,我都會殺死他。還有與我互為鏡像的……稚女,這就是我們的宿命啊,總有一天要用刀劍互相傷害,沒關係,我已經做好了準備。”

這個年輕人的瞳孔裡淬煉著星空般的金色光點,跳躍的火焰像是在他的眸子裡掀起了一場金紅色的狂濤。

“我很抱歉,稚生,我本來想承擔一個父親的角色的……”

“夠了,就這樣吧,煽情的話已經毫無意義了,這場戰爭結束之後我就會離開日本,而你,你會被軟禁到死。”源稚生像是吐出一顆釘子那樣噴出叼在嘴裡的煙蒂,他用腳尖去碾碎那天小小的火焰,然後痛飲伏特加。

“既然談到了戰爭,我們來說說第二件事吧。”源稚生的身體微微前傾,火光中他的呼吸都像是一場冷冽的霧,

“是你聯合其他家主發動了卡塞爾學院在東京所有據點的襲擊,也是你撥通了戰略部的電話,在這座城市中掀起了一場能在明天被世界上每一個國家報道的黑道戰爭,對嗎?”

他死死地注視著橘政宗的眼睛,像是要從那雙死寂、灰敗的眸子裡看到些什麼情緒,也許他期待看到的是慌張、恐懼、或者慚愧。

可什麼都沒有,橘政宗隻是笑了笑。

“是我,家主們都欠我人情,而且針對卡塞爾學院的對立計劃早在你成為大家長之前就已經完成了,你就任的時候應該交接過資料,但現在看來那個叫櫻的女孩似乎沒有太多時間去幫你整理這些資料。”橘政宗笑了笑。

櫻確實很忙,和學院的交接工作一直是她在進行,後來烏鴉死去了,所有人都很難過,櫻雖然沒有說出來,可這幾天喝了很多酒。

“戰略部的老人呢?”源稚生點了點頭。

“在加入執行局之前,我已經在黑道混了很多年,接受家族的庇護之後我依舊在黑道上有很多朋友,很多人都接受過我的恩惠。”橘政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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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願意還這些恩情。”

“明白了,很合理,我會完成這場戰爭的。”源稚生站起來,他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要確認橘政宗說的到底是不是實話很簡單,家主和老人們會承這個老人的情,但不會始終如此。

有些債,一次就還清了。

橘政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仰望頭頂旋轉的星空:“你沒有問我理由。”

“我不需要理由。”

“你需要。”橘政宗說,也站起來,凝視源稚生的背影,這個老人此刻嚴肅得像是出征前的武士,

“赤鬼川裡真的藏著神的聖骸,那裡可能還藏著神的胚胎,神的胎血能真的拯救繪梨衣,也能讓你更加純粹,成為有史以來最強的皇。”

“我對成為最強沒興趣。”源稚生說,可他還是停住了腳步,側過頭去看橘政宗。

“因為列寧號,學院正在試圖探索我們的高天原,可他們還是盯著家族,我們得用彆的東西來吸引他們的注意力,一場戰爭就是最好的誘餌。”橘政宗踏前一步,那個臥在他膝蓋上的長條物體被一隻筋節分明的手握住,伸出到篝火的上方,火焰撩撥著白色的布條,卻並不焚燒它,

“我花了很多年的時間鍛造的最滿意的刀,帶著這把刀,找到神,殺死神,得到神的力量然後讓家族從密黨的掌控中逃出來,稚生,求你。”橘政宗的聲音肅殺而冷冽,卻又帶著哀求。

源稚生愣住了。

他回頭去看篝火上的東西。

白布被撕掉了,那確實是一把刀,一把長刀。

跟蜘蛛切或者童子切相比,這柄刀堪稱簡陋,刀鞘和刀柄還是白木的,刀鐔也沒來得及配上,隻在刀柄處用墨筆畫了一朵菊紋。

但它很鋒利,刀在篝火明亮的光芒中淬出凜冽的寒芒,刀刃後方有一道漂亮的波浪刃紋。

“它有名字嗎?”源稚生輕聲問。

“神切,我希望你能用它殺死神。”橘政宗也輕聲說,

“我打了一輩子刀,直到現在才終於將一把刀磨礪到極致,可有時候做一件事,一把刀就夠了。”

源稚生回身接過這柄刀,隨手挽出一個漂亮的刀花,像是斬碎了什麼東西一樣讓空氣發出呼嘯的聲音。

“我收到了,我會用它斬下神的頭顱的。”源稚生說,他看向橘政宗,

“可是為了殺死神,為了家族的獨立,付出這麼多生命真的值得嗎?”

“值得,因為這就是蛇歧八家一直在追求的東西啊。”老人重新坐下,火光搖曳中他的臉頰像是蒼老了十歲。

源稚生終於轉身離開,這一次他不再回頭,隻是在門口站住。

“再見,老爹。”他說。

“再見。”橘政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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