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日墜入西山後,暮色便深沉起來,借著最後一點留戀人間的餘暉,跟小瘸子追逐打鬨的青衫客,停下身形,望向南邊道路儘頭,小瘸子趁機捶了他肩頭一拳,落魄書生晃了晃,沒有理會,小瘸子有些好奇,跟隨這位書生的視線,一起望向遠方,並無發現,以為書生是故意打岔,小瘸子正要繼續飽以老拳,讓他以後都不敢再調戲老板娘。
少年驀然心頭一震,趴在地上,耳朵貼地,臉色凝重,是一支騎軍,數目還不小,狐兒鎮除了驛卒偶爾經過,從無大隊騎軍露過麵,狐兒鎮的年輕人們,為了瞻仰姚家鐵騎的風采,經常結伴去往遠處的掛甲軍鎮,才有機會遠遠看上幾眼。
鐵甲,戰馬,輕弩,戰刀,這一切在狐兒鎮貧家子弟眼中,就是天底下最有男兒氣概的物件。
小瘸子也不例外,隻是狐兒鎮同齡人不愛帶他一起玩兒。
此時小瘸子把青衫客晾在一邊,去了大堂跟老板娘通報一聲,婦人打著哈欠隻說曉得了,這些軍爺們肯定瞧不上自家客棧和狐兒鎮,多半是連夜行軍,去往北邊的掛甲軍鎮,不用在意。
小瘸子哦了一聲,立即跑出客棧,爬上客棧屋頂,伸手遮在眉宇間,舉目遠眺,趁著天未全黑,勉強還能看見東西,他想要近距離見識一下邊軍鐵騎的裝束,下次再被老板娘使喚去狐兒鎮購置油米,好跟那些同齡人顯擺顯擺。
道路遠方依稀可見塵土飛揚,大地上的沉悶震顫,越來越清晰。
可是天色不等人,小瘸子有些著急,趕緊爬下屋頂,去了大堂,詢問老板娘能不能掛上燈籠,婦人瞪眼,這麼早掛燈籠,火燭錢算誰的?小瘸子拍胸脯說算我的,實在不行先記在老駝背的賬上,婦人點點頭,小瘸子歡天喜地去掛了兩盞大紅燈籠在客棧外,剛要爬上屋,就發現有一騎稍稍繞出官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客棧外邊,身上披掛甲胄,極為鮮亮華美,不同於姚家邊軍的樸素樣式,那名騎卒摘下頭盔捧在胸前,臉色漠然問道:“是不是有賣青梅酒?”
小瘸子咽了口唾沫,膽戰心驚道:“回軍爺的話,有賣青梅酒。”
那名騎卒沉聲道:“一炷香內,讓掌櫃騰空整個客棧,然後準備五桌吃食,拿出最好的青梅酒,所有開銷,一文錢都少不了你們,若是青梅酒果真有傳聞那麼好喝,還有重賞!記住了,進了客棧後,我們會有人專門查看房間,若是還有誰滯留其中,殺無赦。我們離去後,所有住店客人自可入住。”
騎卒重新戴上頭盔,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小瘸子臉色呆滯,青衫客獨自蹲在客棧門口,那條土狗已經回窩,可他還是沒有個落腳地兒,見少年還在發呆,提醒道:“趕緊給九娘說事去,惹惱了這些京城貴人,客棧會開不下去的。”
小瘸子趕緊飛奔進大堂,發現婦人已經跟老駝背碰頭,正在合計事情,小瘸子一到,剛好當這個出頭鳥,讓他去跟樓上客人們說明情況,勞煩他們趕緊先離開客棧,省得有血光之災。
小瘸子有些為難,婦人大手一揮,說火燭錢免了,小瘸子立即衝上二樓,第一間屋子就是陳平安,小瘸子跟開門的客人稟明情況,陳平安無所謂,笑著說其餘兩間屋子,他來打招呼,要少年直接去其它屋子喊人,小瘸子道了一聲謝,匆忙離去。
裴錢打開門後,桌上點燃了油燈,一本書籍攤開在那邊,她笑著說我正在讀書呢。
陳平安沒有揭穿她的小把戲,其實裴錢一直在聽朱斂魏羨那邊的牆根,隻是聽到敲門聲後,才從包裹拿出的書籍,跟陳平安裝模作樣。
陳平安要她收拾一下包裹,需要暫時離開客棧。
隔壁屋子,朱斂已經打開屋子,跟陳平安笑著說:“魏羨開了門後,就又去睡覺了,我去給少爺喊醒他?”
在朱斂剛要轉身的時候,滿身酒氣的魏羨已經坐起身,揉了揉眉心,對兩人說道:“醒了。”
馬平在內三位狐兒鎮捕快,一聽說是騎軍經過,罵罵咧咧,仍是乖乖離開屋子。
紮馬尾辮的少女站在欄杆外,她住在二樓廊道最儘頭一間屋子,這會兒瞪著大堂一樓的婦人,“你的客棧就這麼招待客人?真是長見識了,在邊境上,竟然還有人敢在姚家鐵騎的眼皮子底下,這麼不講道理?我倒要去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一句話就把人趕出客棧!”
少女單手撐在欄杆上,直接從二樓跳下,看得馬平三人眼皮子直顫,哪來這麼個硬把式的小娘們。
婦人苦笑,欲言又止。
老駝背拿著煙杆,想了想,“我去說一聲好了,咱們開門迎客,哪裡還分貴賤。”
老人徑直走出客棧,身影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婦人對著二樓兩撥客人,歉意道:“等會兒你們待在各自屋內就行了,今晚的事情,是咱們客棧對不住各位,事後送你們每人一壇五年釀青梅酒。”
少女拔地而起,返回二樓,砰然關上門。
馬平三人悻悻然返回屋子。
陳平安讓魏羨和朱斂先到他房間坐一會兒,裴錢當然不用多說。
婦人讓小瘸子出門,卻給那個姓鐘的書生去二樓挑個房間,彆在門外晃蕩礙人眼。
青衫客在二樓挑了間屋子,然後就趴在欄杆上,婦人伸出手指,朝他晃了一下,“滾進屋子。”
書生擔憂道:“九娘你姿色如此出眾,那些軍爺兵痞會不會見色起意啊,喝過了酒,更容易酒後亂性……”
婦人笑道:“到時候你不正好英雄救美,萬一我眼瞎了,說不定會對你以身相許呢。”
他擺擺手,“趁人之危,不是君子所為。九娘你放心,我們讀書人都有一身浩然正氣,外加一肚子聖賢道理,隻要我站在這裡,想必他們喝再多的酒,都生不出邪念來……”
沒等婦人說什麼,遠處那間屋子的姚姓少女已經打開門,抽刀出鞘一半,發出悅耳的鏗鏘聲,對那書生厲色道:“色胚閉嘴!”
很明顯,少女的刀子,比小瘸子的拳腳,要管用很多,書生立即進屋子,屁都沒放一個。
越是如此,少女對樓下婦人,就越失望。一年到頭,就跟這些男人廝混在一起,陪笑陪酒,與那些青樓女子有什麼不同?
進了屋子,少女趴在桌上,悲從中來,嗚咽抽泣起來。
婦人站在櫃台後,歎息一聲,給自己倒了一碗青梅酒。
撲通一聲。
婦人抬頭望去,隻見那書生跳下了二樓,摔在地上,起身後,走到櫃台這邊,笑道:“九娘就當我是賬房先生好了,離你太遠,我不放心。”
書生笑容溫柔。
婦人愣了一愣,回答道:“可是你長這麼醜,靠太近,我惡心。”
書生如遭雷擊,蹲在地上抱著頭。
原來那些才子佳人小說上的卿卿我我,那些有跡可循的男女情話,都是騙人的啊,屁都不用管。
駝背老人率先走入客棧。
身後跟著一行人,大概是對方比較講理,既沒有驅逐二樓客人,也沒有一股腦湧入五大桌子人。
為首一人,是個身穿大紅蟒衣的中年男子,麵白無須,氣勢淩人。
蟒服男子身後兩人,一位披掛篆有雲紋的銀色甲胄,行走時,鐵甲錚錚。還有一人,古稀之年,身穿錦袍,頭戴高冠,仙風道骨。
之後七八人,應該皆是心腹扈從。
蟒衣男子三人坐一張桌子,其餘扈從坐兩張,扈從中有一位貌不起眼的年輕人,腰間懸掛一枚玉佩,看到了婦人後,笑了笑。
客棧外,是整整七八百精騎,還有十數輛馬車,每輛馬車中,都有一名囚犯,以及兩人在旁看押,看押之人,無一例外,全部是大泉王朝的中五境練氣士。
駝背老人皺著臉。
老人實在沒有想到是這麼些人。
這撥客人,可不是賣他一個糟老頭子的麵子,而是賣姚家一個麵子而已,而八萬姚家鐵騎和征南大將軍的麵子,不過是從五桌人變成了三桌人,就這麼點大。至於為何不驅逐二樓客人,是其中有位年輕扈從隨口提了一句,說是人多一些,人氣更足,喝酒熱鬨。然後那名不可一世的蟒衣宦官便笑著答應下來。
那名身披銀色甲胄的武將望向婦人那邊,吩咐道:“先上青梅酒,飯菜趕緊跟上。”
駝背老人掀開簾子,去灶房忙碌。
小瘸子開始往三張桌子送酒。
客棧一樓,氣氛凝重。
幾乎隻有倒酒的聲音。
突然有人舉起手,跟婦人打招呼,笑道:“老板娘,勞煩你親自給兄弟們倒碗酒,聽說青梅酒是你祖傳的法子,由你親手釀造,當然要親自倒酒才行。”
這一桌扈從,有了年輕人起頭,頓時沒了顧忌,哄然大笑。
婦人拿起一壇青梅酒,笑著就要過去倒酒。
隻是不知為何,婦人身體緊繃,開客棧這麼多年,江湖上的三教九流都見過了,便是山上神仙練氣士,都見了不少,可當她與那個年輕扈從對視的時候,竟然有些畏懼,好像凡夫俗子撞了邪,黑夜遇鬼,從內心深處,泛起一股無力感。
青衫客突然一把拉住婦人,高聲笑道:“九娘今天身體不適,我這個賬房先生,來給貴客們倒酒,行不行?”
那個年輕扈從像是聽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話,環顧四周,“兄弟們,你們說行不行?”
皆說不行。
年輕扈從這才望向青衫書生,“不行,怎麼辦?不然還是讓老板娘親自倒酒?倒個酒而已,又不用你的九娘陪咱們去掛甲軍鎮,對吧?”
身穿大紅蟒衣的宦官置若罔聞。
頭戴高冠的老仙師則微微一笑。
少女姚嶺之打開門,臉色鐵青道:“不行!”
年輕扈從站起身,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了。
他抬起頭,笑問道:“為何?”
少女隻是與此人對視,便有些內心惴惴,下意識按住刀柄,口不擇言道:“這裡是姚家的地盤!”
姚嶺之並不知道,在她握住刀柄的刹那之間,一樓在座所有扈從就都生出了殺意。
那名坐在蟒袍宦官和高冠仙師旁邊的銀甲武將,更是殺氣騰騰。
年輕扈從始終伸長脖子望向二樓,卻好像將一樓所有動靜看在眼裡,伸出一手,輕輕下壓,示意所有人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微笑道:“可是整個大泉王朝,都是我家的地盤啊。怎麼辦?難道你們姚家要造反?”
婦人拎著酒壇,走出櫃台,先對少女沉聲道:“嶺之,退回房間去!”
然後對那個年輕扈從施了一個萬福,“九娘這就給公子倒酒。”
年輕扈從嘴角翹起,死死盯住婦人的那張臉龐,指了指二樓那邊的少女,“你們母女一起來吧,如何?”
婦人臉色慘白。
二樓有房間打開,走出一個白袍年輕人,“我覺得不如何。”
年輕扈從轉過頭,望向那人,眼神玩味道:“哦?你算哪根蔥?”
這一次是一樓有人幫著陳平安回答了,“你又算哪根蔥?”
是那個姓鐘的落魄書生。
年輕扈從哀歎一聲,“得嘞,今晚上一個一個跟我過不去,不願意趕走客人的客棧,不願意倒酒的老板娘,口出狂言的姚家少女,穿了白袍子就以為自己是劍仙的外鄉人,穿了青衫就覺得自己是儒家聖賢的讀書人……”
他突然望向婦人,又看了眼樓上少女,笑道:“沒關係,你倆今晚,可以嘗試著救一救姚家。如果我心情好了,說不定可以幫著把姚家拉出火坑。”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決心,轉頭對那落魄書生說道:“鐘魁,此事與你無關,我也知道你會一些本事,所以接下來你能走就走,彆管我們了。”
然後她抬頭望向陳平安,正要說話。
陳平安笑問道:“老板娘,先前有句話怎麼說來著?”
婦人有些疑惑,一時間沉默不語。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人間路窄酒杯寬。”
路窄,所以會遇到與那片槐葉有關的姚家人。
路窄,所以也會遇到這些,恨不得其他人都走死路上的家夥。
可是沒關係,這兒的青梅酒好喝。
陳平安輕聲道:“今天要麻煩四位了。”
眾目睽睽之下,二樓這白衣年輕人身後的那間屋子,走出四人。
南苑國開國皇帝率先走出,板著臉道:“無需客氣。”
武瘋子朱斂隨後彎腰走出,站在陳平安另外一邊,雙手負後,笑嗬嗬道:“少爺這話多餘了。”
一位背負“癡心”長劍的絕色女子,站在魏羨身旁,正是藕花福地的女子劍仙隋右邊,容顏清冷道:“謝過公子借劍。”
最後是身材魁梧的魔教開山之祖,盧白象,雙手拄刀站在朱斂身側,微笑道:“主公,這刀不錯,停雪,名字也好。”
最後的最後,一個柔柔弱弱的聲音響起,“爹,我呢?”
陳平安有些無奈,說道:“回屋子讀書!”
枯瘦小女孩哦了一聲,輕輕關上門後,大嗓門讀書,書上那些聖賢道理,給她讀得震天響。
一樓書生聽著二樓書聲。
二樓除了書聲之外,還有陳平安,魏羨,朱斂,隋右邊,盧白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