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隱士遊俠,大多性情古怪,不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對那個深藏不露的青衫客,並不好奇。
就像先前磨刀人劉宗所說,大夥兒腳下的這條路,這麼寬,不是羊腸小道,更不是獨木橋,大家各走各的,沒毛病。
客棧外邊,邋遢落魄的青衫男子沒有走遠,其實就蹲在客棧外邊的門口,身邊趴著那條瘦狗,男人轉頭看著狗,覺得自己活得比它還不如,一時間就想要吟詩一首,可是搜刮肚腸半天,也沒能作出一首被小瘸子譏諷為“打油詩”的佳作,男人在心裡安慰自己,沒關係,文章天成,妙手偶得,不用強求。
客棧二樓。
陳平安有些猶豫,要不要再請出朱斂。
原因是他想要在這大泉王朝多呆一會兒,身邊隻有一個魏羨,最多護住裴錢,很難搭把手,一旦身陷藕花福地那樣的險境,各方皆敵,陳平安擔心會忙中出錯。
陳平安在從一幅畫卷中成功請出魏羨後,就再沒有去動第二幅,不是心疼穀雨錢,十一顆穀雨錢,換來一位南苑國開國皇帝,曆史上的陷陣萬人敵,曾經的天下第一人,陳平安沒偷著樂就算很把持得住了。
當時之所以敲定底線在十顆穀雨錢上,不是陳平安覺得魏羨之流,隻值這個價格,而是那會兒,害怕最後一次見麵仿佛心情不佳的老道人,給了畫卷,自己卻根本養不起,老道人既不壞規矩,又能惡心人,陳平安總不能一直賭下去。
穀雨錢,畢竟是三種神仙錢中最珍稀的,一顆就等同於百萬兩銀子,一座小銀山了,吞並盧氏王朝之後的大驪王朝,號稱國力冠絕寶瓶洲北部,一年稅收才多少?六千萬兩白銀。當然,這隻是大驪宋氏擱在台麵上的銀子。
這些天的按兵不動,是從背著那隻金黃養劍葫的小道童言語當中,陳平安嚼出不同尋常的意味,那家夥分明是要坑自己一把,而且就在武瘋子朱斂這幅畫上。老道人估計是礙於臉麵,隻給陳平安挖了一個小坑,小道童便使勁刨出了一個大坑。
陳平安將剩餘穀雨錢都堆放在手邊,撚起一枚,輕輕丟入畫卷中。
雲霧升騰,百看不厭。
一樓大堂,簾子那邊的老人敲了敲煙杆,站起身,來到櫃台這邊,瞥了眼門外,“那個落魄書生,可不簡單。”
婦人心不在焉地撥動算盤,“三爺,你都嘮叨過多少回了。我心裡有數,不會當真惹火他。”
老人手肘抵在櫃台上,吞雲吐霧,沉聲道:“要是真喜歡了,改嫁便是,要是你爹不答應,回頭我給你撐腰。”
婦人一跺腳,惱羞成怒道:“三爺,你瞎說什麼呢,我怎麼會喜歡他?!”
老人淡然道:“不挺好嘛,雖然不曉得來曆根腳,可我都看不出深淺的年輕人,在大泉邊境,能有幾個?刮乾淨了胡子,說不定模樣還是能湊合一下的。”
婦人直接忽略了後邊那句話,抬起下巴,朝樓上陳平安房間那邊點了點,“能有幾個?三爺,這個穿白袍子、掛紅葫蘆的年輕外鄉客人,連同那位貼身扈從,瞧出來高低深淺沒?沒吧,店裡店外,這不就一下子三個了?”
老人板著臉撂下一句,就要回灶房那邊給自己搗鼓一些吃的,犒勞犒勞五臟廟,“好心當作驢肝肺,活該守寡這麼多年。”
婦人早已習慣了老人的脾氣,輕聲喊住老人,“不管如何,樓上那三人都是恩人,你可彆擅作主張,給人下藥,上回那倆遊俠兒,給你剝光了衣服,連夜丟到狐兒鎮大門口,好好兩個大老爺們,給你害得變成了黃花閨女似的,差點上吊呢。”
老人扯嘴角道:“又不是惡貫滿盈的主,我給人家下藥作甚。我倒是怕你給那後生下藥,迷倒了,為所欲為。”
婦人作勢揮了一巴掌,“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老人是個喜歡較真的,“你去問問門外的那條旺財,它能吐出象牙來不?”
婦人頂了一句,“我又不是狗,跟旺財可聊不上天,不像你。”
老人用煙杆點了點婦人,“誰以後看上你,他家老祖宗的棺材板都要壓不住。”
婦人可不在乎這些個言語,混跡市井、經營客棧這麼多年,招待八方來客,話裡頭帶葷腥的,帶刀子的,帶醋味的,什麼沒見識過,壓低嗓音,“那頭大妖,該不會是給此人打殺的吧?”
老人搖搖頭,“若真是鬆針湖水神麾下頭號大將,嗬嗬,就隻有地仙之流,才有此通天能耐,雖說這個吊兒郎當的讀書人,肯定不簡單,可還不至於這麼強。又不是書院那幾位做大學問的老夫子。那些儒家聖賢,做了這等義舉,不會藏頭藏尾的,也無需刻意隱瞞不是?”
婦人陷入沉思。
老人最後勸說道:“行了,好話不說兩回,最後跟你嘮叨一次,我覺得那落魄讀書人除了窮了點,醜了一點,嘴巴賤了一點,為人沒個正行了一點,其實都還可以的,好歹是個青壯漢子……”
婦人黑著臉,從牙縫裡蹦出一個字,“滾!”
駝背老人臉色如常,轉身就走。
滄桑臉龐就像一張虯結的老樹皮,要是有蚊子叮咬,估計老人稍微皺個眉頭,就能夾死它。
雙手手心布滿老繭,雙手負後,左手搭著右手腕,右手手拎著老煙杆。
老人好似自言自語道:“大晚上的,大冬天哪來的貓叫春,奇了怪哉,小瘸子今兒還問我來著。”
婦人臉色微紅,咬牙切齒,罵道:“老不正經的玩意兒,活該一輩子光棍!”
小瘸子剛收拾完飯桌,聽到了老駝子和老板娘最後的對話,一臉好奇道:“老板娘,到底咋回事?咱們客棧也沒養貓啊,是從外邊溜進客棧的野貓不成?要是給我逮著了,非一頓揍不可,我就說嘛,廚房那邊經常少了雞腿饅頭什麼的,應該就是它饞嘴偷吃了,老板娘你放心,我肯定把它揪出來……”
婦人從櫃台後邊拿出一根雞毛撣子,對著小瘸子腦袋就是一頓打,“揪出來,我讓你揪出來!”
她還不解氣,繞過櫃台,對著腿腳不利索的少年就是一陣追殺,打得小瘸子都有些快步如飛了。
她隨手丟了雞毛撣子,猶豫了一下,躡手躡腳上樓,放慢腳步,來回走了一趟,沒能聽出什麼動靜來,回到一樓大堂,發了會兒呆,去簾子後邊老駝背的地盤,在灶房拎了塊巴掌大小的乾肉,又拿了一小壺半年釀的青梅酒,走到客棧外,看到那個蹲在狗旁的落魄讀書人,喂了一聲,在青衫男子抬頭後,拋了酒肉給他,冷聲道:“一兩銀子,記在賬上了,不是白送你的。”
直到婦人跨過門檻走入大堂,青衫男子才收回視線,唏噓道:“旺財啊,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就叫最難消受美人恩啊。”
他撕下一小塊肉給腳邊的旺財,然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這要是刮了胡子,還了得?!”
在婦人走上二樓的時候,陳平安輕輕按住畫卷,轉頭望向門口那邊。
所幸婦人沒有敲門打攪。
等到她走下樓梯,陳平安開始繼續砸錢。
陳平安一口氣往畫卷中砸下十二顆穀雨錢。
依舊沒能讓朱斂現身。
陳平安拿起手邊養劍葫,才記起進客棧前就沒酒了,隻能輕輕放下。
老龍城宋氏陰神支付那支竹簡,掏出十顆穀雨錢,飛鷹堡陸台分贓,付給陳平安二十顆,加上倒懸山之行的出入,陳平安總計擁有二十九顆穀雨錢,為了魏羨,給畫卷吃掉了十一顆,剩餘十八顆。
當下桌上就隻有六顆穀雨錢了。
武瘋子朱斂暫時依舊在畫上“擺譜”,不肯走出,那麼其餘兩幅,魔教盧白象,藕花福地曆史上的唯一一位女子劍仙隋右邊,又得讓陳平安掏出多少顆來?
陳平安歎了口氣,瞥了眼畫上那個笑眯眯的老頭兒。
再往裡頭丟,自己可就真要傾家蕩產了,雖說雪花錢和小暑錢,積攢了不少,可那隻是數字而已,真正折算成穀雨錢後,就縮水嚴重了。
陳平安有些無奈,收起畫卷藏入飛劍十五當中,打開門,下樓去喝酒解悶,先前為了背著魏羨上樓,忘了往養劍葫裡裝酒,晃著空蕩蕩的“薑壺”,陳平安心想那個背負巨大金黃葫蘆的小道童,心中腹誹,說了世間其餘六隻“最”如何的養劍葫,小道童背著的那隻,該不會是最能裝酒水吧?
陳平安這會兒並不清楚,還真給他不小心猜中了,事實上算是隻猜中了一半。
那隻名為“鬥量”的金黃養劍葫,確實裝了天底下最多酒水中的水,正是那東海之水,為此整座東海水麵下降了數尺。
故而有個窮秀才都要忍不住嘖嘖稱奇,外加最後半句馬屁:小小葫蘆,可養千百蛟龍也,道祖善,大善,老善了。
當然也有可能是因為與老道人坐而論道,毀壞了蓮花洞天的好些荷葉,才說這句話討個巧。
中土神洲,那座被譽為儒家“斯文正宗”的文廟中,那些至今還高高矗立神台上的泥像聖人們,肯定做不出這種事情,壞了人家東西,然後還要賣個乖耍無賴,可他這個神像被搬出文廟的老秀才,做得那叫一個自然而然,真是比白玉京內的道家仙人們還自然了。
到了樓下,老板娘笑顏如花。
俊俏,有錢,氣質還好,婦人越看陳平安越養眼。
陳平安要了一斤五年釀的小壇青梅酒,當著老板娘的麵倒入養劍葫。
在婦人眼中,養劍葫就隻是個朱紅色酒葫蘆而已,摩挲得光可鑒人,不值錢,但一看就是最少兩代人的心愛之物,才會給用成了老物件。
婦人單手撐著腮幫,側過身坐在長條凳上,轉過頭望著倒酒時手很穩的年輕人,她兩頰微紅,酒暈尚未褪去,笑問道:“公子用碗喝酒,不更省事?要是給你喝完了這一斤酒,不還得再往葫蘆裡裝一次?”
不過哪怕如此,她還是自己拎了壺酒過來,自飲自酌,沒忘記捎來三碟子佐酒菜,當然還有兩雙筷子。
陳平安笑道:“我也就這點酒量了,喝完就算,不用再裝。”
婦人笑道:“你那朋友的酒量是真好。”
陳平安有些汗顏,心想魏羨你好歹是一個開國皇帝,也太丟人現眼了些。
陳平安看似隨意問道:“姚家邊軍既然在邊關名聲這麼大,老板娘可曾知道姚家如今有哪些大人物?”
婦人一挑眉頭,“呦,公子,你該不會是北晉國的諜子吧?”
陳平安指了指樓上,“有我這樣的諜子嗎?身邊帶著個這麼會喝酒的朋友?還跟著個孩子?”
婦人點點頭,“倒也是,北晉國如果都是公子這樣的諜子,哪來這麼多仗好打,早天下太平了。”
她有些喝高了,伸長胳膊,夾了兩次也沒能夾住一盤碟子裡的醬肉,陳平安輕輕將碟子推過去些,她嫵媚瞥了眼,乾脆放下筷子,“與你說些也無妨,好教你們這些南邊蠻子,曉得我們大泉邊軍的厲害。”
她打了個酒嗝,沒覺得有什麼難為情,“那位半輩子都在馬背上的姚老將軍,是咱們大泉的征字頭大將軍之一,膝下有三兒兩女,可惜兒子死了兩個,女兒死了一個。年紀最小的女兒,嫁去了京城,難得的好人家,都說是天作之合,神仙姻緣。孫子孫女一大把,最有出息的,有兩個,孫子叫姚仙之,聽說十歲就入伍了,孫女叫姚嶺之,更了不得,習武天賦好到整個邊境都聽說了。”
陳平安好奇道:“怎麼都以‘之’字結尾?”
婦人笑道:“之字輩嘛。”
陳平安愈發疑惑,“定輩分那個字,不應該在中間嗎?難道你們大泉不一樣?”
婦人沒好氣道:“我哪曉得那富貴姚家的祖宗規矩,還不許有錢人有點怪癖啊?”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姚家鐵騎名聲這麼大,在你們大泉肯定有不少眼紅的人吧?”
婦人白了一眼,“你問我,我問誰去?問皇帝陛下啊?”
她自顧自笑了起來,媚態橫生,“那也得皇帝老兒瞧得上我的姿色,納我入宮,歲數大就大了,好歹是當皇帝的,說不定床架子都是金子做的……”
興許是總算說到了些讓人開懷的事情,婦人舉起酒杯,朗聲道:“人生路窄酒杯寬,我九娘陪公子走一個。”
陳平安眼睛一亮,舉杯笑道:“這句話我記得記下來,說得好,走一個!”
兩人各自飲儘碗中餘酒。
門檻那邊坐著個青衫客,偷偷望著酒桌上相談甚歡的男女,滿臉幽怨,碎碎念念。
“好狗不擋道!”
一個大嗓門響起,落魄書生被人一腳踹了個東倒西歪,三名腰間挎刀的男子,先後大踏步走入大堂。
為首一人,身材壯實,大冬天時節,還要故意露出一些胸膛肌肉,坐在了陳平安左邊的長凳上,漢子手底下兩人熟門熟路去拎了酒和碗過來,兩人坐一張長凳,一張桌子,瞬間坐滿了。壯漢偏偏不要一位年輕刀客遞過來的白碗,搶過婦人身前那隻酒碗,倒了碗青梅酒,酒水四濺,一口喝完,抹了把嘴,突然他一手捂住肚子,滿臉惶恐,一手顫抖著指向婦人,顫聲道:“這酒不對勁……酒裡有毒……”
桌對麵兩個年輕人頓時按住刀柄,臉色微白。
婦人沒好氣道:“馬平,你腦子裡有屎吧?是不是今兒午飯吃屎吃多了,剛好屎裡有毒,然後把你腦子給吃壞了?”
佩刀漢子嘿嘿一笑,恢複正常臉色,“開個玩笑而已,咋還罵上人呢。”
身邊兩個年輕同僚,嚇得趕緊喝酒壓驚。
漢子瞥了眼礙事的陳平安,“小子,何方人氏?通關文牒拿出來!”
婦人剛要說話,陳平安已經從懷中掏出關牒,輕輕放在那挎刀壯漢桌前。
漢子拿起後,看著上邊鈐印著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朱印,嘖嘖道:“印章還真不少,走了這麼遠的路?”
陳平安笑著點頭。
漢子看他這副模樣就來氣,見慣了狐兒鎮老百姓們的卑躬屈膝和諂媚笑臉,來了這麼個不會溜須拍馬低頭哈腰的,關鍵是模樣還挺俊,就想著找個法子收拾這小子,好教他知道這才是狐兒鎮這一片的地頭蛇,下山虎遇上了他馬平,也要乖乖蹲著,過江龍就老實盤著,沒有彆人跟客棧九娘眉來眼去的份兒。
婦人突然問道:“聽說鎮裡邊又鬨鬼了?這次是誰魔怔了?”
一說到這樁晦氣事,馬平就沒了興致,將通關文牒丟還給那小白臉,喝了口悶酒,甕聲甕氣道:“真他娘邪性,以往都是禍害外鄉人,這次竟然是小鎮自己人遭了毒手,隻有一條胳膊的劉老兒知道吧,開紙錢鋪子的,經常幫人看風水的那個糟老頭,徹底瘋了,就這天氣,大白天不穿衣服,在大街上瞎跑,還說自己太熱,哥幾個隻好把他鎖了起來,沒過幾天就一屋子屎尿,臭氣熏天,今兒才清醒一點,總算不念叨那些怪話了,兄弟們這不就想著趕緊過來,跟九娘你討要幾碗青梅酒,壯一壯陽氣,衝一衝晦氣。”
婦人皺眉道:“這可咋整?上次你們從郡城重金請來的大師,不是給了你們一摞神仙符籙嗎?你當是怎麼跟我吹牛來著,說是‘一張符來,萬鬼退避’?”
壯漢轉頭往地上狠狠吐出一口濃痰,“狗屁的大師,就是個騙子,老子也給坑慘了,韓捕頭這段時間沒給我穿小鞋。”
馬平吐出一口濁氣,擠出笑臉,伸手就要去摸婦人的小手兒,婦人不動聲色縮回手,沒讓他得逞,馬平笑眯眯道:“九娘啊,你覺得我這個人咋樣?多少算是個狐兒鎮有頭有臉的人吧?掙錢不少,家世清白,還練過武,有一身使不完的氣力,你就不心動?九娘啊,可彆抹不下臉,你馬大哥不是那種古板的人,不在乎你那些過往。”
婦人嗬嗬一笑。
之後幾次借著酒醉的幌子,想要揩油,都給婦人躲過,馬平和兩位同僚捕快要了一桌子菜,喝得七葷八素,吃得滿嘴流油,看樣子是明擺著打秋風來了,最後竟然還賴著不走,三人去了樓上睡覺,說是明兒再回狐兒鎮。
陳平安早早坐到了隔壁桌子,婦人在小瘸子收拾的時候,坐在陳平安旁邊,長呼出一口氣,像是有些乏了,苦笑道:“這個馬平是狐兒鎮的捕頭,他家世世代代做這個行當,跟官府衙門沾著點邊而已,那麼個屁大地方,所謂的官老爺,官帽子最大的,也不過是個不入清流的芝麻官。其餘都是些胥吏,算不得官,可一個個架子比天大。”
裴錢聽到了外邊的動靜,輕輕打開屋門,蹲下身,腦袋鑽在二樓欄杆間隙裡頭,偷偷摸摸望著下邊那倆家夥,結果好不容易才拔出來,一路小跑下樓梯,剛靠近酒桌,就聽到婦人在跟陳平安抱怨官場上的小鬼難纏,說那些捕快經常來客棧混吃喝,她隻能花錢買個平安,不然還能咋樣。
裴錢偷著樂嗬,嘴巴咧開,忍了半天,最後實在是憋不住了,捧腹大笑,“花錢買平安,買個平安……哎呦,不行了,我要笑死了,肚子疼……”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裴錢身邊,“疼不疼了?”
被扯住耳朵的裴錢,立即停下笑聲,可憐兮兮道:“肚子不疼了,耳朵疼……”
婦人一頭霧水,不知道那個賊兮兮的枯瘦小女孩在笑什麼。
陳平安跟婦人道彆,一路扯著裴錢的耳朵,往樓梯口走去,裴錢歪著腦袋墊著腳跟,嚷嚷著不敢了。
走上樓梯就鬆開了裴錢的耳朵,到了房間門口,轉身對裴錢吩咐道:“不許隨便外出。”
裴錢揉著耳朵,點點頭。
等陳平安關上門後,裴錢站在欄杆旁,剛好與那個仰頭望來的婦人對視,裴錢冷哼一聲,蹦跳著返回自己屋子,使勁摔門。
客棧外夕陽西下,有人策馬而來,是一位豆蔻少女,紮馬尾辮,長得柔美,卻有一股精悍氣息,背著一張馬弓,懸佩一把腰刀,她將那匹駿馬隨手放在門外,顯然並不擔心會走失。
青衫客還在門外逗弄著那條狗。
少女看了眼男人,沒有上心,走入大堂後,左右張望,看到了滿臉驚訝的婦人後,她有些不悅,停下腳步,對婦人說道:“爺爺要我告訴你,最近彆開客棧了,這裡不安生。”
婦人在少女跟前,再沒有半點媚態,端莊得像是世族門第走出的大家閨秀,豎起手指在嘴邊,示意隔牆有耳,然後輕聲道:“嶺之,我在這邊待習慣了。”
少女憤憤道:“不知好歹!”
婦人笑問道:“要不要喝點青梅酒?”
少女滿臉怒容。
喝酒?!
婦人也自知失言,有些羞愧。
少女冷聲道:“給我一間屋子,我明天再走,你仔細考慮。”
小瘸子戰戰兢兢領著少女登上二樓,在老板娘的眼神授意下,專門挑了一間最乾淨素雅的屋子給少女。
在那串輕盈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後,陳平安將僅剩六顆穀雨錢疊在一起。
一顆一顆丟入畫卷之中。
當第三顆穀雨錢沒入畫麵後,陳平安站起身,緩緩後退幾步。
一位老人彎腰弓背,從畫卷中蹣跚走出。
他跳下桌子,對陳平安眯眼而笑,轉身伸手伸手摸向畫卷,但是摸了一個空,就連裴錢都偷偷摸過一把的畫卷,對於朱斂而言,近在咫尺,卻遠在天邊。
虛無縹緲,不可觸及。
朱斂倒是沒有氣急敗壞,笑嗬嗬道:“果然如此,少爺,這就是你們浩然天下的仙家術法嗎?”
陳平安點點頭,“算是。”
這個習慣性佝僂著身形的老人,似乎與傳聞中那個走火入魔的武瘋子,完全不像。
老人臉上總是帶著笑意,神色慈祥,在藕花福地,此人差點將整座江湖掀了個底朝天,後來者居上的丁嬰,同樣是天下第一人,就擁有極其鮮明的宗師氣勢,這大概也跟丁嬰身材高大,不苟言笑,並且戴著一頂銀色蓮花冠,都有一定關係。
眼前這個名叫朱斂的武瘋子,就差了很遠。
相較於魏羨的什麼話都憋在肚子裡,朱斂似乎更加認命且坦白,開誠布公道:“如今到了少爺的家鄉,光是適應這座浩然天下的氣機流轉,就得花費好些天,想要恢複到生前的巔峰修為,更不好說了,嗯,按照少爺這裡的說法,我目前應該是純粹武夫的第六境。”
說到這裡,老人頗為自嘲,“有可能一舉破境,有可能滯留不前,甚至還有可能被這邊的靈氣倒灌氣府,消耗真氣,修為給一點點蠶食。不過,我有一種感覺,除了七境這道大門檻,之後成為八境、九境武夫,反而不是什麼太大問題。”
朱斂說得很開門見山了。
比那個悶葫蘆魏羨,確實爽快多了。
朱斂走到窗口,推開窗,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個七境,有點類似藕花福地武人的後天轉先天,是最難跨過的一步。隻要躋身武道第七境,相信此後修為攀升,不過是年複一年的水磨功夫而已,不敢說肯定九境,八境絕對不難。”
朱斂轉頭微笑道:“當然了,隻要適應了這邊濃鬱靈氣的存在,我對上一個底子一般的七境純粹武夫,打個平手,還是有機會的,不至於被境界壓製,見麵了就隻能等死。至於同境之爭,隻要不是公子這樣的,勝算極大。”
陳平安喃喃道:“關隘隻在七境嗎?”
老人坐回桌旁,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麵,“我願意為公子效忠賣命三十年,希望公子在那之後,能夠給我一個自由之身,如何?”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並不知道如何恢複你的自由之身。”
老人愕然,陷入沉默,盯著那幅畫卷。
陳平安猜測畫卷本身,類似驪珠洞天的本命瓷器,任你是上五境的玉璞修士,也要被人拿捏。
一想到這裡,陳平安就笑了笑。
魏羨那邊,爛醉如泥,躺在床上,說起了夢話,“身無殺氣而殺心四起,帝王之姿也。”
敲門聲響起,陳平安收起最後三顆穀雨錢和畫卷,正要去開門,朱斂竟然代勞了。
裴錢眨著眼睛,然後迅速離得朱斂遠遠的,跑到陳平安身後。
朱斂關上門,轉身笑嗬嗬道:“小丫頭根骨真好。是少爺的閨女?”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搖搖頭,然後轉頭問道:“找我有事?”
裴錢看了看朱斂,搖頭。
朱斂識趣,笑問道:“少爺,可有住處?”
陳平安道:“出了門,右手邊第二間就是了,不過魏羨住在那邊,你要是不願意與人同住,我幫你再要一間屋子。”
“行走江湖,沒這些講究。”
朱斂擺擺手,然後伸手揉了揉下巴,若有所思,“少爺,先選了那個南苑開國皇帝?”
陳平安點點頭,叮囑道:“你們兩個,可彆有什麼意氣之爭。”
朱斂笑道:“萬人敵魏羨,我仰慕得很,敬他酒還來不及,豈會惹他不高興。”
朱斂走出屋子,輕輕關上門。
隻留下一道縫隙的時候,朱斂突然問道:“敢問少爺為我花了多少錢?”
陳平安答道:“十七顆穀雨錢。”
朱斂笑道:“讓少爺破費了。”
裴錢在老人離開後,猶不放心,去拴上了屋門,這才如釋重負。
陳平安問道:“魏羨每天板著臉,你都不怕,朱斂這麼和和氣氣,你反而這麼怕?”
裴錢輕聲道:“就是怕。”
陳平安又問道:“什麼事情?”
裴錢輕聲道:“我覺得那個老板娘不是啥好人,加上一個小瘸子,一個老駝背,多怪啊,這兒會不會是黑店?天橋底下那說書先生,講的那些故事,其中就說到黑店,最喜歡給客人下蒙汗藥,然後拿去做人肉包子了。”
陳平安氣笑道:“彆胡思亂想,趕緊回去看書。”
裴錢唉聲歎氣地離去。
陳平安已經沒心思去翻剩餘兩幅畫卷了,盧白象,隋右邊,剛好一個不太敢請出山,就怕請神容易送神難,另外一個,更不敢。
想起裴錢對魏羨、朱斂兩人的觀感。
其實她的直覺,半點沒錯。
魏羨看人的眼神,是從高處往低處,畢竟是青史留名的一國之君。
朱斂看人的眼光,則像是活人在看待死人,眼神晦暗,幽幽如深潭,老人臉上掛著的笑意,更彆當真。
客棧門檻上,青衫客背對著大堂,抬頭望向天邊的絢爛晚霞,輕輕拍打膝蓋,拎著酒壺,每喝一口青梅酒,就嘮叨一句。
“雲深處見龍,林深時遇鹿,桃花旁美人,沙場上英豪,陋巷中名士……”
砰一聲。
青衫客被人打了一個撲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也沒忘記死死攥緊酒壺。
原來是小瘸子一腳踹在他後背上,怒氣衝衝道:“沒完沒了,你還上癮了?忍你很久了!”
男人狼狽起身,拍了拍身上塵土,沉聲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瘸子瞧著有些陌生的窮酸書生,便有些心虛,硬著頭皮大嗓門喊道:“你誰啊?”
這位青衫客一本正經道:“你喊九娘什麼?”
小瘸子愣了愣,“老板娘啊。”
青衫客又問,“那麼老板娘的夫君,又是你什麼人?”
小瘸子差點氣瘋了。
飛奔出門檻,拳腳並用,對著這個隻知道姓鐘的王八蛋一頓追殺。
男人高高舉起酒壺,四處躲閃,一邊逃竄一邊喝酒,挨了幾拳幾腳,都不痛不癢。
夕陽西下。
關於書生,曾有讖語。
書生自己也不當真的一句話。
鐘某人下山前,世間萬鬼無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