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才知道齊廷濟很快就會是飛升城的首任城主,陳平安也要在芒種這一天正式就任大驪國師。
九位上五境劍修,如果再加上陸芝,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就是總計十二位上五境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若是撇開那座雲遮霧繞的落魄山不談,攏共有幾位上五境?
在最高的城頭,於生死之間,遞出天地間最明亮的劍光。
這碗烈酒,劍氣長城的劍修們,即便喝了萬年還覺得不過癮。
其實齊廷濟轉去擔任城主,對於高爽他們這些老劍修來說,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既然新宗主隻是讓他們等等看,就意味著下次五彩天下再開門,他們就可以自由“返鄉”。
換由陳平安接任宗主,其實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畢竟他是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還是寧姚的道侶。
北俱蘆洲和寶瓶洲是對劍氣長最為心生親近的兩個洲,同樣的,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對這兩個洲最為認可。
我們寶瓶洲的落魄山陳平安,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我們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很快就是大驪王朝的新任國師。
世間唯有劍修最懂劍修。
齊廷濟身為城頭刻字的老劍仙,齊氏家主,他很清楚這撥私劍內心深處的最大訴求。
比如皚皚洲劉氏,一直想要邀請謝鬆花擔任家族供奉,開出了很多看似誘人的條件,可是在陳平安出麵斡旋之前,雙方非但沒有談攏,還差點結仇。最後謝鬆花被惹惱了,直接與那位劉氏祠堂的老人“說客”撂下一句,你這是跟我問劍。
原因就在於商賈氣息太過濃重的劉氏,既不知道浩然劍修分兩種,去過劍氣長城和沒有去過的,也不知道去過劍氣長城的浩然劍修,他們最想要什麼。錢?當然誰都不嫌多,尤其是劍修,煉劍一事就是個無底洞,但是如果你隻談錢,那韓槐子、謝鬆花、蒲禾、酈采他們何必去劍氣長城?
高爽、黃陵這撥離鄉多年的私劍,在蠻荒腹地,苦心經營,舍生忘死,等到死了的死了,活著的活著返鄉,飛升城卻已經在那五彩天下,能看見的,劍氣長城的城牆也已經斷作兩截。
那麼他們最想要的是什麼?就是浩然天下記不記住劍氣長城的付出,無所謂,感不感恩,也無所謂,但是浩然天下,必須要清楚知道一件事,就是劍氣長城的強大,劍修如雲,發自肺腑感到畏懼就行了。
齊廷濟站起身,拍了拍椅子,笑嗬嗬道:“記得幫我留著這把客卿椅子。你們繼續議事,我就功成身退了。”
離開祖師堂之前,齊廷濟將他那塊正反兩麵分彆篆刻龍象劍宗之主和姓名的玉牌當場捏碎。
小陌看到齊廷濟身上延伸出去的一些紫金色長線,或是隨之徹底消散,或是光亮驟然減弱。
確實是個爽利人。
齊廷濟看見所有人都站起身,擺擺手,笑道:“免了,我隻是卸任宗主,這邊的道場洞府還在,不必費事,送我一程。”
“接下來開價的,不要矯情,砍價的,也不用含糊,各憑本事。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吵完之後,出了祖師堂的大門,就誰都彆發牢騷、有腹誹,惹人笑話。”
“吳曼妍,你們三個再坐一會兒,隱官還有些事情要交待,以後跟為師去了五彩天下,你們三個直接進入避暑行宮,會成為隱官一脈劍修。至於懸弓福地,我不帶走,留給龍象劍宗。”
齊廷濟獨自離開祖師堂大殿,大門自行開啟,等到齊廷濟跨過門檻,大門緩緩關閉。
兩扇大門即將合並,齊廷濟轉過頭,透過門縫,望向堂內還站著的年輕隱官。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這就是齊老劍仙所謂的‘都是小事’?”
齊廷濟爽朗大笑,就此轉頭離去,繞過天井,走出祖師堂頭道大門,來到以白玉鋪就的觀景台欄杆旁,麵朝大海,眺望海上碧波萬裡。齊廷濟道心驟然一輕,天地宛如展露新麵目。
邵雲岩說道:“回頭我就幫隱官打造一塊新的宗主玉牌。”
陳平安點點頭。
直到這一刻,腦子還一團漿糊的酡顏夫人,才發現年輕隱官兼任了龍象劍宗的宗主,而不單單是落魄山成為龍象劍宗的上宗。
其實在五彩天下那邊,陳平安就跟齊廷濟仔細討論過這件事,陸芝是肯定不願意繼任宗主的,可以讓極為乾練的邵雲岩補缺,由那撥私劍當中威望最高的高爽擔任掌律祖師,竹素出身玉笏街大族,精通賬務,由她掌管泉府,想必問題不大,酡顏夫人依舊是首席客卿,身份不變,可如果私劍當中,有誰特彆想要拿到這個身份,也可以談,齊老劍仙你去找那位私劍商量,我來跟酡顏夫人做筆買賣,用實惠換頭銜便是,此外郭渡、淩薰這雙道侶,梅龕和梅澹蕩這對師徒,四人之中,最好有一人出任次席供奉……當時齊廷濟答應得很爽快,說都是小事。
結果陳平安直接被齊廷濟擺了一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酡顏夫人已經緩過來了,她想起一事便偷著樂,我們邵劍仙的親傳弟子,從倒懸山春幡齋去往落魄山的韋文龍,他可是那邊的財神爺。如今落魄山是上宗,若師徒再次見麵?她乜了眼邵雲岩,顯然他也在考慮這件事。
酡顏夫人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笑眯眯問道:“以後你們師徒倆碰了麵,輩分怎麼算?如何稱呼對方?”
邵雲岩置若罔聞。
竹素幾個心裡也小有彆扭,先前邢雲、柳水兩位相熟私劍,勸過他們轉投青萍劍宗,都被他們婉拒了,估計等到消息傳到桐葉洲那邊,少不了幾句類似何必脫褲子放屁的風涼話?大為快意,覺得隱官這件事做得真是漂亮至極?
吳曼妍幾個還是挺開心的,既可以去那座嶄新天下看看,還能夠進入避暑行宮成為隱官一脈劍修,雙喜臨門。他們畢竟還年輕,對於離鄉遠遊一事,總是憧憬多於掛念的。
邵雲岩提議道:“隱官,你所謂一切照舊的說法,必須作廢。龍象劍宗的具體分工,必須重新明確下來。趁此機會,速速敲定。”
酡顏夫人有些訝異,邵劍仙膽子不小啊。
邵雲岩解釋道:“這件事,我本就考慮權衡已久,不管誰是宗主,這次祖師堂議事,我都會提出來。在座諸位,該收徒收徒,該管事管事,龍象劍宗的譜牒修士,隻會越來越多,我們絕不可以耽誤那些年輕孩子的大道前程!”
高爽點頭笑道:“我們總不能混吃等死似的,隻在懸弓福地裡邊悶頭煉劍,各自的未來大道成就高低,到底有幾斤幾兩,至少我跟金鋯、宣陽幾個,都是心知肚明的。如果在座的,假定六十年之後,就會脫離宗門譜牒,去往五彩天下飛升城,那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在這期間出點力,總不能讓龍象劍宗以後的年輕人,覺得初代供奉、客卿們都是一群吃乾飯的家夥。要說躺在功勞簿上邊享福,我們之於龍象劍宗,又有什麼功勞可言。”
陳平安說道:“那我們先確定一下宗門內部的職位、分工?”
上宗落魄山,掌律是道號靈椿的長命,首席供奉是薑尚真,泉府韋文龍。
青萍劍宗那邊,崔東山,米裕,崔嵬,種秋,再加上一個尚未公開身份的首席客卿青同。
“宗主一言決之,有什麼好討論的。”
陸芝率先開口道:“陳隱官管得好一座避暑行宮,難道還管不了一座龍象劍宗?”
算是定調子了?
邵雲岩苦笑不已,哪有這麼祖師堂議事的,事實上,他早早打好了腹稿,總要麵子上過得去,讓高爽他們心裡舒服些,歸根結底,邵雲岩作為春幡齋主人,當年騙了多少浩然渡船船主、管事進去落座、合夥賺錢,他不跟陳平安一條心,誰是?
吳曼妍佩服不已,陸先生果然還是一貫的毫不拖泥帶水。
陸芝補了一句,“我不當首席供奉了,當個一般的記名供奉,首席歸屬,你們看著辦。再就是酡顏的首席客卿位置也讓出來。”
莫名其妙就丟了個首席客卿頭銜,酡顏夫人雖然麵容苦澀,心中不舍,也不敢說什麼。
陳平安思量片刻,緩緩說道:“那我先拋磚引玉,大家聽聽看,有異議就當場提出來。我是宗主,邵雲岩當副宗主,陸芝還是首席供奉,高爽擔任掌律,竹素管錢,當我們的財神爺。郭渡擔任次席供奉,梅澹蕩擔任首席客卿,酡顏夫人轉任次席。金鋯和宣陽負責宗門所有譜牒弟子的傳道、煉劍等相關事務,梅龕掌管懸弓福地的開辟、運轉事宜,黃陵負責以後宗門暗中聯係各洲私劍一事。”
高爽一陣頭大,“我說找點事情乾乾,也沒想要當掌律啊,讓劍仙黃陵當,我跟他換一下。”
剛才黃陵一聽差事分配,正合心意,覺得年輕隱官確實理解自己,這種安排,最對胃口!他對浩然天下沒有好感,但是對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釀,可是極有好感的,以後專門跟各地私劍對接,不就需要經常往外邊跑,所以一聽高爽這個王八蛋損人利己的混賬說法,立即收起酒葫蘆,大罵起來,反正座位挨著坐,高爽立即轉頭,不忘伸出手掌,遮擋那四濺的唾沫。
竹素這位女子劍仙,大大方方朝年輕隱官、新宗主抱拳,笑道:“我一直認為賺錢比練劍更為擅長,老本行了!邵劍仙做買賣,太過講究臉麵和細水流長了,我都要替他著急,其實心裡早就有看法了。”
酡顏夫人心情大好,當個次席客卿,還行。
她朝邵劍仙抱拳晃了晃,恭喜邵副宗主呢。
增設副宗主,邵雲岩也是措手不及,不過邵雲岩並不怯場,更不推辭,憑良心說,這座龍象劍宗,哪怕是先前在齊廷濟手上,缺了我,真不成。再說了,當了副宗主,下次再見著韋文龍,至少師徒不必兩兩無言,一個比一個更尷尬。
出身太象街的金鋯,與那曾經擁有一座劍仙私宅“白毫庵”的宣陽,雙方對視一笑,點頭致意。以後他們倆就是同僚了。用竹素的話說,就是他們兩個都有一個共同的臭毛病,喜歡好為人師。現在好了,剛好負責傳道授業,為年輕劍修們教劍術……管飽!
陳平安說道:“隻要今天確定了分工,我還是那句話,以後落魄山就不插手龍象劍宗這邊的任何事務了。至多是每二三十年,在落魄山、青萍劍宗和龍象劍宗,輪流舉辦一場三宗修士齊聚的祖師堂議事。”
陳平安說道:“如果沒有異議,就我們這麼說定了?”
顯然都沒有異議。
陳平安看向小陌,後者點點頭,站起身,從袖中“抖摟”出十八人。
在五彩天下的天幕那邊,薑老夫子笑著道破天機,說是文廟議事期間,一向裝聾作啞的酈老頭破例開口,幫忙飛升城說了句話,好像是平賬什麼的。
陳平安便與寧姚解釋先前文廟議事,自己跟酈老先生坐在台階上聊過幾句,老先生做人做學問都很較真,自己還被考校了一番。臨了,陳平安不忘自誇一句,我長輩緣還是不錯的。
先前小陌施展袖裡乾坤的神通,從飛升城帶回浩然天下的十八人,其中縫衣人撚芯,她辭去了刑官一脈譜牒修士的身份。
隱官一脈有兩位劍修主動要求來浩然天下這邊曆練,就是董不得和範大澈。
其餘都是資質較好的中五境劍修,道齡在甲子到百年之間,男女人數各半,心思縝密,行事穩重。
董不得接下來會去那納蘭彩煥當上宗主沒幾天的新雨龍宗,先在那邊熟悉熟悉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山上規矩。之後她會暗中聯絡宋聘、蒲禾幾個老字號劍仙、地頭蛇,去金甲洲或是流霞洲選取一地,開山立派。
範大澈不肯聽從隱官大人的建議,去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他隻想跟隨隱官大人進入那座國師府,當個參讚機務的文秘書郎。陳平安也隻好由著他,隻因為範大澈這些年剛放下那段苦戀,戰場殺妖沒耽誤,境界也破了,避暑行宮也進了,終於釋然了,自覺翻篇了,結果等到一個臉蛋紅撲撲的小姑娘,在街上遇見了,便高高興興喊他範叔叔,便又揪心起來。
隱官大人一語中的,情字關前,哪有劍仙。
已經秘密飛劍傳信一封給蠻荒天下的陳三秋,跟他說董不得來到南婆娑洲了,讓他主動點。
陳平安在飛升城就已經跟他們介紹過大致情況,現在露麵,就是讓雙方混個熟臉,尤其是劍仙黃陵。
關於另外一撥、過倒懸山進入浩然天下的另類私劍,齊廷濟跟陳緝都給了幾個名字、地址。
董不得他們都很清楚接下來自己要做什麼,見什麼人。
比如黃陵就會與幾位年輕私劍沿著一條既定路線,去“串門”。
陳平安笑道:“今天的祖師堂議事已經結束,隻需要邵雲岩跟黃陵留下,我跟董不得他們再聊些細節,其餘人等,可以出門賞景了。對了,賀秋聲你們也可以留下旁聽,董不得和範大澈是你們在避暑行宮的前輩。”
寧姚跟陸芝率先起身,小陌坐在門口那邊,謝狗也晃蕩出去了。
寧姚以心聲言語,說了碧霄洞主邀請陸芝將來去明月皓彩做客的事情,陸芝笑言一句,隱官大人這就開始替我安排合道一事的鋪路了?寧姚說不是陳平安的主意,是老觀主自己提出來的。陸芝點點頭,那就去那邊看看。
也有一個“梅花”化名的謝狗,與那同姓的梅龕竊竊私語,“梅龕啊,你這愛徒,怎麼取了個這麼個刁鑽名字,配合姓氏,連在一起念,容易有誤會,聽著像是‘沒擔當’,你多念幾遍,是也不是?”
梅龕一愣,默念了幾遍,好像還真是?難道需要勸梅澹蕩改一改?
小陌說道:“梅劍仙,彆聽她胡謅,雷澤道友的這個名字挺好的,分明取自白也先生的那篇古風詩,‘“吾亦澹蕩人,拂衣可同調’,他身為妖族劍修,拜了梅劍仙作師父,再一起離鄉遠遊,正是事了拂衣去,劍仙作俠客行。”
小陌再以心聲與謝狗說道:“梅澹蕩的劍道根,與雷法、水法都有關,他不是亂取名的。”
梅澹蕩本來想要去懸弓福地道場煉劍,他是那種心甘情願將一輩子光陰都交付給劍道的癡人。
齊廷濟就曾跟陸芝下過一個定論,現在這撥上五境劍修當中,梅澹蕩是唯一一個有機會證道飛升的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