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看了眼窗外的黃昏光景,雲似魚鱗排開,殘陽宛如描金。
等到日落西山了,將最後一抹餘暉帶走,與人間如繾綣道侶的明月,就會將那如情書一般的旖旎月色,寫在寂寥的山中,熱鬨的城中,在酒桌杯碗中,在離鄉遊子的眼中。
飛升城的財神爺高野侯主動登門,詢問起他妹妹的近況,隻是順便聊了一些泉府事宜。
寧姚不喜歡摻和這些事務,就離開了屋子。高野侯還是擔心下次開門,萬一高幼清帶來個北俱蘆洲的小兔崽子,怎麼看怎麼不順眼的貨色,豈不是倒灶,所以高野侯讓陳平安一定要幫忙把把關,若真是那個陳李,也行,高野侯便認了這個妹夫。
陳平安隻說幫忙盯著,也說男女情愛一事哪有道理可講,一句話說得高野侯直接問他這邊有沒有酒,小酌個,陳平安反問高府主登門都不曉得帶禮物,竟然還有臉討酒喝?啊,當我這裡是酒鋪呢,你是高幼清的親哥,我又不是小隱官陳李的親哥,犯得著跟你攀親戚嘛,咱倆真要關係好,你們泉府一脈怎麼也不曉得多幫襯幫襯避暑行宮,天之道損有餘補不足,刑官一脈全是土財主,一刀子下去不見血的,全是錢,再看看我們隱官一脈……
罵罵咧咧的高野侯前腳剛走,齊狩後腳就來寧府,陳平安帶著這位刑官大人一起在演武場散步,齊狩詢問他家老祖為何沒有跟著進入飛
升城,這裡邊可是有什麼講究、忌諱?陳平安說興許是齊老劍仙覺得你這個刑官當得一般吧。
齊狩憋屈得慌,小聲一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在你那邊還過不去了是吧?”
當年在劍氣長城,齊家就很想跟寧府聯姻,年輕一輩當中,齊狩也確實拔尖,跟龐元濟、陳三秋他們都是大年份裡邊冒出的頂尖天才。當然,齊氏家族眼饞寧府那座小山似的斬龍台,不是一年兩年了,都說給再多的彩禮都是賺的,隻因為傳言那座“小山”就是寧姚的嫁妝。不過誰都心知肚明,哪怕不談寧府“回禮”,誰若真能娶了寧姚進門,對於家族意味著什麼?
所以等到一個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蹦出來的外鄉陳姓少年,大搖大擺,來到這邊,去了城頭,竟然還是個不值一提的武把式,都不是什麼劍修。其實當年整座劍氣長城,都懵了難免都要犯嘀咕。這小子誰啊,姓陳?跟老大劍仙有啥關係?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從謝狗那邊買走的那些符,啥價格?”
齊狩說道:“數量多有折扣,一張三山符算我一顆穀雨錢。我這些年攢下的私房錢不多,打算再跟家族和朋友借一些,已經跟謝狗約好了,不管我能籌到多少穀雨錢,她離開飛升城之前,我們都會再做筆買賣,可以打欠條。謝狗還說你這個山主,以前跟我做過類似買賣,所以她就不跟我殺
價了。”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臉色如常,雙手籠袖,一邊散步一邊說道:“價格還算公道,此符配合你的那兩把本命飛劍,簡直就是量身打造。想必對付個不是劍修的仙人,綽綽有餘。”
那些最普通的符紙,謝狗購自大驪京城市井坊間的鋪子,三兩銀子能買一大摞啊,而且那才叫真正的數量多有折扣。
齊狩說道:“謝了。”
陳平安難得心虛,“咱倆誰跟誰,彆跟我客氣。”
想了想,陳平安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隻按照之前我翻閱的檔案來算,飛升城如今需要、且用得著這種符的,大概有二十幾人?幾乎都是刑官一脈在職、或是候選劍修。就算三十人好了,回頭你跟謝狗做買賣的時候,讓她免費送你六十張,人手兩張,一張用來勘驗效果,一張用於未來的廝殺。具體如何分配,什麼時候給,你自己決定,總之你拿去當人情好了。”
齊狩微微訝異,說道:“先前誤會你了,我收回那句話。”
陳平安點點頭。
坑齊狩的錢,那是本分事,陳平安但凡皺一下眉頭都是白當了多年的包袱齋。可如狗子這般坑得這麼狠的,陳平安還是有些過意不去,畫符需要耗費修士靈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謝狗每畫一張仿冒三山符,怎麼都不需要開銷一顆小暑錢的靈氣。當然話說回來,齊狩不是傻子,願意用一顆穀雨錢買下一張符,自然是他
還有賺。這些年齊狩在符一道,極為上心,追求的就是以二三符陣配合飛劍本命神通,將一瞬間的殺力驟然間拔高一境,殺敵於意料之外。
走了幾步,瞬間回過味來,陳平安氣笑道:“齊刑官,我與你交心,你也要跟我說實話,鄧涼這廝是不是跟你傳授了什麼秘訣?!”
齊狩笑道:“出賣沒朋友的勾當,我可做不出來。”
陳平安嗬了一聲,說道:“活該他爭不過陳三秋。”
齊狩說道:“真能帶出十八人?”
陳平安說道:“在等文廟那邊的消息,我估計懸。”
實則中土文廟那邊,已經得到坐鎮天幕的兩位聖人的消息。
既定的一係列議程當中便有此事橫插一腳,卻也不怎麼耗費光陰,幾句話就有了決議,快速轉去下個事項。大致過程就是某位姓茅的學宮司業,又一次率先開口,說這種小事,又不過分,文廟沒理由不答應。
老秀才揪著胡須說不好吧,陳平安連書院君子賢人都不是。茅小冬便說等他當上了大驪國師再跟我們聊此事,估計口氣就要生硬了。一個言外之意,是咱們文廟都沒給陳平安任何頭銜,茅小冬則是提醒蠻荒天下如今就有一百七十萬的大驪邊軍。
一個姓酈的老夫子,也懶得跟他們倆繞來繞去,五彩天下進十八個劍修,出十八個,平賬!
齊狩隨口問道:“路上碰到高野侯,他好像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愁眉說
道:“高府主說要跟隱官一脈聯手,讓刑官一脈不要太氣焰囂張了,我沒答應,說這種事太不講江湖道義了,高府主氣不過,拍桌子瞪眼睛,罵我是豎子不足與謀,難道等齊老劍仙當了城主,眼睜睜看著一座飛升城都姓齊嗎?我又能說什麼。”
齊狩大笑不已,心中自是不信這些鬼話,但聽著卻是有趣。
大概陳平安自己也覺得戲過了,感慨一句,“齊兄如今不好騙了。”
先前高野侯看到桌上有兩枚品相不俗的養劍葫,便眼饞心熱了,忍了又忍,終究是沒能忍住,主動詢問價格、來路。
正是陳平安得自大驪密庫劍字房的上品養劍葫,“青城山”,“朝真宮”。
陳平安便以此作為話頭,說了幫助大驪王朝跟飛升城做一筆互利互惠大生意的想法。
第一步,就是假設文廟點頭,他從飛升城帶走的十八位劍修,其中一部分,會成為飛升城新的“私劍”。如果說以前劍氣長城對於遠離家鄉的私劍,天高地遠,照拂不多,那麼飛升城的第一撥私劍,靠山就可以是整座大驪王朝。
大驪王朝會給予他們最大的便利,例如人手贈送一枚養劍葫,一筆神仙錢。
這撥私劍,會分散到各洲去,他們當下境界不用太高,但是一定要有生意頭腦,心思活絡。
第二步,他們開山立派之後,會跟類似北俱蘆洲浮萍劍湖、海上雨龍宗、扶搖洲天謠鄉這樣的浩然
宗門,各自就近,秘密締結盟約。第三步,未雨綢繆,裡應外合,一起麵對五彩天下下次開門的那場大考。
陳平安停下腳步,以心聲說道:“齊老劍仙誌在十四境,當城主,隻是嘗試合道的一條嶄新路徑。未來城主最終是誰,齊狩你自己要心裡有數。隻要飛升城能夠延續、壯大香火,我也罷,張貢也罷,我們很多人,其實都不介意飛升城姓什麼,那麼同理,我希望將來某一天,需要挑選第三任城主的人選了,齊狩也要有此氣量,回頭想一想今年今日此時此地,我們倆是如何聊的。”
齊狩點頭道:“敞亮話!”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拳晃了晃,打趣道:“要不是這些年齊兄當刑官,任勞任怨,有目共睹,實在是讓旁人挑不出半點毛病,看我今天讓不讓你個門。”
齊狩瞧見陳平安手中攥著一件東西,眼睛一亮,明知故問一句,“這是?”
陳平安說道:“手把件,用來專心致一的。”
還真不是陳平安故意待價而沽,緣於此物,最合適用以寧心靜氣,收束雜念,當真能夠一定程度上降服心猿意馬。
齊狩直截了當問道:“賣不賣?”
陳平安說道:“不賣。”
總計三十六塊琉璃碎塊。
當時分賬,鄭居中掐尖,挑走了最大的那塊。吳霜降則選了七八塊中等大小的琉璃碎塊。
其餘都留給陳平安,無論是數量還是整體重量,都是最多的。
修
道之人,吃那神仙錢。山水神靈,吃人間的香火。但是兩者修行道路涇渭分明,各走一邊,唯獨在琉璃碎片一物上,誰都會垂涎三尺。
任你是得道之士,金身無垢,道體無漏。欲想提升陰神出竅遠遊的路程,陽神身外身的堅韌程度,是否撐得起更高更為凝練的一尊法相。
此物就是捷徑。
齊狩猶不死心,“價格可以談。”
陳平安縮手回袖子,說道:“你要有,我也是這句話。”
東拉西扯閒聊幾句,暮色裡,送走刑官大人,陳平安站在門口,臨時起意,打算去一趟酒鋪。
先前征得寧姚同意,謝狗得以進入書房。小陌放心不下,便陪著她一起,屋內藏書六千餘冊,幾乎沒有任何文房清供,也無齋號匾額,有劍架,擱放著十數把老劍,折斷的劍氣長城製式長劍居多,也有幾把品秩尚可的私人佩劍,想來都是昔年寧氏劍修的遺物。
謝狗正在找書看,小陌欣賞牆上掛著的一幅山水長卷,典型的仙家物,四季景象,在畫卷中曆曆分明,此刻畫上約莫正值梅雨天氣,墨色淋漓,天色晦暗,大雨滂沱,有一葉扁舟,順水從流飄蕩,任意西東,轉折南北,等到雨收天霽,沿途所見,青綠山水間,開出大片鮮紅顏色的杜鵑花,好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焰。
文人雅士居家持卷翻書如臥遊。
謝狗揚起手上的幾本書,“小陌,這些劍氣長城官方書坊版
刻的道書,算是藏書家心心念念的所謂孤本吧?我發現了,絕大部分書籍,就是擺設,嶄新得就像剛買來的新書。隻有這邊的格子,三十幾本書,翻得比較多,毛邊紙都起卷了,好像是劍氣長城專門給下五境修士編寫的。”
小陌剛要提醒她彆順手牽羊,少打歪主意。
寧姚現身廊道,來到門口,笑著解釋道:“這間書房是我娘懷上我的時候,我爹親手布置的,大概幾歲看什麼樣的書,多大歲數多高的個兒,剛好能順便拿到手裡,花了好多心思。結果等到我讀書識字了,發現我就不是個讀書種子,是絕對坐不住的,一有機會就往外跑,寧肯跟白嬤嬤學拳也不肯看書。”
寧姚進了屋子,神色柔和,朝謝狗附近的書架那邊抬了抬下巴,“那個書架格子裡邊的,類似陳平安他們那邊的蒙學書籍,是剛認字那會兒,我娘每天盯著我,必須要讀要背的,背書其實容易,被說得煩了,有天我就關起門來,盤腿坐在椅子上,先背了一部字典,再用劍氣取書翻書,將所有書籍全看了一遍。”
就像現在很多人看到貂帽少女,就很難想象遠古歲月裡的劍修白景,總覺得兩者不沾邊。
謝狗也很難想象寧姚小時候的光景,小姑娘每天被一個婦人督促著認字背書?一個人氣呼呼盤坐在椅子上跟那些書籍犯彆扭?
寧姚看書,從來屬於打過照麵就行。
不像
陳平安,買來一本書便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了,吃乾抹淨,作書摘刻竹簽,還琢磨出很多的讀書法門,還跟她得意洋洋說什麼叫書香門第,就是治學有訣竅,讀書有家法有家學嘛,什麼三五本書中出現同一個名字就去順藤摸瓜,美其名曰走門串戶攀親戚,什麼陋巷殺人,喉嚨處著刀,讀某些書要心狠,翻哪些書氣要平,哪些書是看熱鬨,如某某山河啥啥景象,經眼一遍便足矣,又有哪些書是看門道,要登堂入室,讀其書而想見其為人,要與那人直麵相對如書齋秘談,要習慣將曆史上政見不合、或是文脈道統各異的兩本書打擂台,瞧個高低分明,辨明同異,要單獨拎出一條脈絡,如那山下白銀之流通,通過七八十本書溯源大幾百年、上千年精研某一件事的全貌……
謝狗咧嘴笑道:“聽說山主夫人當年是離家出走,才認識的我們山主?”
寧姚點頭道:“過倒懸山,先去了最近的南婆娑洲,遊曆過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再去的寶瓶洲,進了驪珠洞天。”
她指了指那幅長卷,笑道:“看久了,自然而然就會比較好奇浩然那邊的風土人情,小時候盯著畫卷上邊的景致變幻,月相盈缺,腦海裡總會蹦出四個字,‘怎麼可能’。認識疊嶂他們之後,經常來這邊一起看風景。”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在那小鎮門口,一個在門外,一個在
門內,就跟咱們山主一見鐘情啦?”
寧姚微微紅臉,含糊其辭一句,“當年他瘦瘦黑黑,誰會看第二眼。”
謝狗不愧是狗膽包天,不依不饒追問道:“既然你們倆不是一見鐘情,為何喜歡,何時喜歡,總要有個由頭吧?山主喜歡山主夫人,很好理解,土包子瞧見個漂亮姑娘、越看越挪不開眼了唄,山主夫人喜歡山主,那我可就是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了。”
小陌故意微微皺眉的表情,看似在埋怨謝狗的大煞風景,實則他也好奇此事,否則早就出言阻止了。
謝狗壓低嗓音試探性說道:“莫非真是這兒劍修所說,咱們山主人不可貌相,年少時便花言巧語,伎倆多多,好女怕郎纏?”
寧姚想了想,有些羞惱,“我缺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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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城內炊煙嫋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布店,賣柴米油鹽的雜貨鋪子,香燭鋪子等等,當然最多的還是大大小小的酒樓。穿開襠褲的孩子,成群結隊被長輩的大嗓門喊回家吃飯。一邊看著鋪子一邊側著身子,奶孩子的婦人。天上的紙鳶也被拽回地麵,年齡相仿的少年少女悠悠然結伴走在街上,少年現學現用一句表親三千裡,堂親五百年,解釋是什麼意思。少女笑眯起眼,她也不知道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