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上本來沒有女學一說,學堂都是為男子開設的,隻是謝家女兒須得像男子一樣讀書習字,所以謝家索性辦了個女學,專為謝氏族人開放,沒想到後來女學的名聲越傳越廣,不少世家貴女乃至皇家女子都想方設法地托關係前來聽課,謝家乾脆就專門修了個女學,和皇家各出一半銀錢,讓這些貴女有個能念書的地方。
女學的山長曆來由謝家宗婦擔任,如今女學的山長自然是長公主,謝鈺既然答應要送沈椿去上學,必然不會食言,忙完手頭的事兒便去同長公主商議此事兒了。
長公主一聽就皺眉:“不是說尋個合適的機會和她和離嗎?怎麼又要送她去念書?”
謝鈺一手搭在案幾,手指輕點兩下:“我從未答應過母親和她和離。”
長公主頗為不悅:“我之前著意打聽過,她在家的時候,經常頂撞長輩,忤逆繼母,便是衝這兩條,我隻讓你同她和離,沒有出具休書,已經算給她留下顏麵了,你”
謝鈺淡道:“看人不能隻聽傳言,母親當知道這個道理。”
長公主一挑眉:“我當然知道,可若隻是一個兩個人說她不好,我還不會當回事,但她分明和承恩伯府上下都處不來,這難道全都是彆人的錯處嗎?”
“母親,”謝鈺嗓音略沉:“我曾審理過一個案子,四少年坑殺活埋了同窗,其實在殺人之前,他們便處處欺淩侮辱那少年,步步試探步步緊逼,動輒打罵不休,這並不是因為那少年有什麼過失,而是因為他家中困窘,無人可以依仗,也無人為他出頭,難道母親覺著這少年被害,是他的緣故嗎?”
所謂柿子撿軟的捏,有時候一個人被集體霸淩,並非因為他有什麼過失,隻是因為欺辱他的代價最低。
長公主微微語塞,撇過臉:“你們大婚不過五六日,你就這般信她?”
謝鈺卻輕輕搖頭:“我願意給她個機會。”
既然沈椿有意彌好,他也該試著慢慢信任她。
長公主心下仍是不滿,但她雖貴為公主,總也拗不過大權漸握的兒子,隻得應下。
隻是謝鈺走了之後,長公主難免生氣,從小腹到後腰都是酸痛難忍,女官忙取來暖袋幫她捂上,歎道:“您這氣性實在也太大了,該跟三郎好好說說的,可萬不能這麼動氣。”
十來年前,長公主小產過一次,自此便落下病根兒了,每逢癸水將至便腹痛異常,最嚴重的時候還疼暈過去,請太醫調理多年也不見好轉。
長公主神色倦怠,麵上卻仍剛硬:“我大半輩子都過了,生了個兒子,難道還要看他臉色不成?”
她一直是這個脾氣,女官苦笑了下,也不好再勸。
長公主這人脾氣大規矩多,辦事兒卻一向分明,不光給沈椿辦理了入學,還特意派了兩個宮中的女官去教導規矩。
第一天還未正式開始學習,女官光是細說了一下沈椿要學的東西,便花了足足三個時辰,她聽得兩眼鰥鰥,直到謝鈺回來,她才心有餘悸地問:“要學的東西真有這麼多嗎?”
謝鈺看她一眼,才道:“謝氏家主聘娶宗婦之前,會從德言功容四大條來打聽女方,每條下麵又包涵十幾小條,從言行舉止到待人接物,小至衣衫上的一枚墜子佩戴是否合規,都會一一甄彆,祠堂有專門的一本書,用以教導後輩如何挑選妻子或者夫婿。”
他想了想:“當然不止謝家如此,其他世家也大差不差。”
沈椿瞪圓了眼睛:“這怎麼跟,怎麼跟”
她磕絆了會兒,才終於想出一個合適的比喻:“跟掌櫃的招長工似的。”
謝鈺皺了皺眉,本想反駁,但仔細想想這話似乎也沒什麼錯兒。
與其說謝鈺之妻是‘身份’,倒不如說是門兒‘職業’。
所以世家娶妻皆論門第,倒不是因為嫌貧愛富,而是同為世家出身的女子,更清楚高門規矩,嫁進來之後很快能得心應手地料理庶務,若以招工來說的話,沈椿是徹頭徹尾的‘新手’,就連識字都得從頭開始學。
謝鈺不自覺代入‘掌櫃的’這個角色,勉勵道:“若你能儘早學會這些,謝府自然不會虧待你的。”
他甚至開出了獎勵條件:“若你能在入冬之前學會楷書,每個月的月銀我可以給你翻三倍,如果你在年底之前能把規矩大致熟知,年底另有百兩黃金的相贈,這些都從我內庫來出。”
沈椿被百兩黃金砸昏頭腦,恍恍惚惚地道:“謝謝掌櫃的!”
謝鈺:“”
沈椿先跟女官學了幾天規矩,然後就開始了正式的上學生涯,謝家的女學和謝府僅有一牆之隔,她每天穿過月亮門就能去上課,不過班上的同學卻缺了幾個。
她向同學一打聽,缺席的是昭華公主一個是沈信芳,昭華公主最近還在被聖上禁足,沈信芳之前和謝府議過親,現在謝鈺已經娶了沈椿,她再來上課難免有些尷尬,但也沒有辦理退學,不知道日後還會不會缺席。
女學聘請的夫子都是當世名流,據說謝鈺沐休時偶爾還會來代班上課——其中有一位先生沈椿特彆喜歡,她是陳侍郎的妻子周氏,四十六七的模樣,麵容白皙清秀,體態微微豐腴,說話溫聲細語不驕不躁,專門負責教導世家間走動的禮儀和規矩。
沈椿是從頭開始學的,難免比彆人慢上許多,周師父居然沒有半點嫌棄,示意她先畫圖記下筆記,等到下課之後,她專門留堂了一個時辰,耐心為沈椿又講解了一遍。
沈椿覺得怪不好意思的,長這麼大對她好的人不多,有一個算一個,她總是恨不得加倍回報,所以她親手做了一盤薏仁糕,趁著課間給周師父送了過去。
剛走到教室門口周先生的書房門口,她居然長公主的聲音從屋裡傳了出來:“你性子未免太好了些,陳炳然那個老東西已經堂而皇之地把那娼婦生的野種弄進門,現在陳府是那野種主事,中饋是那娼婦在料理,就連府裡的下人都換了一批,讓你手下連幾個可用的人都沒有,你這當家夫人倒成了個擺設!”
她拍了拍桌,連連冷笑:“若是我,早便把那娼婦和野種打死了,大不了和離便是!他要是敢跟我發作,和離之前,我也得讓陳炳然那老賊身敗名裂!”
周先生略帶苦澀地聲音傳了出來:“我自比不得你公主之尊。”
她苦笑了下,說話仍是溫聲細語:“我生的元兒年前病逝,娘家周家也已經大不如前,連個為我說話的人也無,現在陳炳然膝下隻有陳元軼這一個兒子,他自然要把人接回來繼承香火了。”
她歎了聲:“陳元軼如今又得代王器重,我還有個八歲的女兒,老來得女,她就是我的心肝肉,現在撕破臉和離,靈姐兒以後連個倚仗的父兄都沒有,隻怕她還要遭人非議。罷了,我現在隻求我的靈姐兒能平平安安長大,我都將將五十的人了,什麼委屈忍不得?”
聽她這般說,長公主半天沒吭聲——她的心情著實有些複雜,謝鈺近來在調查陳炳然那個老東西,有意從周氏這裡尋找突破口,她和周氏是故友,方才那番話一半是幫兒子試探周氏態度,一半也是希望友人能及時迷途知返,和陳炳然那個狗東西劃清界限,沒想到周氏還有這樣的為難之處,難怪母子倆輪番上陣都沒能讓她動搖。
周氏四兩撥千斤避開她的話頭,長公主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聲音斷斷續續地透著門板傳過來,沈椿聽得一知半解,見裡麵半晌沒動靜,她才抬手敲了敲門:“周先生在嗎?”
等周先生揚聲讓她進去,她才看清楚和周先生聊天的女子居然是她的婆母長公主,長公主雖然不屑於刁難她,但一向也不怎麼待見她,沈椿見到她就開始緊張。
長公主皺了皺眉:“你怎麼過來了?”
沈椿緊張得呃了聲,才道:“昨天師父為了教我留堂了,我特地做了盤點心給她送過來。”
她想了想,補充道:“我瞧先生舌苔發白,臉色發困,應該是身體裡濕氣大,夜裡睡不好的緣故,所以我把薏仁打碎專門做了一盤糕點。”
長公主挑了挑眉:“怎麼?你還會相麵的本事?”
她不喜歡沈椿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這孩子不孝忤逆的名聲在外,在家的時候便屢屢對繼母兼姨母口出惡言,實在是個薄情寡恩之輩,如今瞧她特地做了盤糕點孝敬師長,長公主對她略微改觀了點。
沈椿老老實實地回答:“在鄉下住的時候,山上有個破道觀,裡麵有個瘋道人,這些都是他口述傳給我的,我跟著他學了幾天。”
不過那道人告訴她,輕易不要把這項本事示人,尤其不要在鄉野愚民跟前顯露,她之前最多也就是看看小孩發燒,瞧瞧村裡的牛拉肚子,靠著這點手藝賺倆辛苦費。
俗話說醫道不分家,真正厲害的道醫,可從麵色推斷出患者二十年前誤摔過一跤,這樣的醫術在前些年還被定為妖術,官府和民間大肆抓捕,逼的不少道醫自戕正名,或是歸隱山林辟禍。
但道醫雖多,有真本事的卻不多,尤其沈椿完全不靠譜的樣子。
長公主提點道:“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可彆輕易給人瞧病,免得害人害己,你”
她話還沒說完,周先生便驚訝道:“說的好準,我近來的確失眠多夢,夜裡還經常盜汗虛乏。”她伸手招了招,笑:“把糕點拿過來吧。”
周先生起身到了一壺花茶,三人邊吃糕點邊喝茶,難免聊到沈椿的課業上,這孩子雖然是從頭開始學,但為人認真實在,性子也不驕縱,尤其是知道感恩,這點十分難得。
周先生就挺喜歡她的,笑:“我之前裁訂了一本書,是我這些年為人處事的心得,你若是有興趣,我可以把書送你看看。”她微笑道:“明天是我休假,你明日來我府上取書吧,我順便給你補補課。”
沈椿雙眼放光,站起來認認真真地道:“多謝師父,我知道我不聰明,之前也沒有學過這些規矩,萬事都得您從開頭開始教,真是勞煩您老人家了。”
這話說的實在懇切熨帖,彆說是周先生了,就連長公主聽這話也覺得十分順耳。
沈椿自從來到長安,根本沒有出過門,隻認得承恩伯府和謝國公府兩個地方,她還糾結怎麼去陳府呢,結果她話剛說出去,院裡的下人就自覺幫她把一切都打點好了,從來到回根本不需要她操半點心。
難怪人人都削尖了腦袋想嫁入高門呢,沈椿摸了摸腦袋,在心裡嘀咕了聲。
去陳府之後,和周師父聊天十分愉快,她雖然滿腹詩書,但從不以才高而自矜,就算是聽到沈椿說一些山野趣事也能含笑聽了。
等到了晌午,周師父到了吃藥的點兒了,便對沈椿道:“等我喝過藥咱們就用午膳,靈姐兒在寢院午睡呢,勞煩你幫我把她帶來吃飯。”
周師父接待她是在前麵的堂屋,靈姐兒午睡的地方就在後麵寢院兒,沈椿才走到後麵,就發現照看孩子的嬤嬤和下人都在院裡的石桌上嗑瓜子閒聊,居然沒有一個人留在屋裡看孩子,見著沈椿這個陌生人進來,居然也沒起來問一句。
沈椿哪怕是鄉下來的也覺著這樣很不好,皺眉瞧了那幫人一眼。
她還沒走到屋前,就聽到一聲孩童的低低驚叫。
她忙走近,就見靈姐兒睡夢中碰翻了燭台,火舌舔舐著床幔,以極快地速度向床上的小女孩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