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椿攏緊了謝鈺給的披風,直到坐上馬車,她還覺得有點飄飄然。
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第一次遇到謝鈺的那幾天。
有人照顧,有人給她吃喝,有人知道她的苦難,為她出頭,幫她趕走村裡的惡霸。
不用擔心被打罵被欺負,也不用擔心餓肚子,不用去想那些乾不完的活兒。
儘管隻有短暫的幾天,但她第一次知道了被人在意,受人保護的感覺。她迷戀上了這種感覺,所以她喜歡上了這個人,即便過去這麼多年,這種被人關愛的感覺她依然記得很清楚。
這麼多年之後,依然是謝鈺照顧了她,以丈夫的身份照顧她。
兩人麵對麵坐著,謝鈺沉吟道:“之前承恩伯夫人便是如此待你的嗎?”
他出身世家,今日打眼一掃,便知道萬氏走的是什麼路數了,真是上不得台麵。
沈椿點了點頭,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謝鈺想了想:“你如今已為謝家婦,在她麵前守禮即可,其餘的不必再操心。”
聽到‘謝家婦’三個字,她心跳又有些加快,緊張得用帕子擦了擦手心的汗,腦子裡過了幾遍,才終於開口搭訕:“今,今天晚上”
她這邊才說了一個字,馬車從外被輕輕叩響,謝鈺一頓,放下手裡的書本,竟直接起了身:“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晚上早些睡吧,不必等我。”
方才敲打沈家的事兒,他竟是一字未提。
他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說的,夫妻俱為一體,沈椿既然頂著他妻子的名頭,那他就不會容許她在外被人輕慢——不論他的妻子是誰,他今日都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他這話是告知,而非商議,不等沈椿回答,他便徑直下了車。
沈椿想了想,覺得還是等他回來比較好,沒想到這一等就等到了子時,她抓了謝府的下人一問,才知道謝鈺又在外院忙公事——看來今晚上同床又沒戲了。
她隨便抹了把臉就要睡下,新來的君憐突然向外瞄了眼,忽然對她道:“娘子,小公爺忙於公事,此時怕還是未用過宵夜,您親手做些甜點湯羹端去外院,也免得小公爺餓著肚子辦差啊。”
她這話說的,甚至隱隱帶了責備之意,倒跟她才是謝鈺的妻子似的。
她當然知道萬氏派自己來的意思,她很自信能夠得寵,也沒把沈椿當個主子看待。
沈椿聽她這口氣就不太舒服,不過她對彆人的冒犯一向不是很敏感,還解釋了句:“之前他說過,其他人不能隨便去外院。”
沈椿到現在也沒習慣被人伺候,跟誰說話都沒什麼架子,君憐便更加理直氣壯,甚至抬出萬氏來壓她:“您怎麼能是其他人呢?您可是他的妻子,關心小公爺也是理所應當的,您忘了夫人是怎麼叮囑您的嗎?”
她停了一停,試探道:“若您不放心,婢陪您一道去便是。”
假如謝鈺允許了沈椿送吃食的行為,她剛好能捎帶著在他麵前露個臉,如果謝鈺不允,被斥責厭棄的也是沈椿,和她有什麼關係?
她倔脾氣上來,乾脆背過身:“反正我答應過他不能隨便去外院,你要想去自己去好了。”她說完直接起身上了床。
君憐是一心在謝鈺跟前露臉的,見她油鹽不進,眼珠子咕嚕咕嚕轉了幾圈,微微哼了聲。
第二日早上謝鈺才回寢居,不過忙人就是忙人,他剛和沈椿落座吃飯,常隨長樂便在外道:“小公爺,外院方才送來了兩張拜帖。”
謝鈺放下筷子:“進來。”
長樂捏著拜帖走進來,神色卻有些不對:“是代王壽宴的帖子,請您後日前去王府。”
謝鈺見他神色有異:“還有呢?”
長樂瞟了眼沈椿:“代王特意下了兩張帖子,讓您隨夫人同去。”他替謝鈺著惱:“他這分明是存心想看您出醜,明知道夫人不”
謝鈺冷冷一眼掠過,長樂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一下子噤若寒蟬。
沈椿來長安一個多月,就參加過一次宮宴,還鬨出了跳到水裡的烏龍,這經曆可實在不怎麼美好。
她抓了抓頭發:“要不然我就不去了吧?”
謝鈺卻道:“無妨,你以後總要出門應酬的。”
他從不覺得一個男子會因為妻子而受辱,隻會因為自己的無能而受辱,相反的,隻要男子的地位能力足夠,即便妻子有何錯漏,又有誰敢當麵給她難堪?
沈椿還是緊張兮兮的:“有什麼需要我提前準備的嗎?”
“有。”她小臉緊繃的樣子非常有趣,謝鈺難得帶了點和緩神色:“代王的家宴素來出名,你可以提前空好腸胃。”
沈椿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鬱悶道:“你是不是在逗我?”
謝鈺不說話,閒閒翻過書頁。
沈椿學習態度積極,三兩口吃完早膳便去習字了,等他走了之後,謝鈺才轉向長樂,一臉雲淡風輕:“從今日起,你去馬槽刷半個月的馬。”
長樂一時都沒反應過來怎麼突然遭難了,愣了愣才想起來,哭喪著臉認錯:“小公爺,我剛才隻是一時失言,並不是有意令夫人難堪的,求您”
謝鈺麵不改色:“一個月。”
長樂給嚇跪了:“小公爺,我真不是故意”
謝鈺:“兩個月。”
長樂窩窩囊囊住了嘴。
代王是今上同母的親兄弟,又是諸位皇叔中年紀最小的,素來最得今上疼愛,他的壽宴也一向是最熱鬨的,還未到時辰,王府的葳蕤樓已是賓客盈席。
這人一多,閒話就多,眾人七嘴八舌的,難免討論起如今長安熱度最高的八卦來。
“說來也奇,謝小公爺都大婚了,竟沒幾個人知道他那夫人生的什麼模樣。”
“謝夫人出身鄉野,應當也就是鄉下農婦的模樣吧,麵目黢黑,膀大腰圓,五大三粗。”
“那真是可惜了謝小公爺那般品貌,好好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代王坐在上首,人斜斜靠在軟榻上,懶洋洋地笑:“急什麼,人馬上就到了,有你們瞧的時候。”
他年不過二十五六,眉眼豔麗,衣裳半敞,黑發從金冠中瀉出來幾縷,神情慵懶,很好地遮住了黑眸裡的幾許戾色,似一匹饜足的黑豹。
眾人話音剛落,外麵太監通報:“謝府尹攜夫人到——”
話音剛落,四麵環水的大堂內霎時一靜,不管方才討論謝鈺討論得多麼興起,這會兒竟是一絲聲兒也不敢讓他聽見。
在滿室詭異的寂靜中,眾人抻著脖子看向謝鈺身畔站著的少女,隻見她臉頰豐潤,肌膚是誘人的蜜色,一雙眼睛尤其吸引人,黑色的眼瞳又大又圓,眸光清明若水,給人一種天然純稚之感,竟是個十分嬌憨明豔的少女,單論顏色,和謝鈺也不算十分不相配了。
代王不覺微微挺身,又笑著讓謝鈺夫婦落座。
他正要示意下人傳菜,外麵太監忽揚聲道:“陳元軼賀禮至——”
代王有一位得寵側妃就出身陳家,這陳元軼就是陳侍郎家新入族譜的私生子,據說才從邊陲小城接回來,他雖然出身不大光彩,但不知怎麼的,近來居然得了代王的賞識,還謀了個五品的王府長史的閒差,一時間頗受矚目。
倒是沈椿聽到陳元軼三個字,身子不免僵了僵,想起一個噩夢似的人來。
不過她很快放鬆下來,她都已經在長安了,陳元軼怎麼可能跟過來?而且他沒準都死在那場大火裡了,應該隻是讀音相同。
代王在上首已經挺起身,饒有興致地道:“他又尋到了什麼新鮮玩意?快呈上來。”
下人很快推著一隻半人高的鐵籠,裡麵裝了一隻未足月的小羊,還在咩咩評叫,鐵籠最下麵是一塊鐵板,鐵板下置碳爐,鐵籠外掛了一圈食槽,裡麵盛放的居然不是草料和水,而是滿滿當當的調料水。
代王挑眉:“這是什麼?”
一花貌雪膚的少年撩袍入內,笑吟吟地一拱手:“回殿下,這是一道兒新菜,活炙羊,下置碳火,活羊受熱便會去水槽飲水,正好喝下水槽中的料汁,漸漸被烘烤的過程中,毛發脫落,肉質酥軟,這樣烹出來的羊肉鮮嫩入味,最美味不過。”
代王一笑:“果然新鮮。”
等沈椿目光落在那少年臉上,整個如遭雷擊,表情一片空白,身子下意識地往謝鈺身後藏了藏。
伴隨著羊羔的咩咩慘叫聲,一道活炙羊很快做好,烤羊的香味兒很快飄滿了整個閣樓。憑良心說,這道菜的做法真是殘忍又詭異,且烹製出來未見得就比尋常烤肉好吃,毛發不一定能脫落乾淨,內臟也未見得能烤熟,偏權貴都認為這種烹飪方法能保障食材原味,活吃之道大興,饒有興致地等著籠中羊羔被一點點烤熟。
沈椿自己殺過雞宰過豬的,本來也不害怕殺生,但一刀了結和這種當眾虐殺區彆可大了,她目光掃過陳元軼含笑的臉,隻覺得惡心又反胃。
等羊羔徹底烹熟,陳元軼削下幾片羊後腿上的肉,親手奉與代王。
代王卻指了指謝鈺夫婦,笑道:“貴客先用。”
陳元軼轉臉看過來,目光落到沈椿身上的時候,極細微地停頓了下,唇角淺淺勾出一個略帶了然的笑意。
這也隻是片刻的功夫,他便裝作全然不識,把還帶著血絲的羊肉分成兩碟奉上:“請謝府尹和夫人請用。”
他若有似無地瞟了眼沈椿,似乎好心叮囑:“炙羊肉冷了有股子膻味,可趁熱試試。”
他一靠近,沈椿就本能地挺直了脊背,全身上下每根汗毛都在拒絕著他的靠近。
似乎看出她的怯意,陳元軼唇角揚起,把漆盤往她麵前推了推,狀似恭敬:“夫人可是怕腥膻?可蘸些料水試試。”
“我不吃。”
一字一字的,沈椿雙手握拳,又重複了一遍:“我不想吃。”
這裡不是三水鎮,她也不是那個什麼任人揉捏的小丫鬟了,她才不要一輩子活在陳元軼帶給她的陰影裡。
代王在上首眯起眼笑了下:“謝夫人就這般不給本王麵子?”
長安權貴沈椿認識得不多,但也知道代王是皇帝的親弟弟,他一說話,沈椿明顯緊張起來,擔心自己給謝鈺捅了簍子。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補救,謝鈺已在身畔接過話,不疾不徐地道:“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內子心存仁善,不忍食之。”
他略一拱手,風度翩然:“還望王爺見諒。”
這話不光點出代王的不仁之舉,還讚沈椿是君子風度,令代王臉上咄咄逼人的笑意都淡了點,扯了扯嘴角:“謝大人說得在理,是本王欠考慮了。”
謝鈺輕飄飄一句話彈壓了代王氣焰,接下來的席麵吃得十分安生,沈椿來之前還擔心自己又出什麼岔子,沒想到開席之後,不光沒人挑她的錯處,反倒是有不少貴婦貴女輪番上來搭訕奉承——她在沈家的時候都沒這待遇,讓她還有些不大適應。
等席麵接近尾聲,代王出言留下了謝鈺,似乎有話要問他,謝鈺示意沈椿先行回去。
賓客入王府不準帶太多下人,君憐說自己身子不適,尋地方方便了,便由王府的一個侍婢給沈椿帶路,沈椿跟她走了沒出兩步,就見陳元軼身影立在垂花門前,手持一把玉骨折扇,倒真有點風流公子的做派。
沈椿頓覺不妙,張嘴就想喊人。
陳元軼卻擺了擺手,笑:“彆這麼緊張,你如今是謝府夫人,這又是在王府裡,我一小小長史,能拿你怎麼樣?”
他說完著意停頓了下,上下打量沈椿幾眼,沈椿隻覺得像一隻黏膩的毒蛇從身上遊走而過,被他掃過的地方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人,陳元軼卻將折扇合攏,往手心一敲,笑眯眯地:“見著故人就是這般反應嗎,小蜜兒?”
沈椿聽這稱呼就覺得惡心,她努力對抗著身體裡殘留的恐懼,一臉厭惡:“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再亂叫一聲試試!”
陳元軼悠悠一歎:“果然是攀上高枝了,對爺也輕慢起來,真是讓人傷心啊。”
他揉了揉額角,佯做傷心:“好歹你也做過爺的愛妾,真是枉費了我對你的一番情意。”
沈椿恨不得拿鞋底子抽他,想也沒想就道:“撒謊,你胡說!”
她非常確定自己從來沒向陳元軼屈服過,最難的那段時候,她動搖過,也想過跳井想過投河,但她的的確確沒有從了陳元軼。
陳元軼唇角仍掛笑:“哦?我胡說?”折扇在他指尖轉了轉:“白紙黑字的納妾文書,上麵有你的手指印,有官府的記檔,小蜜兒還不承認嗎?”
他戲謔地問:“你貪慕富貴,不知廉恥地爬上我的床當了我的妾,後又隱瞞身份成了謝家婦,不如你猜猜,這事兒如果讓謝家知道,你會有什麼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