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寧自認不能算個善人,儘管生平未做過一件壞事,可行事皆從利己出發,很少施舍無謂的慈悲。
但,這回的的確確是她有負於人在先——她設法令王珂愛上了她,這份愛也許不多,但對一個未經世事的少年而言,已經彌足珍貴。
因她而起,自然也該因她而終。
徐寧放下手中針線,對那婆子道:“煩請媽媽為我引路。”
她還沒親自去過荷香苑,一方麵是為了避嫌,另一方也是為了避免與王家產生過多糾葛,距離產生美,很多濾鏡湊近了就會破碎掉的。
杜氏欲言又止,無疑是怕女兒一時心軟招來彌天大禍。
徐寧笑了笑,“娘放心,我去去就回。”
她對王珂並非一往而深,自然也不會衝動行事,隻想求個心安而已——是她錯估了王珂的意誌,此人比她料想中更脆弱,或者說更堅強,居然想得出絕食這種主意。
她當然不能放任府裡出現人命官司,還是在成婚前夕,多不吉利。
一路上婆子悄悄打量著她,實在搞不懂三小姐有何魔力,引得大把男人為她害相思。誠然美是美的,可遠不到勾魂攝魄的地步,從她毫無抵觸頂替嫡姐親事來看,多半也是個勢欲熏心之徒,隻怪自家主子豬油蒙了心,竟迷上這種貨色。
徐寧忽然道:“你是跟著舅母來的?”
婆子一時失察,好容易回過神來,忙點頭哈腰,“是。”
徐寧卻不再言語。
婆子背上冷汗直冒,糟了,人家一定記恨上她了。她怎麼忘了,如今三小姐可是府裡的大紅人,她勾勾指頭,就有一幫奴才鞍前馬後為她效力,自己怎麼能私下議論她呢?怕是過不了多時就得攆出家門。
渾忘了世上根本不存在讀心術。
而徐寧也隻是白問一句,她才懶得介意彆人對她的看法。裝聾作啞方能清淨度日,過分在意閒話隻會徒添煩惱而已。
王珂正趴在床頭飲粥,忽一眼瞥見她立於門首,忙要從榻上跳下,然而腰身發軟,手腳也沒力氣,差點栽倒在地。
二太太忙叫人將他扶住,對徐寧的到來亦有些意外,看來外甥女並非不念舊情之人——這自然是好事,就算六郎不能娶她過門,往後沒準能借著王府之力謀個一官半職的,不看僧麵看佛麵。
徐寧笑道:“聽說六表哥生病了,娘讓我過來瞧瞧,看來是白擔心了。”
能吃能動,比她預想中的情況好得多。也是,天底下哪有真把自己餓死的蠢人。
王珂羞怯地瞥她一眼,又看向母親,許多話當著人如何能說?
二太太深知外甥女是個明事理的,倒也不怕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借口煎藥端著食盒走了,卻貼心地將木門留出一道窄縫,方便窺探。
王珂嘴邊還有未擦拭完的湯漬,他也沒留神,兀自要來牽徐寧的手,“三妹妹。”
徐寧不著痕跡避開,“六表哥,你仔細著了風寒。”
示意他將被褥捂好。
王珂方才意識到自己隻穿著褻衣褻褲,羞縮地躲進去,卻到底按捺不住一腔熱情,“三妹妹,聽說你被指婚給靜王了,你是迫不得已的,對不對?”
這個,算不算被迫呢?反正不是由她主動。徐寧含糊著點點頭。
王珂愈發來了精神,“我就知道。”
他熱切地盯著徐寧,“三妹妹,你隨我走吧,咱們一起離開這兒,越遠越好。”
徐寧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可等她明白過後,臉色便沉下。
王珂這是邀她私奔?好像徐馨跟文思遠那般?
她立刻製止這份妄想,“表哥慎言,皇命難為,豈是你我所能左右?”
王珂的眸子暗淡下去,這計劃本是臨時起意,他自己也知道多麼困難,卻不料徐寧拒絕得如此乾脆。
這讓他多少有了幾分清醒,“三妹妹,你是心甘情願答應她們的麼?”
徐寧一開始想緩緩而治,避免他受太大刺激,可見王珂糊塗到起私奔這種鬼念頭,她必須快刀斬亂麻,“表哥,你我緣分已儘,往後便各自安好罷。這樁親事雖是始料未及,但於我、與我娘都將大有裨益,我自然不會拒絕。”
王珂嘴裡有些苦澀,“你之前跟我說的那些話,也都是哄我的麼?”
他並不遲鈍,自然看得出徐寧有意向他示好,否則,他的目光怎會從婉妹妹身上挪開,轉投向她呢?
而今卻告訴他不過做了場大夢,他不禁有些恍惚。
徐寧很坦率,“自然不全是假話,可人在不同處境總有不同出路。當時嫁給你是最好的打算,我總得試一試。”
既然有了更好的抉擇,她又何必舍近求遠呢?嫁去王府,她一樣能安富尊榮,甚至更好地庇護娘親,這些,都是王珂無法帶給她的。
二舅母這樣精明富於算計,她不得不付出更多精力,早晚還得跟婆母發生衝突,到那時,六表哥會站在哪一邊呢?
他是個孝順的兒子,現在雖然在與母親對抗,也不全是為她,更多為了自己——否則,怎會不過問她的意願就私自決定她的歸屬?
徐寧道:“表哥,也許你愛上的不過是段模糊影像。”
等某天發現她跟這個影子並不完全相符,甚至大相徑庭時,他還能保有現在這般單純不顧一切的熱忱嗎?
王珂無言,隻呆呆望著她。
少年的夢來得容易,也散得容易,她不過提早幫他戳破。徐寧站起身來,“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無論如何,六表哥都不該輕易毀傷,這是最大的不孝。”
頓了頓,“若沒有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等。”王珂忽然開口,身體裡驀地迸發出一股力量,他快速翻身下榻,從抽屜裡搜出一包東西,“還給你。”
是她之前做的香囊、扇套,還有那條幫他擦過汗的絲巾,上頭香味已褪得乾乾淨淨。
——他大概有一點恨她。
了結了也好,一彆兩寬,各生歡喜。徐寧從容將舊物收起,“我走啦。”
不說再見,是因為可能再也不見。
等腳步聲漸漸遠去,王珂才僵硬地從牆壁轉過臉來,她如一縷輕煙般消散無蹤,仿佛從未來到過他身邊。
心中陡然空空蕩蕩。
解決完王家的事,徐寧鬆快一大截,立刻泡了個熱水澡緩解疲乏。
半夏還沉浸在有情人不能終成眷屬的悲劇裡,眼眶紅得如兔子般,“姑娘何必逞強?想哭就哭出來吧。”
徐寧:……
她真沒覺得有什麼可難受,不過是段無疾而終的初戀而已,況且本就是逢場作戲。
就算她真對王珂有意思,也沒必要傷春悲秋哭哭啼啼,人世間可不止男女之情這一種樂子,親情、友情、乃至口腹之欲怎麼就不珍貴了?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那才可笑呢。
徐寧懶懶趴在浴桶上,“你這麼同情他,不如你嫁他吧。”
半夏立刻收住眼淚,“那怎麼行,婢子生來就是要服侍姑娘的。”
這才像她的榜樣,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徐寧捏了捏半夏紅豔豔粉嘟嘟如仙桃似的臉頰,笑眯眯道:“就知道你不肯吃虧。”
半夏哼哼兩聲,她才不會去晉州呢,聽說那裡風塵多得怕人,米麵裡全是沙子,哪比得上京城飲食精細、起居優渥。
跟著姑娘一樣能吃香喝辣,她可不稀罕當少奶奶。
當然也得姑娘得寵才行,在哪裡都是拜高踩低的。半夏於是又儘職儘責往浴桶裡添了兩瓢鮮牛奶,撒上些玫瑰花瓣,把姑娘泡得白乎乎香噴噴的,姑爺見了才會愛不釋手——或者愛不釋口。
隔日,長公主府又送了張請帖來,這回受邀的嘉賓便再無懸念了。
且不提徐婉還在禁足,就算沒有,王氏也不肯叫她去。兩女爭夫這種醜聞有過一次便夠了,再來一次她可吃不消。
不過她仍得叮囑徐寧,到了那兒務必得表現得儀態端方,斷不能叫人看笑話。
徐寧笑道:“太太放心,我身子健朗,斷不會在珠蕊園前昏倒的。”
明擺著刺她那回徐馨丟臉的事。
王氏氣結,想罵她兩句又不能夠,人家現在是準王妃了,比自己這個伯爵夫人位份還尊。
隻得板著臉,“你知道就好。”
徐寧沒想和嫡母打嘴仗,小吵怡情大吵傷身,點到即止就是了。
“這回還是大哥送我過去?”她詢問。
合著正房都得給她當狗腿子。王氏恨不得叫她自己雇車算了,可轉念一想,方姨娘最近對那母女倆可是一盆火似的上趕著,她不肯,自有楓哥兒替她——方姨娘養的那個賤種,千伶百俐,和他娘一副德行,不定得如何巴結,到時候好處不全讓人家占去了?
權衡下,王氏隻得不情不願讓人去請長子過來。
出乎意料的是,門前卻停了輛極寬綽的馬車,王氏正納罕時,就見幾個老仆分成兩列嚴整排開,恭恭敬敬立於門首。
叫人一問才知,原來是專程來接三姑娘的。
王氏乾笑兩聲,“公主當真客氣。”
不知三丫頭命裡交了什麼運道,能得這些貴人垂青。
徐寧卻認得馬車背後的徽記,那次徐馨意外暈倒,眾姊妹便是坐這個回來。
她訝道:“太太,仿佛是靜王府的車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