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故來得突然,眾人都有些手忙腳亂。
徐寧雖也情急,但還是當機立斷將一塊披風解下把徐馨密密實實包裹起來——夏日衣衫薄透,外頭又儘是人來人往,她躺的位置保不齊有走光風險。
這廂一壁掐人中及虎口,一壁將裝有藥油的小瓶伸到病人鼻下,好讓她深深嗅聞。
但就算是這樣,徐馨也沒醒。
徐寧沒奈何,隻得道:“煩請各位幫幫手,先把我大姐挪去清淨些的地方罷,像是中了暑氣。”
無論是否真的中暑,她都隻能這麼說,總不能是見了靜王太過激動吧?
最好是就近去珠蕊園歇歇,長公主想來願意行個方便?
賞花宴就算了。
可話音方落,她便感覺披風下那位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側首望去,隻見徐馨閉目搖了搖頭,幅度之微,唯有她才能瞧見。
莫非大姐姐在裝暈,抑或隻是身上乏力?
憑借多年來的默契,徐寧意識到徐馨並不想留下。她能怎麼辦呢?庶女豈敢作嫡女的主。
徐寧便對徐婉道:“大姐姐這副模樣不宜在外頭久站,咱們先回去吧,改日再來向公主賠禮。”
徐婉不甚樂意,靜王殿下還在呢,憑什麼她要為大姐犧牲這次魚躍龍門的機會?
哪知靜王聽見她們言談,居然樂意送她們一程,徐婉不由得笑開了花。靜王殿下對她的吸引力遠勝於奇珍異卉,這下她對公主府也無甚留戀了。
徐寧卻覺察到握著她的手猛然一僵,似乎徐馨很抵觸這個提議,為什麼?
古裡古怪。徐寧賠笑道:“何必勞煩殿下……”
靜王神色清淡,“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態度卻是不由分說的強硬,言畢就命仆從備馬。
徐寧不敢再拒絕了,出嫁從夫,人家那位可是名義上的丈夫。
她隻得忙裡偷閒給大哥徐椿捎去個口信,一行人坐上靜王安排的馬車,浩浩蕩蕩回伯府去。
路上,徐婉不住掀起簾櫳,想瞧瞧前頭那位如何豐神俊朗,可惜靜王隻留給她一個高傲的背影,徒惹心折。
徐馨靠在迎枕上,仍然閉目裝死,對徐婉逾矩的做派恍若未覺。
徐寧更納悶了,以嫡姐的脾氣,凡被她視作囊中之物的,皆不許旁人沾染分毫,忽然間怎變得如此大度了?
馬車來到伯府門前,徐寧先讓半夏送大姐姐回夫人那兒去,這廂又謝過靜王護持之恩,又禮節性地開口,“殿下可要進門喝杯茶,略坐一坐?”
這不過是句客套,正常人都不會當真,然而靜王似乎不懂什麼叫謙虛,徑自點點頭,“可。”
徐寧:……
隻得叫人去準備最好的明前龍井,這點子茶葉還是人家走後門送的,她憑借與嫡母的交情勉強分得一小袋,珍貴得很。
回頭定得讓嫡母給她添上,她是幫她們招待的呢。
還好有徐婉這個花癡,她能省點力氣。哪知眼錯不見,麵前便已空空如也——原來徐婉折騰了小半天,妝也花了頭發也亂了,得趕緊回房補補妝才是。
隻留下徐寧乾坐著,又不好把客人晾著不管。
所幸她待人接物自有章程,並不怯場,隻是碰上靜王這樣的,著實有些借不上力。
她搜腸刮肚隻能尋到與大姐姐相乾的話題,趁著泡茶工夫絮絮閒聊幾句,左不過是些乾巴巴的家常。
靜王的回答就更乏善可陳了,看得出他對徐馨其人乃至整個徐家都興致缺缺,之所以同意結親,不過遵從母妃之命。
……好難聊。
可巧茶水上來,徐寧便專注品茶,兼連吃帶拿桌上的小點心——沒一會兒碟子裡便去了大半。
這不能怪她,匆匆去往公主府又匆匆回來,誰還顧得上填肚子?
靜王倒是個非禮勿視的,沒太在意她吃相,隻自顧自打量屋內陳設,其中一架繡著詩句的炕屏由徐寧親手織就,不知哪位書法名家的草稿,被她拿來磨練繡工,照著筆鋒一針一線細細勾勒,倒也似模似樣,繡完了嫡母說很好,竟公然擺了出來,在十三四歲的她看來,著實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現在倒是快落灰了。
徐寧訕訕地過去拿手絹擦了擦,“字是好字,可這麼一裝裱倒顯得做作。”
靜王神色如常,“無妨,書法本就是要給人看的。”
徐寧:……
人家不都說讀書寫字為陶冶性情麼?你倒好,這麼赤裸裸的功利。
也可見此人脾氣多麼古怪,難怪徐馨要裝暈呢,誰對著他能不冷場?
徐寧隻好繼續喝茶,間或拿餘光悄悄瞟上兩眼,下巴光潔,肌膚如玉……很好,沒什麼傷疤,她可以放心向六表哥交差了。
正沉吟時,靜王霍地起身,徐寧以為他要走了,如釋重負,忙站起來恭送,“殿下留步。”
其實是逐客,貴人事忙,就不留他用膳了。
哪知靜王轉了轉手中杯盞,神色分外無辜,“茶味太澀,可有飴糖相佐?”
徐寧:……你也怕苦?
現在的男人會不會太嬌氣了?
一通忙活,總算讓客人賓至如歸。王氏安頓好女兒前來時,就看到靜王與寧姐兒正在談論茶經,氣氛似乎格外融洽。
她忽然有種錯覺:這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徐寧見到嫡母如見救星,連忙抽身,“太太來得正好,我看看大姐姐去。”
不待王氏發話便一溜煙跑遠了,再聊下去,她怕連自己看小黃書的事實都會暴露無遺,誰知道靜王這麼能刨根究底?
難怪便宜爹不敢請他到府上來,這人有點天然呆,她爹這種老狐狸怎麼消受得起?畢竟天然克腹黑嘛。
徐寧本想徑直往東小院去,可大姐姐這會兒還在歇息,隻得罷了,忽一眼瞥見王六在柱子背後偷偷摸摸,便笑著喚他出來。
王珂摸著頭上前,“三妹妹,你怎這麼快回來?”
其實他早從奴仆口中得知始末,不過白問一句。
徐寧笑道:“怎麼不到花廳去坐?我泡了你愛喝的楓露茶。”
王珂連連擺手,他連跟父親叔伯相處都嫌拘謹,怎麼敢跟那種大人物對坐?嫌命長不是。
徐寧道:“那有什麼,殿下為人隨和,很好說話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這話固然出自她的惡趣味,然而語氣溫煦、如沐春風,故而王珂也沒在意她說話的內容,隻癡癡望著她,滿眼心醉神迷。
徐寧忖道,已經有七八分入港了,隻消再添把火。遂掏出腰間彆著的手絹,輕柔地幫他擦拭額角,“瞧你,明明沒跟咱們一道出門,卻滿頭大汗。”
王珂口乾舌燥,心頭狂跳不止,三妹妹與他靠得如此之近,他仿佛能嗅到她白皙肌膚上的每一寸芬芳。
如同詩裡所寫的那般,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
他舔舔嘴唇,覺得自己勢必得說點什麼,“三妹妹……”
徐寧洗耳恭聽,不錯,就是現在,她即將迎來人生最大的轉折:以王珂的脾氣,隻要對她表了白,必定會負責到底。
二太太疼愛獨子,又有嫡母幫她背書,想必會順水推舟。她夢寐以求的美好生活近在咫尺。
但,就在表白呼之欲出的刹那,王珂卻仿佛瞧見什麼可怕的東西,瞳孔倏然放大,不假思索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徐寧:……我的手絹!
算了不值錢,有信物在手,王珂再來找她也方便些。
但為何忽然泄氣了呢,明明氣氛都已經烘托得恰到好處了。
徐寧百思不得其解,一回頭,卻發現身著月白衣裳的齊恒靜靜站在廊下。
如同謫仙,卻是足以把王珂嚇走的魔鬼。
徐寧不由得扶額,她還真是命途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