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宋衍喘了幾口氣,聲音沙啞難聽:“扶朕坐起來。”
宮女趕緊將宋衍扶了起來,宋衍咳了幾聲,顫顫巍巍伸出手道:“起……起來,坐。”
江翎緩緩起身,視線在宋衍白了大半的頭發停留半晌,才移開目光道:“謝陛下。”
“都下去吧。”
“是。”
“是。”
宮女一一走出宮殿,宋衍劇烈地咳嗽了幾聲,又喘了好幾口氣,才笑著開口道:“晏之,你我都老了。”
他麵色滄桑,眸中儘是悵然。江翎緩緩抬頭看向他,道:“臣是老了。”
“這些日子,我總是夢見雲流。”
江翎臉色一變,低著頭沒說話。宋衍歎了口氣,“朕隻是想找人說說話,你不必如此。”
“……是。”
“雲流在夢中同朕說,他恨朕。朕看見他的四肢……咳咳,四肢都斷了,眼睛也被人挖了,整張臉都是血,晏之,你說……朕當時是不是做錯了?”
江翎道:“陛下是天子,怎會有錯。”
宋衍笑了兩聲,“你又拿這句話來糊弄朕。”
“晏之啊,若是當時……”
“陛下。”
江翎抬頭望向宋衍,麵無表情道:“都過去了。”
宋衍啞然失笑。
半晌後,他才開口道:“晏之,你很聰明,可就是因為你太聰明了,朕才不敢重用你。”
“陛下是想把對雲流的愧疚,彌補到臣身上?”
“愧疚……哈……興許吧。”
“得不到沅清,你便強娶了她和雲流的孩子,嫉妒雲流,你便信了他人讒言,抄了他滿門,宋衍,你究竟還要騙自己多久。”
“江翎!你大膽!”
最後一塊遮羞布被江翎無情掀開,宋衍瞬間暴怒。江翎盯著他看了半晌,在他麵前緩緩跪下,磕頭道:“臣知罪。”
宋衍劇烈地咳了幾聲,看著他久彎的脊梁,顫顫巍巍指著他道:“你……你當真要如此?”
“君臣有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
宋衍閉上雙眼,倒在床榻上,道:“滾……滾!彆再讓朕看見你!”
“是。”
暴雨驟降。
江翎走出宮門,抬頭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半晌後,輕歎了一聲。他正欲冒雨離去,頭上卻突然出現了一把傘。
江翎腳步一頓,轉頭望去。
熟悉的眉眼出現在麵前,江翎怔了片刻,低頭道:“七殿下。”
宋程曄有些意外,“你識得本宮?”
江翎抬起頭,望著他的視線柔和起來,“你和你外祖有幾分相似。”
宋程曄聞聲,眸色變得無比黯淡。江翎知曉自己觸及了他的傷心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
宋程曄搖了搖頭,將他的手拽了下來,“無礙。”
江翎麵露異色,宋程曄將手中的另一把傘遞給了他,“雨有些大,衛將軍拿著傘再回吧。”
江翎攥緊了手心的字條,點點頭道:“謝殿下。”
*
東宮。
宋程曦把玩著手中的玉佩,問道:“如何?”
“陛下單獨留了江翎一會兒,不知說了什麼,之後氣得不輕,便讓他走了。”
宋程曦手上動作一頓,笑了一聲道:“有意思,這麼多年了,我還未曾見過父皇發過幾次火。”
“殿下……”
“你怕什麼?”
宋程曦嗤笑一聲,“本宮做得那麼乾淨,誰能查到本宮身上,誰又敢查到本宮身上?”
“懷英,你不會……還在想著裴晏華吧?”
李懷英的臉刹那間就白了,他立馬跪倒在地,“懷英不敢。”
宋程曦緩緩起身,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最好是,不過——裴晏華已經死了,你若是仍懷愧疚,便去你為他立的墳前哭一哭,說不定那蠢貨還會心疼你一下。”
“彆以為本宮不知道你做的那些破事,本宮隻是懶得管,而不是不能管。不過……你最好給本宮記住,誰才是你的主子,跟著誰你才能活命。”
李懷英麵色蒼白如紙,宋程曦看得心煩,道:“滾吧。”
“懷英……告退。”
李懷英緩緩起身出了宮門。
當年,他和裴晏華是摯友。
——可裴家滅門也有他的手筆。
宋程曦抓住了李家的把柄,逼迫他動手。
如果裴家不死,死的就是李家。
他沒有辦法。
他狠下心來動了手,裴家通敵的證據是他同太子的人親手偽造的。
也是他親自放在了裴家。
可在親眼看見裴家倒台以後,他又覺得無比愧疚。
於是他給裴晏華立了個衣冠塚。
剛才他也聽見了宋程曄和江翎的談話,可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告訴宋程曦這件事。
像是隻要這樣做,裴晏華就不會怪罪他一般。
自欺欺人。
*
半夜三更。
江翎心神不寧地看著手中的兵書,半晌後,他將兵書放下,終是起身出了門。
一路繞行,終是到了同裴晏華約定的地點。江翎往四周環顧一圈,皺緊了眉頭。
四周多了些陌生的氣息,江翎攥緊了袖中短匕。冷風拂過,身後驀地多了一個人。江翎眼神一凜,抬頭望去。
四目相對的瞬間,裴晏華輕聲道:“江叔叔。”
江翎眸中有些不敢置信,手倏地一鬆,走到裴晏華麵前仔細看著他的麵容:“真的是你?”
“這裡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
江翎反應過來,點點頭道:“走。”
*
山洞。
江翎接過裴晏華遞過來的茶杯,抿了口茶,急切道:“容安,你父母……”
“已經不在了。”
裴晏華垂下眼,“當年裴家被血洗,就隻有我和陳叔逃了出來,前年……前年陳叔也歿了。”
江翎手上動作一頓,僵在了原地。半晌後,他才發出乾澀的聲音:“節哀。”
裴晏華深吸了口氣,道:“江叔叔,我有一事相求。”
江翎回過神來,點點頭道:“你說。”
“我要殺了宋衍。”
江翎麵色一驚,“容安,你……”
裴晏華目光灼灼看著江翎,說話聲音有些顫抖:“江叔叔,當年裴家是被陷害的,明明有翻案的機會,可宋衍卻不聞不問。裴家被血洗的當晚,他在宮中飲酒作樂。我父親死不瞑目,母親和幼弟屍首甚至被拿去喂狗!父親忠誠一世,裴家卻落得這個下場,這叫我怎能不恨!”
裴晏華攥緊雙拳,指甲嵌入手心的疼痛讓他稍微清醒了一些,“江叔叔若是還念著我父親的恩情,便不要阻攔我。”
江翎似乎也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的表情有些陰沉。他吐了口氣,道:“容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見裴晏華點點頭,江翎才緩緩開口道:“當年你姐姐……不是自願入宮的。”
裴晏華表情有些愕然,江翎接道:“宋衍鐘情於你母親,得知雲流娶了你母親之後,心中便對雲流有了芥蒂。他這個人,太過於偏執,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會讓他喪失理智。”
“一次意外,他見到了你姐姐。”
“你姐姐同你母親生得極像,宋衍便設計汙了她的清白,強迫她入宮。”
“若是她不入宮,宋衍必定會對裴家下手。你姐姐為了保護好你們,便答應了宋衍這個要求。”
裴晏華目眥儘裂,“這個衣冠禽獸,欺我裴家、辱我裴家至此,我要他血債血償!”
“江叔叔,我不要求您幫我,隻求您,彆阻攔我。”
江翎歎了口氣,“你以為我心中當真不怨嗎?”
“我同你父親是摯友,同宋衍原本也是摯友,可他自從登上了那個位置,行為舉止便越來越荒唐。從他對雲流下手的那一刻開始,我同他之間,便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這天下是我當年同你父親共同守下來的,我怎能眼睜睜看著它敗在昏君手中。”
“江叔叔的意思是……”
“我願意幫你。”
江翎拍了拍他的肩膀,悵然道:“當初若不是你父親,我這條命早就沒了,如今便當是還他了。”
“需要我做什麼,你儘管說。”
裴晏華緩了半晌,才低聲道:“多謝。”
“如今傅大山已然招了宋衍的忌憚,他定會找個機會將兵權收回。可外頭又有豺狼虎視眈眈,他既然不用傅大山,那必定會將主意打在你們身上。”
江翎皺眉道:“可你怎麼知道宋衍一定不會用傅大山?”
裴晏華微微一笑,“傅大山太過招搖。”
江翎吃驚道:“你對他下手了?”
“不過使了點小伎倆罷了,宋衍早已起疑心,這次絕不會再用他。”
“江叔叔,大將軍隻他一人,將軍卻不止他一人。”
“你要想辦法,先讓他肯用你,最後再讓他隻用你。”
江翎點頭,“我儘量。”
宋衍早已病入膏肓。
人到將死之際,最容易起疑心。
四周的人對他來說都是豺狼虎豹,隱藏野心的人最不好猜,可像江翎這般早已被宋衍摸清楚的人,卻最容易獲得他的信任。
有沒有全部摸清楚有什麼關係?溺水之人逮到什麼抓什麼,隻因求生欲望太強烈,早已自亂陣腳。更何況……他大抵還想著,江翎這麼多年沒有動手,是因為顧及著摯友關係。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江翎這麼多年不動手,是差一個機會。
一個名正言順給裴家報仇的機會。
宋衍荒唐一輩子,到最後退無可退之時,自然會天真地以為江翎會最後幫他一次。
而正是這份微乎其微的信任,讓裴晏華有了可乘之機。
裴晏華看了江翎一眼,又低下頭掩飾住眸中情緒。
他確實是在利用江翎。
江翎此人,最重情義。裴卿書當年救了他一條命,江翎便一直記到現在。實際上裴晏華也確實有賭的成分,可他卻篤定江翎不會拒絕他。
年少之時他觀察過江翎看自己母親的眼神,那絕對是不正常的。
那麼……就憑著他是恩人和心上人的血脈,他,賭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