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厄真君作為太善道院的現任院長,立身根本就是“日行一善”四字。他不僅對本院弟子關懷備至,視如己出,對其他道院的弟子也打心眼裡……當普通親戚那般對待。
可惜,沂厄真君雖然風趣隨和,平易近人,但隻要一和緋月真君對上,他再好的脾氣也扛不住緋月真君的荒誕和乖張。
沂厄真君的咆哮質問聲在迷津渡不斷回蕩,聽得賀蘭熹感動又想死。
他感動的是,沂厄真君如此把他們三人放在心上,甚至不惜為了他們又一次和緋月真君反目成仇。這般袒護,不是恩師,勝似恩師。
他想死的是,沂厄真君你這麼大聲,現在全宗上下都要知道我們三個無情道在學雙修之法了啊!
賀蘭熹隻感覺自己頭上冒起了陣陣熱氣,他的臉都快被熏紅了。反觀緋月真君,輕飄飄地在講堂四周設下結界,將沂厄真君的咆哮和質問全部隔絕在外。
接著,緋月真君微微一笑:“好了,我們繼續上課。”
賀蘭熹目瞪口呆之際,餘光又瞥見宋玄機執筆蘸墨,打開了一頁空白的筆記。
……宋潯想乾嘛,做注釋嗎?他真的對學雙修之術沒意見?
賀蘭熹感覺自己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地步。他能怎麼辦,他除了硬著頭皮學還能怎麼辦。
賀蘭熹幽怨地看了宋玄機一眼,因為有點生悶氣還找機會把宋玄機另一支沒有蘸墨的筆偷偷藏了起來。
另一邊,沂厄真君緊趕慢趕地回到太華宗,二話不說直奔迷津渡,不料卻被一層飄散著花瓣的粉色結界擋住了去路。
沂厄真君悲憤填膺:“宋流紓——!”
其實憑他的本事,破宋流紓設下的結界不算太難,可這樣無疑會對整個迷津渡造成不小的損害。今日是開學的頭一日,大家都在上課,他一旦出手,影響的是太華宗所有的弟子。
宋流紓一定是猜到了他勢必會以大局為重,才敢如此行事。
上官慎跟在自家院長身後,不放心道:“院長,咱們就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著緋月真君誘拐……教無情道三美雙修之法嗎?”
沂厄真君極是鬱悶:“那本座能怎麼辦。孩子們都在上課,本座總不能當著他們的麵衝進去和宋流紓決一死戰吧!”
萬幸,雙修之法也不是一兩堂課就能學會的。宋流紓今日最多給無情道三美開個頭,而他絕不會給宋流紓上第二堂課的機會。
沂厄真君站在結界外,遠遠望著無情道們所在的講堂。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好像看見賀蘭時雨眼巴巴地和他對視了一眼,似乎在說:真君救我,救救我!
沂厄真君喉結一滾,啞聲道:“本座對不起浣塵真君,對不起江隱舟,更對不起無情道三美……”
“院長,這不關你的事。”上官慎拍著沂厄真君的背,溫聲安慰著,成熟穩重的模樣不像是沂厄真君的弟子,反倒更像是他的師尊:“緋月真君若真打定了主意要教,除了浣塵真君和江院長,恐怕誰也攔不住他。”
沂厄真君在愛徒的安慰下迅速重新振作了起來,神情嚴肅地說:“知謹,你安排一下,本座今晚要和宋流紓促膝長談,不成功說服他放棄誘拐無情道三美之心,本座誓不回太善道院!”
一個時辰後,緋月真君給賀蘭熹上的第一堂課結束了。
賀蘭熹雙目無神,異常鎮定地收拾好東西,先宋玄機一步離開了座位。
他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和祝如霜說,第一句話就是“宋潯怎麼能那樣”。然而,沒等他和祝如霜接上頭,緋月真君就先把祝如霜叫走了。
緋月真君對祝如霜道:“如霜,你隨本座來。”
祝如霜有些猶豫:“真君,我下一堂課是《異獸論》。”
《異獸論》的上課地點在萬獸道院,從迷津渡趕過去至少也需要一盞茶的功夫。
“上課什麼的都是小事。”緋月真君不以為意地說,“東方既明既然已經歸宗,你身上的彼岸印還是儘快讓他看看比較好。”
“彼岸印?”白觀寧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好奇道:“那是什麼,院長?”
緋月真君笑了聲:“此事於你無關。不過本座也有件事需要你去辦,你且出去稍等。”
白觀寧走後,祝如霜下意識地抬起手,在觸碰到鎖骨之前又放了下來。他輕一點頭,道:“好,有勞真君。”
緋月真君安排得差不多,正要帶著祝如霜一同去承受東方既明的怒火,一轉身便瞧見賀蘭時雨目不轉睛地看著祝如霜,兩個少年麵對著麵,相顧無言,也不知在打什麼啞謎。
實際上的兩人——
賀蘭熹:你且去罷,我會好好做《異獸論》的筆記給你看。
祝如霜:那你記得把字寫好看一點。
賀蘭熹:?祝雲你要是嫌棄我的字不好看,那你去看彆人的!
祝如霜:誒?我隨口開個玩笑,怎麼還當真了。
賀蘭熹:哦?那沒事了。
緋月真君開口:“時雨。”
剛和祝如霜傳音完的賀蘭熹:“嗯?”
緋月真君:“今日是開學的第一日,功課想來多不到哪去。下課後,你和玄機一起去古藏書閣打掃整理罷。”
賀蘭熹:“……是。”
沒了祝如霜的陪伴,賀蘭熹沒什麼精神地獨自走出講堂,途中還被張悟言用難以言喻的複雜目光審視了許久。
他儘量忽視旁人的視線,看見宋玄機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前方,他立即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宋玄機走得可真慢,自己在講堂裡耽誤了這麼久,出來居然還能追上他。
賀蘭熹:“宋潯。”
宋玄機停下腳步:“嗯?”
賀蘭熹:“你有支筆忘在講堂了。”
宋玄機轉過身,朝他伸出手:“多謝。”
賀蘭熹低頭看著對方白如冷玉的手心:“你謝什麼?”
宋玄機頓了一頓,道:“我的筆?”
賀蘭熹:“我方才已言明,你的筆,忘在講堂了。”
宋玄機:“。”
賀蘭熹緊繃著臉,努力忍笑。
快,快來嘲諷我,宋潯!不要因為我是你同院道友而憐惜我,讓我再看一次你毒舌的樣子!
賀蘭熹滿心期待,可宋玄機隻是垂眸看了他良久,最後淡淡地吐出四字:“看不懂你。”
說完,便與他擦身而過。
賀蘭熹呆滯片刻,轉身脫口而出:“宋潯你去哪?”
宋玄機:“回去拿筆。”
賀蘭熹:“緋月真君要我們今夜整理古藏書閣。”
宋玄機頭也不回:“好。”
賀蘭熹一頭霧水地目送宋玄機離開。他方才擺明了是耍宋玄機,可宋玄機為什麼不對他毒舌啊?
黃昏時分,夕陽漸漸西沉,給太華宗連綿的山脈披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
賀蘭熹回到仙舍,先去沐浴更衣了一番,才去隔壁找宋玄機一起去古藏書閣。
倒不是說他非要洗了澡才能見宋玄機,那不是上《異獸論》課的時候,他忙著喂一隻小沙蟒吃東西把身上搞臟了麼。
古藏書閣,之所以有個“古”字,是因為它是太華宗最早的藏書閣,至今已有數千年的曆史。藏書閣年久失修,早已被棄用,如今很少有人會來。即便偶有人至,也是為了查閱裡頭珍藏的古籍。
賀蘭熹做好了和宋玄機獨處一夜的準備。他那個如何從市井平民到金陵首富的故事已經接近尾聲,今夜剛好可以在腦子裡寫完大結局。可他們還沒進去,就聽見了裡麵有人聲傳出。
都快天黑了,除了他和宋玄機,還有誰會來古藏書閣呢。
賀蘭熹和宋玄機對視一眼,兩人不動聲色地走到窗邊,向內看去。
——是兩個合歡道院的弟子,白觀寧和張悟言。
白觀寧已經換下了上課時穿的合歡道校服,此刻一身西域樓蘭的裝扮,薄紗輕袖,半遮半透,頭上還戴著頭紗。
長孫策喜歡露胸口,白觀寧露的則是腰。
說實話,他們露得再多在他看來也就……很一般啊,他更欣賞穿得嚴嚴實實依舊驚豔錯愕的美人。
真正的美人,從來不需要過多的裝扮。
相比白觀寧的精致美豔,張悟言就狼狽得多了。隻見他被一根緋紅的帔帛五花大綁地綁在了房柱上,雙目充血,麵容因恥辱而扭曲,早已不複過去風流少年的影子。
張悟言在太華宗或許並不起眼,但能進太華宗的人放在外麵哪一個不是天之驕子,張悟言怎能受得了這些?
賀蘭熹曾經險些中了張悟言的陷阱,但也沒有把人綁起來如此折辱。白觀寧和張悟言是同院道友,兩人之間究竟有何恩怨,白觀寧竟要下這樣的狠手?
白觀寧背靠著書櫃,姿態慵懶愜意,仿佛隻是在和張悟言玩一個無傷大雅的小遊戲:“合歡道院有你這樣的敗類殘渣,實在是丟人。就憑你也想和賀蘭時雨雙修……”白觀寧“嗬”地一聲輕笑,“你也配?”
張悟言目眥欲裂地瞪著白觀寧,嘴唇都被咬出了血跡:“我喜歡他,我有什麼錯?”
白觀寧危險地眯起了紫棠色的眼眸:“再說一遍?”
張悟言也不知先前遭遇了什麼,在白觀寧的警告和威脅下閉上了嘴,敢怒不敢言。
“以後離無情道三人遠一些,”白觀寧慢條斯理道,“聽清楚了麼。”
張悟言低著頭,嗓音沙啞,含著濃鬱的血腥氣:“……嗯。”
白觀寧:“我問你,聽清楚了沒有。”
張悟言:“……聽清楚了。”
“乖。”白觀寧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將張悟言身上的帔帛鬆綁:“現在,滾吧。”
張悟言脫力地跪倒在地上,咬著牙強撐地站了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門口走來。賀蘭熹不想和他照麵,拉著宋玄機退進了張悟言視野的盲區。
賀蘭熹輕聲道:“他們為何會在此處?”
宋玄機稍作沉思,道:“緋月真君不許你我在古藏書閣使用術法,白觀寧或為此事而來。”
果然,待張悟言走遠,白觀寧便從掛在腰間的腰鏈上取下了一枚鈴鐺,係在了古藏書閣的入口。
若宋玄機沒有猜錯,那個鈴鐺應該可以感知法術的產生。一旦他們在古藏書閣內偷偷用術法整理打掃,緋月真君會第一時間得知。
也就是說,白觀寧事先知道他和宋玄機會在這個時辰來古藏書閣。他如果真的隻是因為看不慣張悟言,覺得張悟言丟儘了合歡道院的臉麵才想要狠狠教訓他一番,為何偏偏要選在這裡?簡直像故意給他們看的一樣。
不容賀蘭熹細想,宋玄機道:“走。”
賀蘭熹跟著宋玄機走進古藏書閣,一股陳舊潮濕的氣味迎麵撲來。賀蘭熹摸了把書架,摸到了一手的灰塵,剛要捏個法決弄乾淨,又想起了門口懸掛的鈴鐺,隻能作罷。
這下可好,他和宋玄機身上都要臟臟的了,虧他來之前還特意沐浴更衣,著實多此一舉。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古藏書閣內漆黑一片,隻能模糊地看見一排排書架的影子。
宋玄機點燃了燭台,賀蘭熹得以看清書架的全貌。這些書架足足有一層樓那麼高,不能用術法的話隻能有請梯子前來相助。
賀蘭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古籍,對著封麵念出聲:“《閬風傳》?這是何物。”
宋玄機道:“閬風,仙鳥所居之處。此書講的是各類上古仙鳥的習性。”
賀蘭熹漲知識了:“哦!”
宋玄機問:“記住了麼?”
賀蘭熹點點頭,道:“嗯,記住了。”
其實他隻用一個“嗯”字回答宋玄機就可以,但宋玄機今天和他說的話似乎比平時多不少,他情不自禁地就想也和宋玄機多說幾個字。
宋玄機:“彆記住,我方才亂講的。”
“……?”賀蘭熹懵在原地。
不是,宋玄機這是在乾嘛?他看不懂,他真的看不懂。
賀蘭熹望著燭光之中宋玄機霞明玉映般的側顏,忽然心念一動。
莫非,宋玄機是在報之前的“你的筆忘在講堂了”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