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早就猜到了祝如霜可能和自己一樣在無情道院隱藏著本性,但聽對方這麼親口一承認,賀蘭熹還是悲從中來,悲喜交加,悲天蹌地。
一年了,他在太華宗獨來獨往,沉默寡言已經整整一年了。
還沒辟穀的時候,彆的道院的弟子成群結隊地去膳房吃飯,他默默把飯帶回仙舍一個人吃;
遇到棘手的功課,他找不到人請教或討論,隻能靠自己查閱古籍,慢慢摸索;
剛入宗時,他被合歡道院的“色鬼”道友糾纏,他不能痛快罵人就算了,連個站在他身邊聽他傾訴的人都沒有,搞得他十幾歲了還要半夜三更用傳音符找他娘親訴苦告狀。
如此種種,往事不堪回首。他已經習慣這種生活了,也強大到了在太華宗無人敢惹的地步,現在突然告訴他,他本來可以再無情道院交到朋友的。
他真的,他想哭。
祝如霜又不傻,看賀蘭熹這麼大的反應,頓時明白過來,難以置信道:“難道你也……”
賀蘭熹含淚點頭:“我也,我也!祝雲,你……你知道我過去一年是怎麼過來的嗎?!你知道嗎!!!”
祝如霜內心的震撼絲毫不比賀蘭熹少,甚至多得多:“可是……可是你完全看不出來啊。我一直以為,你和宋玄機那樣的人,才是無情道的天選之人,我隻是選來湊數的。”
“是嗎,”被祝如霜這麼一說,賀蘭熹還欣慰上了:“可能是因為我太會裝了,把你騙到了。其實我很喜歡說話,我的話多起來能把長孫策的嘴皮說破你信不信。”
祝如霜不由地盈盈一笑。
賀蘭熹第一次見祝如霜這麼笑,隻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一時間百感交集:“我一直想和你們親近,入宗之前我就給你們準備了禮物,宋玄機過生辰的時候我深更半夜趁他睡著了跑去給他送點心,結果被他以為是小賊追了幾條街……我很想和你們多說話,可是你們一個比一個高冷,我怕打擾你們,更怕你們不理我……我我我我我心裡苦啊!”
祝如霜頗為憐愛地看著賀蘭熹,道:“我雖然不討厭說話,但也沒有很喜歡說話,獨處之時倒也覺得清靜自在。即便如此,在無情道院難免也有難熬的時候。你如此活潑的心性,過去一年是如何過來的……”說到此處,祝如霜忽然想到一件事:“之前我聽家兄提起,有聞名金陵的醫修主動上門求診——可是你安排的?”
賀蘭熹想將此事瞞下來,但祝如霜這麼聰明,他自知瞞不過,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嗯”完之後又驚慌失措地唾棄自己,怎麼回事啊,他居然還“嗯”習慣了?!
賀蘭熹連忙換了種回答方式:“嗯嗯,是我是我!是我啊!”
祝如霜唇邊笑意微斂,露出愧疚的神色:“怪我,一年來始終沒有在太華宗內以本性示人。對不起,時……時雨。”
賀蘭熹第一次聽道友這般叫自己的字,有一點點害羞:“唉,彆彆彆,你道什麼歉啊。你要這麼說,我也對不起你。”
他方才不過是一時激動才“怪”祝如霜沒有早點告訴他,可他自己還不是一樣偽裝了一年。兩人同窗這麼久,日日見麵,幾乎是朝夕相對,可直到今日,賀蘭熹才發現祝如霜原來是個內心這麼溫柔的人。
猝不及防的,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想到了宋玄機,然後敦地站了起來。
祝如霜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賀蘭熹表情嚴肅:“祝雲,你說宋玄機會不會也和我們一樣,有著不為旁人所知的一麵?”
祝如霜想了想宋玄機平日裡仿佛獨立於冰原之上的清冷,沉默片刻,道:“應該不會吧?”
賀蘭熹一邊低頭思考一邊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行,我可太好奇了,我必須弄清楚這件事。”
祝如霜稍作思索,提議道:“或者,你可以問問宋玄機的家人,他入無情道院之前是什麼樣的。”
“可宋玄機是姑蘇人氏,除他之外我不認識其他姑蘇人。”賀蘭熹腦中一條白線穿過,靈光一閃,腳步一頓:“看來,是時候展現我在三界之中強大可靠的人脈了。”
金陵賀蘭家,莫說在金陵城,縱使放眼九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族。祝如霜期待地看著賀蘭熹從靈囊中拿出傳音符使用,在心中猜了幾個九州之內響當當的名字,也不知賀蘭熹要找的是其中哪一位。
傳音符生效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熹兒?”
賀蘭熹:“娘!”
祝如霜:“……哦,好吧。”
賀蘭夫人:“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在這個時辰找我?”
賀蘭熹:“娘,你在姑蘇有玩得好的小姐妹嗎?我有件事需要你幫我打聽一下,急急急,十萬火急!”
賀蘭夫人:“嗯嗯?”
傳音符燒儘後,祝如霜好笑道:“時雨,你怎麼這麼著急,你很在意宋玄機的本性嗎?”
賀蘭熹稍稍怔了怔,十分誠實地說:“也沒有很在意,一點在意而已。”
祝如霜點了點頭,道:“這樣也好,倘若宋玄機並非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高冷,我離開太華宗後你至少還有他相伴,你也不至於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賀蘭熹不開心地皺起了眉:“不懂,你為什麼總覺得自己一定會被退學呢?事情已經解決了,【鬼相語】也沒有丟,即便你在浮生若夢中和林澹成了親,那也隻是幻境中的事,做不得數,更算不上破無情戒了。”
祝如霜眼神一暗,似有什麼難以言說的苦衷:“我會這麼說,自是有我的緣由。”
一時之間,賀蘭熹也不知如何安慰他:“祝雲……”
見賀蘭熹情緒又低落了起來,祝如霜打起精神,笑道:“先不說此事了,退學與否,等我回到太華宗後江院長自有定奪。對了時雨,你功課做完了沒,能給我借鑒一下《機關學》嗎?”
……
賀蘭熹和祝如霜來了一個促膝長談,賀蘭熹恨不得把過去一年沒和同院道友聊過的天一下子全補回來。
兩個時辰過去,祝如霜雖然沒有像解弘那般痛苦求饒,但也到了雙目無神,意識渙散的境界。賀蘭熹也不想這麼折騰人家,但他的嘴真的閉不上。
在金陵家中時,雖然有娘親解弘等人輪番陪他閒聊,但那些人到底不是太華宗的弟子,很多事情都無法共情。祝如霜就不一樣了,他能精準地理解賀蘭熹說的每一個點,比如《九州史》的課有多無聊啊,合歡道院的院長為何總是用那種眼神看著他們,無情道院的仙舍什麼時候能重新裝修一下就好了,宋玄機這一年究竟有沒有越看越漂亮……
在祝如霜實在說不下去了之後,兩人又說起了正事。從祝如霜口中,賀蘭熹得知了【鬼相語】之事較為完整的全過程,和他之前推斷的八九不離十。
祝如霜唯一的兄長身患惡疾,每日都需以昂貴的藥材續命。太華宗的弟子每年隻能在過年之時回家一趟,為了給兄長籌集藥費,祝如霜沒有回家,而是遠赴西洲,在赤璋堂接下了林家的懸賞令。
之後,祝如霜深入沙海,根據林家提供的線索找到了林澹的下落。
“我見到林澹時,他已是筋疲力儘,奄奄一息。”祝如霜喝了一大口茶水,道:“我欲將他帶出沙漠,他卻堅稱自己丟了一件很重要的東西,除非找回,否則絕不離開。”
賀蘭熹:“然後他故意引你去了浮緒仙君的陵寢?”
祝如霜:“是的。回頭想來,我應當從未見過林家小公子。從初遇伊始,我便是和……和‘它’一路同行。‘它’知道自己無法通過浮緒仙君設下的考驗,故而必須要找一名太華宗的弟子伴他左右——‘它’找到了我。”
此刻賀蘭熹不得不感歎浮緒仙君用心之良苦。換做旁人,巴不得設下重重艱難險阻,各類凶猛異獸和能輕易置人於死地的機關要術通通用上,但浮緒仙君終究隻講究“善念”二字。這讓“它”無論有多神通廣大,都無法靠自己闖入最終的神殿。
“但有一點我想不太通。”賀蘭熹把下巴擱在桌子上,姿態十分自然放鬆:“宋玄機固然厲害,但‘它’也並非沒有苦戰之力,為何宋玄機一出手‘它’就放棄了掙紮呢?”
祝如霜一怔,又抿了口水:“你的意思?”
“‘它’好像不介意我們把【鬼相語】帶回太華宗。”賀蘭熹道,“或者說,‘它’希望我們把【鬼相語】帶回太華宗。”
祝如霜細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你們這些天之驕子還真是千百年來如一日的麵目可憎’……‘它’似乎很憎惡太華宗的弟子。可那可是太華宗,九州三界,又有誰能在太華宗撒野呢。”
“想不明白。”賀蘭熹直起身體伸了個懶腰:“但我都能想到這點,宋玄機一定也想到了,他會和江院長說的,之後的事情就交給院長們操心吧!”
翌日,是太華宗弟子返校歸宗的日子。賀蘭熹原計劃和兩個道友一同禦劍回去,不料長孫家突然狂儘地主之誼,不但命人送來了不少西洲的特產,還把長孫家日常出行用來撐場麵的仙舟牽來了。
長孫家的仙舟和金陵民間的畫舫大體不差,隻是風格更粗獷些。雕梁畫棟和絲織錦緞是沒有的,一共有兩層樓,長孫家的家徽迎風而立,氣勢如虹,儘顯威武之姿。
長孫策已換上了混天道院獨有的黑金色校服:“道友請上車。”
無情道三人並肩而立,白衣如雪,麵色如冰,一動未動。
祝如霜:“無事殷勤。”
賀蘭熹:“非奸即盜。”
長孫策:“……”他就該隨身攜帶話多多辣椒水,有事沒事便讓無情道三美聞兩口。
宋玄機:“有話?”
賀蘭熹情不自禁地接話:“不妨直說。”
長孫策深吸一口氣,道:“這次我也幫了你們不少忙,你們是不是該報答一二?”
賀蘭熹:“宋玄機已把功課給你抄了。”
“……那個先不作數!”長孫策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要你們誠摯邀請我去無情道院玩上一天。”
賀蘭熹還以為長孫策要提什麼過分的要求呢,結果就這?兄弟你的願望會不會太卑微了點啊。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長孫策,轉身踏上仙舟,意味深長地丟下三個字:“彆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