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熹記得他娘親說過,洞房一定是兩個人兩情相悅到很深的地步才會發生。而對他們無情道中人來說,一旦用情至深,無情道不崩才怪。可上次他在林府和祝如霜相見,並沒有發現對方有道崩的跡象。
不過就算宋玄機精通洞房之術,他們也不至於為了破一個幻境做到那種地步啊。
賀蘭熹鎮定回頭:“無妨,祝如霜和林澹應當也沒有洞房。”
宋玄機:“為何。”
賀蘭熹:“因為祝如霜未曾道崩。”
宋玄機靜默沉思,對賀蘭熹無情道不崩即沒有洞房的判斷不敢苟同。他沒有出言反駁,隻改口道:“你功課寫完了麼。”
賀蘭熹一怔,差點“啊”出聲:“……嗯?”
宋玄機一身大紅喜服,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做功課。”
賀蘭熹猶豫著問:“你可是認真的?”
“總歸你我無旁的事可做,”宋玄機淡道,“你可以先把《九州史》的功課寫完。”
聽到“九州史”三字,賀蘭熹胸口一陣窒息,心中湧現出無限的悲涼。
他既然修了無情道,這輩子也就和風月嫁娶之事無緣了。不出意外的話,今日應當是他離成婚最近的一次。雖說是假的,他的“成婚對象”還是個高冷怪,但他以後都不會再有穿喜服的機會了。
拋下這些不談,他在外麵累死累活地為太華宗辦事,他又沒偷懶,能不能彆張口閉口地就讓他做功課啊。
他這人有個毛病,本來對做功課不排斥,也會主動去做,但如果有人要求他做,他反而不願意做了。
賀蘭熹越想越不爽,冷著一張臉:“不。”
宋玄機:“不?”
賀蘭熹鬨起了脾氣:“不做功課。”
宋玄機:“為何?”
“沒有為何。”賀蘭熹冷冷道,“就是不做。”
宋玄機靜了一靜,聲音似乎沒平時那般冷淡了,反而帶上了一點莫名其妙:“看不懂你。但你可曾想過,浮緒仙君為何要設下此幻境。”
賀蘭熹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宋玄機話中有話。
普通人在自己的陵寢裡設置各類陷阱無非是為了擊退,甚至擊殺來者,但浮緒仙君不一樣。
浮緒仙君秉性純善,非必要不殺生。哪怕有人擅闖他的陵寢,他也是先用沙蟒震懾,再考驗來者的善惡。
然後呢?浮緒仙君檢驗了他們的實力和善惡之後,還需要確定什麼才能放下心來允許他們深入自己的陵寢?
賀蘭熹心念一動,隱隱明白了宋玄機的意思:“你的意思,我們隻需像平日在太華宗時一樣即可?”
宋玄機頷首:“嗯。”
“好,我信你一次。”賀蘭熹撩開喜服的下擺在椅子上端莊坐好,接著從靈囊裡拿出了《九州勝覽》。
宋玄機在賀蘭熹對麵坐下,取出一本《符籙學》。他沒有立刻翻開書,而是看著賀蘭熹頭頂上的喜帕,問:“不取下?”
賀蘭熹輕描淡寫地說:“彆管。”
宋玄機:“。”
原本用於洞房花燭的紅燭被迫為兩個少年的功課服務。不知為何,兩人均沒有換回無情道的校服,賀蘭熹頭上還頂著一方掀開的紅蓋頭。
賀蘭熹奮筆疾書之餘情不自禁地想,這世上穿著喜服還在做功課的,恐怕隻有他和宋玄機兩個人了吧。
藍黑色的夜幕緩緩而降,人在幻境中時間的感知和現世一樣。兩個時辰後,賀蘭熹靠著埋頭翻書把《九州史》的功課做的七七八八,隻剩下了一篇人物小傳。
賀蘭熹在一張白紙上寫下《論鬼王於九州之影響》幾字,而後期待地看向宋玄機:“所以,鬼王於九州之影響是什麼呢?”
在太華宗時,無情道三人組各有不擅長的科目。他是《九州史》,宋玄機是《丹藥學》,祝如霜則是《機關學》。但他們即便各有所長所短,卻從未向旁人請教過功課,這還是第一次。
反正是宋玄機自己提出來要在《九州史》上助他一臂之力的,他不問白不問。
“拿出《九州勝覽》,翻至首頁。”宋玄機垂眸停筆,道:“你要從此處重新開始學。”
賀蘭熹默默低下了頭。他真是深感恥辱,深感恥辱啊。
對賀蘭熹而言,《九州史》就是一劑催眠的猛藥,哪怕講解人是身穿大紅喜服的宋玄機也改變不了這一事實。
聽著鬼王平生的事跡,賀蘭熹的眼簾漸漸變得沉重,意識也隨之混沌模糊,不知不覺便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賀蘭熹發現自己沒有趴在桌子上,而是背靠著一根高大的柱子坐於地麵。
幻境的木屋已然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稍顯昏暗的密室。牆壁上掛著仿佛永遠燒不儘的火把,地麵的觸感粗糙而冰冷,一股陳舊壓抑的氣息湧入鼻腔,賀蘭熹下意識去尋找宋玄機的身影:“宋玄機?”
宋玄機的聲音響起:“在。”
賀蘭熹扶著柱子站起身,在密室的角落裡看見了宋玄機。宋玄機手持火把,麵朝牆壁而站,似乎是在看什麼東西。
賀蘭熹仗著宋玄機看不見,開心地朝對方小跑了幾步:“幻境已破?”
宋玄機頭也不回地回了他一個“嗯”字。
如此看來,宋玄機的推斷是正確的。浮緒仙君之所以在陵寢內設下浮生若夢之術,是為了判斷來者是否有不軌之心。
浮緒仙君帶著鬼王之角一同下葬,並非是想讓鬼王之角和自己的屍首一樣永遠不見天日。或許他早就想到了未來的某日,有人會為了鬼王之角闖入他的陵寢。
浮緒仙君首先需要知道來者的實力能否駕馭鬼王邪物,更要確定此人不會與自己背道而馳,最後還要判斷來者闖入陵寢的原因。
宋玄機突然拉他一同做功課,就是為了告訴浮緒仙君的亡魂,他們是太華宗正正經經的弟子,此行隻為了調查道友忽然成親的真相,彆無他求。
賀蘭熹相信單憑祝如霜一人也能完成浮緒仙君設下的三重考驗,他之所以會被困在浮生若夢中三年,問題一定出在林澹身上。
是林澹,三年來始終無法得到浮緒仙君的認可,連累祝如霜陪他一起困在浮生若夢中,直到他和祝如霜在幻境中完婚的那一日。
也許是三年的時光終於讓林澹對祝如霜動了真情,林澹褪去了心中不被浮緒仙君認可的邪念,才得以和祝如霜一起逃出幻境。
可如果祝林二人真是兩情相悅,真心相愛,祝如霜又為何要瞞著林澹暗中指引他們來到這裡探尋真相呢。
整件事疑點叢生,但賀蘭熹隱約有種預感,他和宋玄機應該離真相不遠了。
賀蘭熹來到宋玄機身旁,火把映照著牆麵,原來上麵畫了一連串古老的壁畫,場麵宏大,色彩繁多,人物栩栩如生,靜靜地講述著兩年前浮緒仙君與鬼王那一場驚天動地的萬世之戰。
浮緒仙君眉眼霽明,麵沉如水,身著一身天青色道袍,持劍屹立於滾滾硝煙之中。那是和現在太善道院服一樣的青色,仿若汪洋大海,無聲地流入山川河流,恩澤萬物。
賀蘭熹認出了浮緒仙君手中之劍,名為【清平樂】。倒不是因為他對太善道院的曆史很了解,而是因為浮緒仙君的本命劍一直流傳至今,目前已是太善道院現任院長的佩劍。
站在浮緒仙君對麵的則是傳說中的鬼王。
一般這種記錄陵寢主人生平的壁畫,都會刻意醜化他們的對手,比如什麼“麵目可憎”,“其狀如犬”,“白首赤足”雲雲。但太善道院最不屑的就是說謊,所以賀蘭熹看到的是一個身材修長挺拔的青年,一襲玄衣,麵容因壁畫的褪色已變得模糊不清,隻能看清他頭頂上斷了一截的龍角。
一劍【清平樂】,猶照萬古夜,這無疑是【清平樂】的傑作。而斷下那一枚龍角,被浮緒仙君反手丟入鬼界,成為了他壓製鬼界的利器。
賀蘭熹不由睜大了眼睛:“這是……”
宋玄機接過他的話:“被浮緒仙君斷下的鬼王之角,可招千鬼,號萬魔,世人又稱其為——”宋玄機話音停在此處,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看了賀蘭熹一眼,意思是:你來說。
這一眼讓賀蘭熹想起了自己在《九州史》的課堂上被老師點名的恐懼,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
若他沒記錯,在幻境中的時候宋玄機就和他講過這個問題。他當時明明已經記下來了,怎麼現在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鬼王之角,鬼王的角,能叫什麼名字呢?
腦子,他的腦子好痛。
賀蘭熹強作鎮定,試探答道:“天涯鬼角?”
宋玄機聞言,輕一閉眼,雙肩似乎也微微沉了沉。
賀蘭熹:“……”
宋玄機剛剛歎氣了吧,宋玄機剛剛是不是歎氣了?無情道的天選之子竟然為他糟糕的《九州史》歎氣?!他可真厲害啊。
宋玄機不急不緩地吐出三字:“【鬼相語】。”
賀蘭熹一點頭,硬撐著名家點評的姿態:“好名字。”
林澹闖入浮緒仙君的陵寢,十有八九便是為了這【鬼相語】。一個世代經商家族的小公子沒有理由對【鬼相語】下手,恐怕他已不是原本的那個林澹了。
事到如今,哪怕他們不是太善道院的弟子,也要確保【鬼相語】沒有落入奸人之手,這也正是祝如霜想要他們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