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百盯著那行加粗的小字,出神了片刻。
不久前,部分二等公民聯合組織,也就是末日共生組織發給他的話,突然湧入他的腦海。
——畢竟是研究員嘛,有人保著她的。
——不知道多厲害的人才能拉她下馬。
有人保著她的…
林百驟然間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的妹妹叫林久,與他一樣都是二等公民,但和他的健康不同,林久從小就體弱,需要長期服用多類價格昂貴的藥物。他家裡情況不是很好,全家努力工作才能共同負擔妹妹的醫藥費用。
但有的事情不是拿錢就能解決的,他已經經曆過很多次了,即便拿著相同的錢,醫院給一等公民的藥量就是會遠遠多於給他的,可他妹妹也需要藥啊。
他妹妹那麼小,更需要藥啊!
為什麼就沒人保著妹妹呢?隻是因為妹妹是二等公民嗎?
可如果要這麼去比,梁燃隻是最低劣的三等公民,憑什麼她會被保護起來?
伴隨著思考,林百的眸色陰沉下去。
——因為她是個研究員。
一個三等公民,如此差勁的基因在異種麵前就是人形肉餅,連主城都沒資格進入,更何況去主城人才培訓基地學習!
如果不是梁點動用職權為梁燃添了一個名額,就算梁燃在基地表現優異又如何?就算她的結業課題至今還貼在基地展牆上又如何?
如果沒有一等公民的姐姐,她無論多優秀都進不了主城,更不會因為結課成績優異破例進入研究所。
所以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啊。
林百忽然陷入了思維難題,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他轉換了個思路,終於找到了罪魁禍首——
還是因為梁燃。
本來世界可以慢慢變得公平的,但梁燃的出現讓晨曦小隊覆滅了,帶領他們走向平等的人沒有了,因此世界再也不會好了。
試管內的淡粉色晶體逐漸融化,像朵漂亮的星雲在肆意旋轉。林百凝視著星雲,直到晶體徹底消失,變成一灘靜止的液體。
他蓋滅了酒精燈,拿起剛才梁燃遞過來的針筒,從試管內抽滿了十毫升。
他低聲問梁燃:“您現在就需要嗎?”
梁燃頭也不回道:“拿過來吧。”
林百平穩地向梁燃走去,但在距離她還有兩米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一種極大的恐慌,腳步突然停下。
注意到腳步聲的消失,梁燃一邊注視著儀器數據,一邊向後伸出手:“在發什麼呆?給我。”
“啊…啊好的,”林百倉促地舉起手裡的針筒,這時他後知後覺地反悔了。
他決定暫停自己的計劃。
事實上他連自己剛才有什麼計劃都不清楚,他隻是腦子有些亂,在發空,想朝著梁燃走過去,針尖的方向朝前,僅此而已。
至於他到底要怎麼做,畢竟他自認不是一個惡毒的人,也從沒害過人,所以什麼都還沒想好。
但這件事不是他單方麵想反悔就可以的,因為他舉起的針筒此時已經對準了梁燃,而梁燃此刻專注於顯示屏,分析著各項異種數據,壓根就沒往後看。
林百眼睜睜看著梁燃的手抓向虛空,而後直直撞向自己手裡的針管,他迅速往回縮手,卻隻來得及偏離針尖的方向。
“快停下——!”他失聲大叫。
一陣刺痛傳來。
梁燃轉過頭,看到的就是在慣性作用下,針管末端頂著小助手的掌心,把粉色液體順著針尖緩緩推進她手腕的畫麵。
藥力作用下,她眼前瞬間出現一大片的黑影。
小助手慌張無措地衝向報警器,摁鈴的力度砰砰響,像是現在快完蛋的人是他爹娘。
“誒你這”
梁燃有點不懂了,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伴隨著小助手殺豬般的叫聲轟然倒地。
梁燃是被問詢聲吵醒的。
執法隊派人前來查詢相關監控,負責人正在與林百對話,林百的聲音十分底氣不足。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剛來不久,我有些緊張,”林百不斷重複著“我”,試圖讓執法者相信自己行為的合理性,“我不小心拿顛倒了針管,我隻承認我做錯了這個。”
“作為新手你當然可以緊張,”執法隊來的是一個英氣逼人的女人,她穿著合體的白色執法服,飛速瀏覽者手中的通訊設備,對著林百提出了一個疑問,“但你前天剛舉報過這個研究員,你討厭她。”
“你有令人懷疑的行為動機。”
林百焦慮地絞緊了雙手,他爭辯道,“是的…確實如此,這個我無法否認,但您也看過錄像,我回過神後就立刻往回收手了,我沒想要害她,我真的隻是走神拿錯了,或者說我太累了!”
梁燃閉著眼睛認真地聽兩人的對話,最後得出結論——
全在計劃之內。
梁燃的解剖台上方有個鏡子,如果角度卡得恰到好處,她是可以用餘光看到身後場景的。
所以一旦小助手有了不好的念頭,她可以精準避開針尖,不讓自己的手受傷,同時又讓少量的鉑爾粉溶液注射進自己的血管。
除此之外,她還做了其他準備。
如果林百完全沒有害她的心思,她也可以在解剖異種的途中假裝頭暈,錯手用針尖擦破自己手腕——畢竟她已經在家裡的監控前展現過自己通宵研究後的差勁狀態。
總之無論過程如何,她今天都一定會被注射致盲類藥劑,視力受損。
這出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她的科研成果成天被一群人瓜分,那群一等公民們扒在她身上吸血,如果不給自己來點狠的,讓自己失去所謂的科研價值,那群人怎麼可能放她走?
這邊梁燃在思索後續發展,那邊爭論還在繼續。
林百是真的覺得自己無辜,做事合該論跡不論心,就算他真起了一點不好的念頭,但他也準備收手了,並且還幫梁燃摁了警鈴,讓她儘早接受了治療。
可他又確實舉報過梁燃,舉報原因裡還說了些惡劣的話,比如詛咒她快死什麼的,但很多人私底下都這麼說,梁燃應該也習慣了,這好像也不算什麼嚴重的事……所以他完全猜不出執法隊會怎麼處理他。
“我……”
林百囁嚅著看向嚴肅的女人,他提出了自己想了半天的解決辦法,“如果我願意支付治療費用呢?”
“這種試劑應該都有消解劑吧,梁燃她…她注射的量很少,不會真致盲的…”
執法者看向手術台邊的醫生,醫生關閉了頭頂的照明燈,彙報道:
“鉑爾粉晶體消解劑的原材料在重度汙染區,院內已經沒有儲備,就算有也不會用在三等公民身上。此外,注射量確實極少,還沒達到致盲量,但視力受影響是肯定的。”
“看她醒了後的反應吧,如果視力出現嚴重下降,我個人建議讓她離開實驗室。”
一邊說話,醫生一邊摘下了眼鏡,吐出的話極為冷酷,“畢竟解剖台上任何切割點的錯誤都會造成異種出現異常,任何一隻異種失去研究價值都是主城極大的損失。”
“麻煩你了,”執法者對著醫生點了下頭。
醫生再在這兒待著也沒什麼用了,所以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研究所。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梁燃知道該她醒了,於是緩緩睜開眼睛。
剛睜開雙眼,她就意識到自己視力確實下降了,眼前有些模糊,像是遮了層薄薄的紗。
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一個視力20的人突然變成10,確實模糊了,但也比一般人要好,完全不影響生活,更不影響她看清異種的模樣。
雖然對自己的注射量有把握,但當梁燃確認這點後,還是在心裡鬆了口氣。
這種程度的視力受損在她的接受範圍內。
最重要的是,這種視力受損不是不可逆的,隻要找到消解劑的原材料,她的視力就會恢複如初。
注意到梁燃醒了,林百迅速跑到她麵前,舉起手指在她眼前晃:“你能看清這是幾嗎?”
梁燃點點頭。
林百猛地鬆了口氣,他剛要說話,執法者就拿起一個培養皿,遞到梁燃麵前:
“我需要確定你的視力受損情況,可以數清上麵有多少活血管嗎?”
梁燃抿了下唇,湊近了去瞧。
這個培養皿內裝著的是食人鯢骨椎的一小截,大多數血管已經壞死發黑,隻有少數十幾條血管還是鮮紅色的。
但那血管實在太細了,最細的蠶絲都比不上它那若隱若現的細度。梁燃費了點勁才數清,可她並沒有說話。
靜默了足足兩分鐘,她才亂說道:“十三條,是十三條嗎?”
林百瞬間屏住了呼吸,他驚慌地看向執法者,身子微微顫抖起來。
如今研究員如此稀缺,每一個都受到主城額外的保護,從研究所特意從a級醫院叫來醫生就能看出來,即便梁燃隻是一個三等公民,研究所也願意去浪費一個一等公民的時間,讓她為梁燃看病。
而他現在讓梁燃的視力受損了。
誰都清楚,研究員可以身體欠佳,但絕對不能視力有礙,如今的梁燃已經很難再在解剖台前工作了。
林百雙腿一軟,竟哆嗦著癱在了地上。
但等了許久,他想象中狂風暴雨般的懲戒並沒有出現。
執法者歎了口氣,她把自己剛才放在桌上的手槍彆回腰帶,又正了正帽簷:
“林百…是叫林百對吧?你明天記得去監管部繳納罰款,以後搞實驗小心點,彆再出現這種事。”
林百:“……”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甚至可以說是不敢置信,兩相對比之下,梁燃就接受良好了。
她隱晦地扯了下唇角。
依然是意料之中。
畢竟一個是已經失去價值的三等公民,一個是有點用處的二等公民,執法隊的人如何選擇根本就不用想。
這也是她可以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去做這件事的原因——林百曾經當麵辱罵過她,作為懲罰,她想要他害怕一下,反正他也不會受到實質性處罰。
梁燃閉著眼睛躺回床上。
不遠處林百的恭維聲不斷湧入她的腦袋,諸如“我從沒見過您這麼公平的人”,諸如“如果所有執法者都像您這樣秉公執法就好了”。
梁燃掀起眼皮瞄了眼林百,決定給他起個通俗易懂的外號。
就叫他二等及二等以上公民的公平捍衛者吧。
簡稱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