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抄錄之人怕抄錯了,還找兩人複核過,準確無誤。”
蘆布明白魏廣德暈菜的原因,他也暈,好在中書倒是有自己的猜測,於是小聲道:“可能和240步為一畝有關。”
“哦?”
魏廣德微微一愣,隨即就想到了什麼。
而此時蘆布已經把他從中書那裡聽到的猜測娓娓道來。
“此前聽說一些地方土地麵積的測量是不同的,這次戶部定下的測量方法明確以240步一畝,這就徹底改變了北方從前那種大黹、小畝相差翁殊的十分不合理的現象。
而在南方地區,則實行官田、民田稅糧科一體化”
原來,明朝此前對於田畝計算非常混亂,一些地方為了方便,往往把田畝按照統一的標準進行折算。
比如若是選擇上等田地為標準,則中、下等田地往往要兩畝甚至數畝折為一畝。
這在征收田賦時,名義上不會因此導致稅收減少,但是計算雜稅和徭役時,就會出現差錯。
而在江南地區,因為曆史原因,官府掌握著不少官田,這部份官田也和民田的計量不同,而福建就是其中代表。
但需要說明的是,其實福建清丈後的田畝變化,已經是非常小的了。
畢竟,福建的天然條件擺在那裡,並沒有太多適合開墾的土地。
可不像南直隸、江西等地,可供開墾的田地多到難以計量。
“所以,中書分析了那些數字,認為四億畝田地,或許在是折算後的數字,有些被低估,而八億畝也有些偏高,可能是把上等田地折算成中等甚至下等田地的出來的數字。
當然,時過境遷,當初到底為什麼會出現如此巨大的偏差,其實可以調閱戶部檔案發現端倪。
但既然現今朝廷要重新測量天下田畝,其實以前的數據,倒是未必重視,一切以新丈量的田地為準即可。”
蘆布小聲說完,就垂首不再言語。
確實,這次張居正發動的清丈田畝是洪武朝後第二次全國性質的大麵積丈量,過去二百年時間裡,彆看魚鱗冊不斷修訂,但是怎麼來的大家都知道。
“嗯。”
魏廣德微微點頭,又說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魏廣德讓路蘆布離開,他還要理一理思路。
不過,蘆布並沒有馬上出去,而是又抬頭小聲對魏廣德說道:“老爺,今兒老爺回來後不久,首輔那邊就不斷召集戶部、吏部官員去值房,也不知道說了什麼。”
“哦,他都召見了哪些人?”
魏廣德好奇問道。
“有戶部尚書張學顏、吏部尚書王國光、侍郎申時行”
蘆布嘴裡很快就冒出一堆官員名字,其中大部分都是張居正那邊的關係,但也有魏廣德安排進去的人。
魏廣德知道,張居正這是在那福建的數據詢問戶部和吏部官員的態度。
畢竟,要將此事推開,不是內閣一句話的事兒,需要戶部和吏部配合。
直白說就是,戶部要催著地方做事,而吏部則是那柄刀,不聽話的官員由吏部出手直接拿下,換上聽話的人。
輕輕擺手,示意蘆布出去,魏廣德一個人陷入沉思。
而離他不遠的首輔值房裡,張居正此時則很是興奮。
今天召見的各部官員,對於福建清丈後的數據多少都有些驚訝。
福建那地方都能發現如此之多的隱田,那全國其他地方呢?
朝廷正是缺錢的時候,既然有如此之多的田地,那就意味著有大量田地賦稅之前未被征收。
如果能夠找出來,收上稅,朝廷的財政無疑會因此寬裕起來。
戶部是最積極的,畢竟那些利益原則上和他們沒有半毛錢關係,都是地方士紳和官吏得了。
可他們,卻因為朝廷財政困窘而時常遭到同僚催債。
不過,最讓張居正感到高興的是,他今日見到吏部左侍郎申時行,他對清丈田畝的態度讓他欣喜。
是的,雖然申時行是魏廣德支持的人,一力從翰林院撿拔入禮部,再到吏部,但似乎比魏廣德更有擔當,表示願意督促地方上清丈田畝之事。
魏廣德在思考大明朝田畝的謎題,而張居正則在思考是否借此機會拉魏廣德下水。
魏廣德是支持清丈的,但他卻不願意公開表態。
如今申時行支持此事,是否可以把現在由他主導的格局變成讓申時行來操作,而他則在申時行之後繼續推動這個事兒。
京官裡知道申時行得到魏廣德支持的人不少,到時候隻要把名義上主導此事的變成申時行,大家自然就會聯想到魏廣德。
隻不過,現在麵臨的難題就是申時行以吏部侍郎的身份做這個差事兒肯定不行。
除非,讓他也入閣,以閣臣身份參與此事中。
不過,如果讓申時行入閣,那就意味著內閣的天秤會再次有所變化,以現在的情況,他是有絕對把握在關鍵問題上壓製魏廣德。
可若是申時行入閣,那他在內閣的話語權很大程度上會受到限製。
魏廣德不知道,隔壁已經在考慮讓申時行入閣的事兒,比他還要早。
魏廣德不是沒考慮此事,隻是覺得時機不成熟。
馬自強那會朝野多大的呼聲,特彆是在張居正回鄉葬父的時候,就是他入閣的最佳時機。
張居正都不得不表態支持馬自強入閣,但最後此事還是被宮裡給否了。
雖然沒有直接打回內閣的奏疏,但是單就一個留中,就讓群臣知道了宮裡的意思。
隨後,馬自強很快就上了致仕奏疏。
既然不能更進一步,繼續留戀禮部尚書職位也完全沒意思,於是才有了潘晟的上位。
不過張居正現在久居上位,做事也愈發果敢。
既然認定了申時行可以成事,還可以扯魏廣德的虎皮,讓地方官員退讓,堅定執行朝廷的政令,張居正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其實,下麵官員還有不同意見,最大的原因就是內閣次輔魏廣德從未公開表態支持張居正清丈田畝的事兒。
許多人,依舊以勞民傷財反對全麵清丈田地。
勞民傷財其實也是真的,但長痛不如短痛,這才是張居正要堅持推進清丈的主要原因。
“什麼時辰了。”
張居正對外麵問道。
很快,他就知道,距離散衙還有半個多時辰,於是他又讓書吏去請魏廣德和張四維過來說話。
這都是慣例,這個時候其實各房今天的奏疏也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就等著下班回家。
不多時,魏廣德和張四維都過來了,簡單寒暄後,張居正先讓魏廣德把俺答汗奏疏的事兒告知了張四維,畢竟這事兒是他和魏廣德商量的,事先並未告訴張四維。
至於其他,最後自然就落到福建奏報上。
直接把奏報給張四維看,魏廣德好在納悶,看樣子張居正已經有了決定。
果然,隨後他就聽到已經讓戶部按照福建奏報,重新修訂《清丈條例》的事兒,並且完成後就開始在全國各省推行清丈之事。
“我們每日都要處理各種雜務,所以,我有意讓吏部侍郎申時行入閣,總攬清丈事務處理。”
忽然,張居正看著魏廣德,緩緩說道。
張居正這一招其實挺妙的,魏廣德不答應,那就意味著他之前為申時行鋪的路全部為張居正做了嫁衣,他必然會因此和申時行離心離德。
就算沒那麼嚴重,產生深深的隔閡還是會的。
而如果魏廣德答應,消息傳到申時行耳朵裡,知道他入閣居然是張居正舉薦的,多少也會有彆的心思。
不過,張居正此時盯著魏廣德,自然還有看看他表情的意思。
魏廣德會不會猜忌申時行,也是他想要達到的目的。
不管怎麼說,雖然申時行入閣了,但他的立場此後就未必會和魏廣德完全一致,至少會有所保留。
果然,魏廣德在聽到張居正的話後,臉上表情就很是精彩。
魏廣德雖然隻是虛瞟了張居正一眼,但張居正還是感受到魏廣德眼中的一樣,甚至他感覺魏廣德眼底還有意思對他的忌憚。
魏廣德是真沒想到張居正居然這麼做,搶先推舉申時行入閣,還承擔主導清丈天下田畝的大事兒。
“善貸,對此你是和意見,但說無妨。”
張居正一臉笑意看著魏廣德,人畜無害的樣子讓魏廣德忍不住想給他一拳。
“拋棄幻想,還得準備搶班奪權。”
魏廣德在心底不由得生出這麼一段話來。
雖然這幾年和張居正合作很是順利,但雙方多多少少還是有些小恩怨,特彆是經常相互利用對方所求討價還價,進行利益交換。
魏廣德是沒想到在清丈一事上,張居正會突然對他出手。
看來,張居正也是看出魏廣德心態,支持但卻不願意公開表態。
但現在他要在全國推行此事,要想令行禁止,就必須得到魏廣德的公開支持。
做不到,那就擺他一道,讓申時行來做。
“清丈乃是當今朝堂最重要的事務,汝默承擔,會不會出岔子?
依我看,讓他入閣辦差是對的,可以減輕我們的負擔,但是清丈之事乾係重大,還是首輔大人親力親為得好。
不如還是按照之前的分配,子維和汝默負責處理內閣日常事務,我依舊以工部和兵部事務為主,戶部、吏部隻是,還是首輔大人處理最為穩妥。”
魏廣德回答道。
而此時的張四維不說話,就在一邊看著魏廣德和張居正,張居正今日之事,事先也沒和他溝通。
所以,張四維不打算插進來,明哲保身最好。
“嗬嗬,善貸誤會了,我今日和汝默談過,他對清丈之事很是支持,所以我才想到讓他負責此事。
如今朝廷事務駁雜,內閣也需要補充汝默這樣的年輕人做事。”
張居正笑容不減說道,“至於為何舉薦他負責此事,一是他願意,二就是如今內閣事務我們已經早已劃分好,大家相互之間配合默契,實在沒必要再重新分配任務。
正好接下來清丈之事,也需要有閣臣親力親為。
汝默支持,自然最好就由他負責此項事務。
再說,朝中大事還有你我,就算汝默的差事兒出了岔子,我們也能夠及時幫助處理。”
張居正下跌。
“可他初來乍到就負責如此重要的事務,實在是不妥。”
魏廣德依舊搖頭。
不能拒絕,那就隻能在申時行負責的事務上和張居正扯皮。
想來,申時行怕也不願意承擔這個事務,畢竟太得罪人了。
申時行的性格,而不是個乖張之人。
他支持清丈應該是真的,但未必願意做張居正手裡的那把刀。
兩個人一番拉扯,張居正想要讓申時行負責清丈,而魏廣德則以申時行經驗不足為理由,堅決反對申時行負責此項事務。
“那這樣,讓汝默入閣,平時就主要負責我這裡要處理的事務,畢竟其他事項都已經分配妥當,也沒必要貿然改動。”
張居正退了一步,但依舊提出讓申時行擔任他的副手,協助他處理清丈事務。
魏廣德考慮片刻,這才微微點頭。
“那好,讓中書草擬奏疏,明日你我過目後就呈上去,請陛下定奪。”
張居正雖然沒有完全達到目的,但最起碼總算有個分擔的人。
奏疏最後拿主意的是他,但實施過程中卻可以派出申時行去具體負責操辦。
接下來,還可以看看魏廣德和申時行之間的互動,或許也會很有趣。
從內閣出來,魏廣德坐進轎子的時候,就對身邊長隨吩咐道:“去吏部申侍郎那邊知會一聲,請他晚上過府一敘。”
魏廣德要見申時行,把今天的事兒和他說說。
魏廣德可不打算隱瞞什麼,申時行是狀元,自然不是笨蛋。
和他交流,直接開誠布公,要不心中打著小九九要強。
說到底,他和申時行其實是合作關係,申時行並沒有投到他門下。
但是顧念魏廣德栽培之情,所以申時行也願意在不破壞他底限的情況下全力支持魏廣德。
這點,是張居正不知道的。
不過,魏廣德其實已經在心裡打定主意,萬曆八年的會試,他要爭取主持,在排定名次的時候,得把一些人的位置往前挪一挪。
要想有機會主宰六部甚至入閣,會試前一百名才有機會,名次靠後的都被發配的地方上去了,想要謀取更高的官職談何容易。
現在魏廣德一改之前的態度,已經開始有意識培養後麵的梯隊人員,一代代發展下去,不然需要的時候口袋裡沒人,還真是麻煩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