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京師進入八月,天氣依舊炎熱,秋風並沒有吹走暑氣。
再有院裡樹上知了猴不知疲倦的鳴叫,讓屋裡的魏廣德感覺很難受。
在大明做閣臣,日子其實蠻枯燥的,有處理不完的奏疏,魏廣德對太祖朱元璋的不容易是深有體會,對永樂皇帝的設置內閣也表示很理解。
要知道,他處理的也不過是天下奏疏的一部分,就覺得很難了,那兩位皇帝,當初可大部分時間都是大權獨攬,一個人處理這些奏疏。
剛處理好一份奏疏,魏廣德把它放到一邊,伸手又拿起一份,一看封皮就是一愣,隨即嘴角掛出笑意。
奏疏有些厚,魏廣德翻看前麵看了眼,是禮部的奏疏,上奏俺答汗請封索南加措為達賴喇嘛之事,請求朝廷定奪,後麵則是俺答汗的奏疏,最後還有索南加措上的奏疏,向大明表達忠心。
等了半個多月,奏疏總算還是送到京城了。
魏廣德仔細看了俺答汗和索南加措的奏疏,從字裡行間慢慢揣度他們的心理變化。
說實話,魏廣德多少還是受到那位的影響,對達賴喇嘛表現出一絲不信任。
不過仔細看完索南加措的奏疏,感覺此時或許是被藏巴汗政權打壓的很了,急需得到外援的幫助,所以奏疏內容很是謙恭。
既然對方表現出了謙恭,魏廣德也不覺得有必要拿捏,雖然他內心早就認定此事。
不過,當事兒真擺到麵前,內心多少還是受到前身影響。
再看了眼俺答汗的奏疏,魏廣德這才拿起紙條鋪好,提筆開始票擬,“蒙古向佛之心可見,擬封索南加措為護國弘教禪師,請定奪。”
需要說明的是,達賴喇嘛雖然在大明得到冊封,但並非封的達賴喇嘛的封號。
嚴格說起來,這時候的達賴喇嘛隻是俺答汗對索南加措的尊稱,屬於私人性質,自然不可能在官方文書上寫封他做“達賴喇嘛”這樣的文字。
“護國弘教禪師”,這是魏廣德在看完奏疏後想到的,向蒙古人宏揚佛法的禪師。
至於加上“護國”二字,也是顯得高大上,畢竟是要朝廷給敕命和印章。
收起筆,魏廣德覺得差不多了,當即等紙條上字跡略乾後,這才拿起放進奏疏裡。
隻不過,有些事兒還是他不曾想到的,那就是譚綸在那天之後曾和兵部職方司有關官員探討此事。
職方司給出另一個判斷,那就是俺答汗在掌握漠南蒙古後,如果繼續向青海,甚至西藏方向經營,恐尾大不掉。
那意思就是,魏廣德他們打算引誘俺答汗帶來蒙古人上青藏高原,削弱蒙古的實力,可殊不知這是蒙古人擴大統治區域,增加人口和戰力的一個臂助。
如果控製不好,俺答汗的實力怕是會因為得到西藏而有一個質的飛越,更加難以控製。
對此,當晚譚綸就趕到魏廣德府上,詳細把職方司的分析告之了魏廣德。
到現在,魏廣德還對此有些猶豫,沒有定下最終目標。
是的,有時候想事情就是這樣,隻考慮到偏好於自己這麵,卻忘記事情都具有兩麵性。
蒙古人大舉入藏既是危險也是機遇,危機危機,危險中的機遇。
所以這會兒,魏廣德才想到先把索南加措送到蒙古去弘揚佛法。
還是那話,讓蒙古人“放下屠刀”才是目的,要麼去放養,要麼就去拜佛,不打架,多好的事兒。
不過魏廣德不知道,這其實也是原本時空發生的事兒。
索南加措代表的黃教在西藏已經沒有容身之地,不得不求助於蒙古,前往蒙古宣揚佛法,同時加強和蒙古的關係,希望借助蒙古的力量恢複格魯教在西藏的地位。
而他,最終也圓寂在蒙古,新的靈童就是俺答汗剛出生的曾孫。
而這個第四世達賴喇嘛,則是在晚明帶著蒙古騎兵回到了西藏,蒙古人的實力也再次進入西藏,建立起汗國。
當清朝征服了蒙古和中原以後,西藏的汗國也臣服於清朝,由此清朝有了乾涉西藏事務的理由,當西藏不服中央朝廷命令以後,清兵先後多次從青海和四川出兵攻打西藏獲得成功。
最終,軍事上的勝利讓西藏統治階層選擇真正臣服於清政府,清政府派出的駐藏大臣得到了充分的權利,可以乾預西藏的事務,把西藏和中國牢牢綁定在一起。
可以說,蒙古入藏並沒有擴大蒙古人的實力,特彆是在麵臨更強大對手滿清時,毫無招架之力。
也正是因為此,才說清朝對中國疆域的貢獻其實最大。
否則,川陝以西,長城以北,都還未必在中國版圖之內。
放下這件事兒,魏廣德繼續處理其他事務,下麵一份又是一件他很關心的事兒。
奏疏是遠在浙江的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勞堪寫的,所說之事自然是殷正茂船隊出海的消息。
也是在半個月前,殷正茂抵達浙江寧波,檢查了隨行所有船隻和物資後,就告彆了勞堪等送行官員,帶著船隊揚帆出海,向呂宋行去。
如今,浙江、福建等地海船南下,固定第一站先去呂宋已經成為慣例。
畢竟這裡,已經算是大明的領土。
隻有兩廣偷偷摸摸出海的海船,才會走安南、暹羅這條路線。
他們的航線,路途中還得有意避開呂宋和舊港兩地。
畢竟沒有船引,很難解釋他們的來路。
不過,這樣的情況很快也會有變化,畢竟中國人動腦子的習慣也是滲進骨子裡的。
雖然弄不到大明官方的船引,但是卻可以把自己的船搖身一變成為南洋藩國船隻。
隻需要找一些南洋船工上船就行,畢竟現在的呂宋和舊港,隨著大明商船往來的增加,已經逐漸成為大明貨物在南洋的集散地。
一些因為各種原因來不及到月港的商人,會優先選擇停靠舊港進貨,次之則是呂宋。
這也讓兩地關稅大增,南海水師的稅銀是嘩嘩的流入水師的錢袋子,讓戶部都把寧波、泉州市舶的熟練官員派往兩地,幫著核收稅銀。
這筆收入不在大明本土征收,戶部和內廷都封鎖消息,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魏廣德對這份勞堪的奏報沒有票擬,本身就是一個上報的文書,讓上麵知道這件事兒就行。
原封不動送進宮裡,司禮監批個“閱”就行了,哪還需要大學士票擬。
想到船隊已經出發,魏廣德就不由得想到緬甸。
月前有李成梁發來消息,說是已經準備妥當,大軍近日就會西進,徹底消滅東籲王朝殘餘勢力。
隻是這一個月時間裡,兵部都沒往內閣報送戰報。
魏廣德倒不擔心李成梁馬失前蹄,不過一直不來消息,魏廣德不免還是有些擔憂。
心中煩躁,魏廣德順手拿起桌上茶盞,卻發現茶杯裡已經沒水了。
“蘆布,蘆布,滾進來。”
魏廣德心中不爽,對著門外就喊道。
不過這次,並沒有蘆布快步進屋的情景,門外一點動靜都無。
“這小子乾嘛去了。”
魏廣德小聲罵道,拿起書案旁的折扇打開,給自己扇扇風,涼快一下,這才起身,邊搖著扇子邊走到門前。
果然,值房門外空無一人。
這邊的動靜,旁邊廂房裡就探出一道人影。
“冠君,蘆布人呢?躲哪兒偷懶去了?”
魏廣德看到那人,當即大聲喊道。
史冠君,一個監生出身,因做事乾練調入中書科,後被選入內閣擔任中書舍人,幫助做些事。
魏廣德問起,史冠君急忙站出門對著魏廣德抱拳道:“魏閣老,剛才外麵有個小內侍過來,蘆布跟著過去了。
來人好像是看守皇門的,應該是外麵有事兒。”
“哦,知道了,你幫我續杯茶水來。”
魏廣德點點頭,又吩咐一句。
中書科,就是當初張科曾去的那個衙門,位於六科旁邊,不過那裡大多是舍人周轉的地方。
中書科因為已經沒有書寫誥敕,製詔,銀冊,鐵券等事,這些差事兒其實已經落到內閣中書手上。
對於從七品的官員,魏廣德自然可以隨意使喚。
他就在院子裡扇扇子休息,那邊史冠君已經把茶水泡好送過來。
“麻煩你了,忙去吧。”
魏廣德衝他笑笑,說了句。
“魏閣老,有事兒你招呼,我就在旁邊屋裡。”
史冠君陪笑道。
魏廣德在院子裡休息了約摸半盞茶的功夫,終於看到蘆布從院外風風火火小跑著進來。
“老爺,你找我。”
看到魏廣德在院子裡,蘆布就猜到了。
“嗯。”
魏廣德應了聲,這才返回值房。
不管蘆布出去是辦公事還是私事兒,都還是要關起門來處理,可不能讓內閣其他人看笑話。
進屋以後,蘆布就從袖中摸出一封書信,雙手捧著遞了過來。
“老爺,這是張管家在皇城外交給我的,說儘快交給老爺。”
不等魏廣德問起,蘆布已經先一步解釋他離開的原因。
知道是張吉找人把他喚出去的,魏廣德自然知道肯定是有事兒。
接過書信隻看了眼,魏廣德眉頭就是一皺。
書信居然不是張吉的,而是宣府馬芳派人送來的。
“宣府有什麼事兒?現在俺答汗又不在草原。”
魏廣德嘟囔一句,隨即撕開信封抽出信紙看起來。
直到魏廣德把書信全部看完,魏廣德的情緒也變得低沉起來。
是的,馬芳這信其實沒其他內容,不是找朝廷要銀子和糧草,而純粹就是告訴他一聲,請儘快安排接班人去宣府。
年初開始,馬芳自感覺身體每況愈下,現在就連戰馬騎乘久了都已是不能。
邊鎮總兵,都不能騎馬打仗,還繼續做什麼?
其實,放早年流落草原,身子骨就落下病根,以前也就是年輕氣壯扛得住。
這幾年條件好了,打算將養起來,可底子已經壞了。
按照書信裡的內容,他應該是沒幾年好活的了。
顯然,他的身體情況比譚綸還要糟糕。
譚綸吧,好歹還是在京城,能弄到不少滋補藥材將養身體,所以前兩年就覺得熬不住,可還能繼續站崗。
可馬芳身體一垮,那就是各種毛病都來了。
好在現在宣府邊牆一片安靜,俺答汗不在,蒙古那邊也鬨僵不起來,馬芳今年就沒有再帶隊出巡。
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倒是沒耽擱差事兒。
可這樣的情況也不能持續,這不就找魏廣德安排好,最遲明年他就要回蔚縣老家安度晚年了。
不得不說,這封書信還真重要,關係到魏廣德對京師安危的布局。
俞大猷那邊也沒幾年了,馬芳也是這樣,到時候手上就剩下戚繼光、李成梁可用。
按說也不少,可大明疆域太大,南北都需要人看著,不免就有些捉襟見肘。
魏廣德現在感覺手上人才太少,特彆是那種有戰陣經驗的武將。
想到這裡,魏廣德自然就想到兵部。
他隻是把握大方向,可就對地方武將的了解,肯定還是兵部武選司最熟悉。
魏廣德可不信這時候大明就沒有名將了,哪朝哪代不是人才輩出。
至於戚繼光、俞大猷出名,那是時勢造英雄,他們參與剿倭,所以名流千古,加之本身軍事素質也過硬,都是南北通吃的大將。
得開始培養新一代的將領,可不能光依靠著這幫子老將打天下。
人,都要老去的時候。
或許一開始,俞大猷說想致仕,魏廣德還想著讓他再熬熬,等把陳璘那些人培養出來,水師有了新首領再說。
現在宣府的馬芳也撂挑子了,魏廣德就得重視起人才更新換代的事兒了。
給譚綸寫了條子,讓他儘快安排武選司對大明各地將領進行一次梳理,選出一些可用之才,要儘快分彆送到宣府、遼鎮等地進行培訓。
特彆是戚繼光的練兵之法,魏廣德覺得應該保留並在各邊鎮推廣開,還得問問兵部對於戚繼光騎營、步營和車營的推廣工作,現在到底做到哪一步了。
魏廣德隻記得當初一直說要在薊鎮搞十支新軍出來,那時候還是戚繼光的打算。
之後戚繼光北調,帶走了四支練好的兵營,另外那幾支又是什麼情況,是否進行補充等等,魏廣德都要好好過問一下。
這段時間,倒是把這茬兒給忘記了。
“以前遺留下來的事兒還真多。”
魏廣德感慨一句,叫來蘆布,把紙條交給他,讓他送到兵部去交給譚綸,這才又開始處理起公務。
至於書信裡馬芳說的人選,他現在根本就沒人選可用,也隻能先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