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懷遠本欲下樓拿水,沒想到竟讓他撞上了如此鬼鬼祟祟的小師妹。
瀲瀲怎麼從對麵房間出來?
再聯想到昨夜他去送小白時,她那副奇怪心虛的模樣,甚至害怕他多朝裡看一眼。
他心生疑惑,拿水時有意無意向店小二問起對麵房間裡住了誰。
店小二道:“就是今日坐在窗邊的那位玄衣公子,我還以為兩位爺認識呢。”
是那位兄台。
將前後之事一思索,顧懷遠豁然開朗:“……難怪他要請我喝酒呢。”
長姐如母。
這事必須趕緊跟大師姐說。
誰知楚玉卻不以為意。
她正坐在窗前修理陣法羅盤。自前日在那山洞中出來,羅盤指針便失了靈,總是在左搖右擺地亂動。
聽了顧懷遠的話,楚玉甚至覺得他大驚小怪:“依你所言,不就是一樁豔遇嘛。”
“豔遇?”
“咱們三個前日才住進來,小師妹又是頭一回下山,能與那男子有什麼深情厚誼,”楚玉頭也沒抬,“大概是在客棧裡擦肩而過的時候,兩個人看對眼了,風流快活了一夜,有什麼了不得?”
顧懷遠出身小生意人家,爹與娘乃青梅竹馬一路相扶,除了彼此不曾有其他情人。而他未進宗門前,在私塾裡學得也都是禮義廉恥。聞得此言,情緒激動:“那怎麼行。才認識兩日,那男子家世如何,人品如何,小師妹豈非一無所知?”
“管什麼家世人品,風流快活,隻要皮相好便足夠。”楚玉回想了一番,欣慰道,“小師妹眼光不錯,我看那人長得確實還行。”
顧懷遠仍道:“不行。”
溫潤斯文的男子少見急了:“小師妹不在意,我等作為師兄師姐,不可不察。”
“這世上的男人多的就像海裡的魚一樣。小師妹以後還指不定有多少豔遇呢,難道你要一個個去查?”
“難道如此便放任不管?”
羅盤好像被修好了,四周的符文隱隱浮現。
楚玉舉起來放到日光下,眯著眼睛看了看:“那我改天找機會跟小師妹說一聲,甩他的時候,說話溫柔點。彆讓那公子哭哭啼啼地賴上咱們可就不好了。”
盛夏的日光濃烈,照著祝鈴瀲胸前的鈴鐺搖搖晃晃。她正走在大街上,頭上用紅發帶係著雙螺髻,像狐狸的耳朵,左聽又聽。
一家成衣鋪門口,落下一頂轎子,走出一位貴婦人,被身邊丫鬟攙扶著進了店裡。
她身影剛剛消失,門口幾個閒坐的大娘們就開始嘮起了嗑。
“一聽說鋪子裡新進了幾匹煙霞錦緞,王夫人就趕著來給她閨女做衣裳了。”
“那可不,聽說她閨女心悅李郡守,都快成相思病了。”
“女為悅己者容,能不得好好打扮打扮嗎?”
“可我聽說,這李郡守嚴詞拒絕了王家遣去的說親人。李郡守說岷江水患一日不除,便一日不娶妻哩。”
“這岷江水患都幾百年了。他李郡守不得打一輩子光棍。”
一位大娘惋惜道:“我看李郡守相貌堂堂,一表人才,要是打一輩子光棍還怪可惜的。”
“哎呦我說你半老的人呢,該不會惦記上李郡守了吧?”
“胡說啥哩,也不害臊。我這是可惜李郡守為了岷江水患日夜操勞,身邊也沒個貼心的人照顧。”
“不是我說,那李郡守八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可能人家姑娘還沒同意。前幾日他還去首飾店,親自定製一支發簪呢。”
其他幾位大娘不約而同地停下嗑瓜子的動作:“真的假的?”
“我親眼所見。真真的!”
山下總歸是比山上熱鬨得多啊,祝鈴瀲感慨。人聲鼎沸,吆喝聲起此彼伏,她穿過兩個巷子,在第三個巷子入右拐,心中有幾分忐忑,最後停在一間當鋪前。
從外麵看起來,這隻不過是一間不起眼的當鋪。當鋪裡一個昏昏入睡的十四五歲小夥計,一隻老貓臥在竹椅上。
那個叫謝辭的魔卻告訴她,這是“問道閣。”
身為修士,祝鈴瀲雖久居碧山宗,但對外麵的形勢並非一無所知。
修真界有三大宗門,分彆為天元峰、明心湖及昆侖山。其中天元峰居首位,昆侖山為後起之秀。三家宗門強強聯合,常一起交流切磋,並在許多地方共同設有據點,為遊曆及過路的宗門弟子提供服務。
這些地方便稱之為“問道閣”,存在幾乎有百年之久。這也意味著,問道閣隻為此三家大宗門的修士服務,並不朝其他人敞開大門,更彆提祝鈴瀲所出身的碧山宗,在修真界算得上是微乎其微的存在。
但魔說,隻有去問道閣才能拿到他想看的書。
為了解開血契,祝鈴瀲壯起膽子走進當鋪。小夥計依然睡得很香,老貓微微撩開眼皮。
店裡死氣沉沉,無人接待,若是尋常人定然轉身就走。
祝鈴瀲想起魔所說的,伸出右手在櫃台上敲了敲,三長一短,共敲兩次。
第八聲一落,小夥子猛地睜開眼睛。上下看了她一番。
祝鈴瀲微抬著下巴,任由他打量,臉不紅心不跳道:“帶我下樓。”
櫃台後一道牆壁緩緩打開,她有模有樣地走了進去。
摸黑下得五十餘石階,一隻肥碩慵懶的虎獸端坐在儘頭。虎獸挪開身子,便是彆有一番光景。
映入眼簾的是寬敞的大廳,櫃台裡擺放著各式各樣的符籙、法器與丹藥,按照類彆整齊排列。
牆上張貼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消息,包括尋人啟事、懸賞任務、交易信息等等。
身著長袍馬褂的老掌櫃,一把算盤撥弄著響亮,在祝鈴瀲走進來的一刹那抬起頭。
他麵容清臒,微微一笑:“小修士,是哪家的?”
“三家齊心,不分你我。”祝鈴瀲鎮定答道。她敏銳地察覺出,老掌櫃起碼有化神境的修為,若是發現她是假的,將她趕出去還好,要是直接出掌將她打死在這地下閣內,恐怕也無人發覺。
得小心行事。
祝鈴瀲是符師,其他不會鑒賞,單看櫃台裡的符籙,有的敕令筆跡工整清秀,春柳含煙;有些寫的灑脫不羈,龍飛舞鳳。皆挺拔有力,流淌著深厚的靈力,毫無疑問出自大能之手。
這樣的資源可以免費獲取,果然是隻有那三家大宗門才有的實力。也難怪不願與她們這些窮鄉僻壤的小宗門共享。
老掌櫃似乎已經放下了戒心,他問:“那你要些什麼?”
“書。哦,咒文法術的書。”她微微頷首。
老掌櫃揮了揮衣袖,一盞盞琉璃燈立即亮起,燈下一排排書架高大密集,一眼望不到邊。
他又低下頭忙起彆的事情:“自己選。”
祝鈴瀲道了聲多謝。便放輕腳步,走入書架間。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放輕腳步,也許是心虛至極,也許是被這浩瀚書海所驚。
巨大的書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書,記載著丹藥靈草、符籙咒術、修真曆史,乃至人族典籍,書脊上書名以金字淺淺浮動。
定睛看上五息,書就會自動落到手上。
她屏住呼吸輕聲翻了翻,並未見其中提及血契,失望地又放了回去。老掌櫃撥打算盤的聲音在空寂的閣樓間格外清晰,祝鈴瀲憑空咽了兩口口水,決定還是不一一翻閱,先挑了回去再看吧。
書越拿越多,直到她的芥子袋快支撐不住了才罷休。將要離開之際,她無心看到一本《九洲遊記》。
祝鈴瀲對話本遊記一類的書向來毫無抵抗力,最適合睡前看了做周遊世界的美夢。剛要抽出來,身後冷不丁響起蒼老的聲音:“彆選那本。”
她猛回頭,隔著書架空隙,看到老掌櫃正直直地無聲盯著自己。他麵頰消瘦,眸光卻威壓倍增。
“為何?”祝鈴瀲迎著眸光,臉色無異。
“這書上有應該被抹去的人。”老掌櫃慢慢走過來,將這本遊記拿走,“不適合擺在這裡了。”
祝鈴瀲不便多問。回到櫃台,等老掌櫃統計被她拿走的書目。無聊中她瞥向牆上修真界的消息,想了想,試探性地嚴肅問道:“您這裡可有近日岷江城中女妖的消息?”
老掌櫃並沒有生疑,隻搖搖頭:“不就是偷幾個孩子,這等小妖還不足掛齒。以前異鬼作亂,人間才是大亂。”
“異鬼?”祝鈴瀲問,“您經曆過那時候?”
她略有耳聞。修真界如今偶有小妖作祟,也絕對算得上是風平浪靜,祥和安寧。
但曾經在五十年前,有異鬼為禍人間。那是一種天生地養的邪物,神秘而詭異,自無極雪山而生,它們能將死去的人或動物變為鬼屍,為其效力。活人一旦被其咬上一口,就會立即同化。
修真界派出了三百名最勇敢的修士,遠赴無極雪山將異鬼斬儘。而他們亦身死道消,同歸於儘。
“那時候我才十歲。”老掌櫃似乎陷入某種回憶,“親眼看著那三百名修士出征,卻一個也沒有活下來。”
祝鈴瀲想起曾經看過的話本傳說,斬釘截鐵道:“不對!”
她心中崇拜:“天元峰的唐宗主活下來了。而且一戰成名。他集三百修士之願,一劍劈斷無極雪山。那一劍,風雲變色,天地共震!”
老掌櫃回過神來,微微一笑道:“小修士是昆侖山的弟子?”
祝鈴瀲臉登時紅了:“你,你怎麼知道?”
“你說的是天元峰的唐宗主,而非我宗宗主;而明月湖近年來與天元峰暗生罅隙,自然不會這番真情實意地誇讚。便隻可能是昆侖山弟子了。”
祝鈴瀲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她擔心再露餡,等老掌櫃清點完,趕緊帶著芥子袋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