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城外,辰時,日已破曉,烏壓壓的人頭延綿數裡,排成各列縱隊,井然有序地朝著新京前進。
隊伍最前方是一隊百餘人的騎兵,此間非同戰場,所有人卸下了繁重的盔甲,隻在手臂,胸前,腰部覆甲,黑色駿馬皮毛油亮,頸部鬃毛順風揚起,鼻孔時而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可見身經百戰。
晨間的風卷起旌旗,一隻金絲黑線繡成的獵豹正展開一雙金色瞳孔,居高臨下地俯視這片陌生的土地。一個文士踢了踢馬,追上隊伍最前方的人。
“大人,前麵就是新京了吧?”
陳朝和北胡百年宿敵,尤其近二十來年,北胡在邊關對陳朝虎視眈眈,數次南下騷擾陳朝百姓,百姓苦不堪言。幸而今年初昭勇將軍簫平錚於康前關大戰北胡十萬精兵,萬千將士中直取北胡大王人頭,北胡群龍無首,人心大亂,簫平錚趁勝追擊,將其逼退至峽山關,此處要害易守難攻,加上北胡內部作亂,估計二三十年內,陳朝邊境無憂。
簫平錚作為主將,駐守邊關已經六年,此前多次獲得大小戰功,皇帝封為侯,這一次更是直接加封為王,召回京。
他們是年初打的勝仗,信息的一來一回,加上還要戰後穩固,回到京城時已經立秋。
隊伍最前方的男人不答,趙順昌沒有失望,繼續笑眯眯道:
“我聽聞大人還未返京,朝中就為大人選好了婚事,隻待大人回京就能完婚,果真是隆恩浩蕩,想來是位典正淑雅的名門貴女,大人好福氣啊。”
男人這才看了他一眼。
蕭平錚十四歲第一次參軍,幾次出入軍隊,人生將近一半時間都在軍營,尤其後麵六年苦守邊關,因為殺敵眾多,坊間傳聞他長得青麵獠牙,歪嘴斜眼,凶神惡煞,一張口一伸手就能嚇哭小孩。
但其實他長得並不醜陋猙獰,反而還有幾分英俊,他五官端正輪廓硬朗,臉上沒有縱橫刀疤更沒有傳說中被燒傷了半邊臉,尤其一雙眼睛沈靜如墨,隻是眼底煞意太盛,叫人不敢直視。
“羨慕?我也可以給你找一門親事,以顯示本王對你的厚愛。”
“彆彆彆。”趙順昌一連三否。
“小人家資微薄,不敢拖累無辜女子。”
蕭平錚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那就閉嘴。”
後頭副將湊上來:“將軍,皇上為你安排婚事,不好嗎?我看將軍不怎麼開心的樣子。”
趙順昌笑眯眯地不說話。
蕭平錚冷哼了一聲,語氣輕慢:“說是夫人,還不知道是什麼呢。我還沒到家,皇帝就為我修了王府,塞了一大堆宮人給我,這回連妻子都給我安排上了,他是想讓我處處受人製擒啊。”
“你也彆傻乎乎地把人家當夫人看,說不準人家看中的是你項上那顆不怎麼聰明的腦袋。”
副將趕忙摸了摸自己腦袋,嗬嗬傻笑:“應該不會吧。”
至此,幾人再不討論夫人一事。
蕭平錚帶回五萬士兵,不能入城,就將眾多將士安排駐紮在城外,自己帶了少許人進城。
他入城之時,已是第二日上午,兵部尚書吳磐桉親自出城迎接,按理來說,他也是社稷功臣,但他一路過去,街頭兩旁百姓鴉雀無聲,無一人歡呼,人們望向他的目光,畏懼而惶恐,好奇而敬畏。
蕭平錚一一無視,他□□乃是河套一地專有的戰馬,通體毛發黝黑,皮毛滑亮宛若黑緞子,唯有馬蹄部位白得賽雪,這馬本就有一人高,再加上蕭平錚人高馬大,二人一路走馬過街,威懾極強,也難怪一眾小民懼他。
蕭平錚帶著部下一路大搖大擺直至皇宮大門,行至午門,兩個禁衛攔住蕭平錚,一人道:“皇宮重地,不得攜帶兵器,請將軍卸甲。”
不說蕭平錚,就是他身後幾位將士也是一動不動。兵部尚書額頭冒出冷汗,少許之後,蕭平錚朝副將點了點頭,幾位將士這才卸下武器,至於蕭平錚身上依舊佩戴寶劍。
兵部尚書朝守衛搖了搖頭,守衛對視一眼,這才讓開。
宮廷之內早已備好酒宴,雖是立秋,但正午時分天氣依舊炎熱,酒宴被安排在殿內。冰塊被柵格籠分化成一格一格,宛若藝術品般放置在各通風處,微風徐來,風中浸透涼意。
見蕭平錚歸來,皇帝起身相迎。
“蕭將軍終於回來了。”
蕭平錚屈膝叩拜:“臣,蕭平錚,參見皇上!”
“將軍請起!”
皇帝扶起蕭平錚,將他仔細打量了一番,才大笑道:
“朕自三月知曉喜訊後,就日夜盼著見愛卿,這回終於見到了。”
“你離家已經六年了,此番平定邊關,該是回家好好休息了,也該讓朕好好獎賞你。”
“多謝陛下,為陛下驅除胡匪,平定邊關是臣分內之事,陛下無需獎勵。”
“好好好,好一個分內之事,愛卿拳拳報國之心,朕都看見了。來,你一路旅途奔波辛苦,先入座吧。”
幾位將士隨著蕭平錚陸續入座。
皇帝掃了一圈,道:“朕聽聞你帳中還有一位謀士名喚趙順昌,擅長謀略,數次大戰他頗有戰功,怎麼不見他?”
“回陛下,趙順昌隻是我帳中書吏,並無官籍,他無官無職,臣就沒有帶他參加宴會。”
陳朝所有官職,哪怕九品小官都要由皇帝親任,蓋授官文書,方可上任,而吏目隻需官員選用,戰事緊張,又擔心朝廷方麵搞什麼幺蛾子,蕭平錚就沒把趙順昌報上去,反正一應待遇尊重都如同副將。
“原來如此,那此後朕得把他的獎賞補上。”
“臣替趙順昌謝過陛下。”
一番寒暄後,酒宴正式開始。
這還不是他的慶功宴,如今這殿內坐的人也不是很多,在的都是朝廷重臣,其中太子和三皇子各自坐在皇帝兩側,就仿佛象征著二人之間的關係。蕭平錚雖在邊關,但對於朝中局麵還是了解的,太子和三皇子分庭抗禮,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程度。而他那位未來夫人就是太子選出來的。
不知道他的新夫人和太子是如何關係,蕭平錚舉起杯子,斂下眼底深意。
“王爺。”
三皇子舉杯:“王爺此番大勝,還未來得及恭喜,借著這杯酒向王爺恭賀,一為平定邊關大敗胡人,二為王爺新婚佳事,願王爺和王妃琴瑟和鳴,恩愛情篤,也不枉太子一番心意。”
太子瞅了他一眼。太子先他一步向皇帝提議親事,三皇子失去了一個籠絡蕭平錚的機會,心中不滿,這會是打算挑撥離間了。
太子溫煦一笑:“王爺,王妃溫柔嫻雅,蕙心蘭質,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三皇子:“是麼,我怎麼聽說她是個病秧”
“好了。”皇後打斷二人爭辯。
“是王爺娶妻,你們兩個興奮個什麼勁?王爺,沈氏女清純貌美,溫柔典雅,所謂娶妻娶賢,你闊彆六年重返京城,家中許多事務需要夫人打理,有王妃在旁協助,本宮與皇上也能安心。隻盼你與沈氏女能舉案齊眉,攜手與共。”
自己一個字沒說,太子,三皇子還有皇後倒是一長段一長段地來了,蕭平錚心裡好笑,舉起杯子道:
“多謝皇上皇後,也多謝太子殿下。”
——
等出了皇宮,副將興奮道:
“將軍,皇後說未來夫人‘清純貌美,溫柔典雅’誒!”
蕭平錚白了他一眼:“皇室口中說的話也能信?”
“嘿嘿。”
蕭平錚帶著手下將士一同去了王府。
蕭家家世普通,他父親中了科舉經營一生勉強當了一個六品小官,門第微小,原本住的宅子也十分樸素,配不上他王爺名頭,自三月大捷之後,朝廷就給他重新修葺了一座宅子。
蕭平錚一行人方才到門口,一個老管家就從屋子迎出來。
“少爺,少爺,您總算回來了!”
老管家兩眼淚汪汪,他是從蕭平錚父親時候就在家裡了的,可謂是看著蕭平錚長大的,是府裡難得的老人,蕭平錚對他感情也很不同,下馬扶了扶他,道:
“我回來了。”
“少爺”老管家上下打量著他,見他臉上露出的部位沒有受傷,這顆心才往肚子裡吞了回去。
“好好,沒事就好,老爺夫人也能放心了。”
“莊叔彆哭了,我去看看爹娘。”
幾人進屋,蕭平錚看了眼自管家後頭慢悠悠出來的趙順昌,徑直進了後院。
他走進一間佛堂,接過管家遞過來的香點燃,朝著佛堂中央兩個牌位恭恭敬敬地鞠躬。
“爹娘,不孝子回來了,我在邊關沒受什麼傷,還立了大功,給你們掙來了一個王爺榮耀,算得上光宗耀祖,以後在下麵見到你們的爹娘祖父母,也能夠挺起胸膛大聲駁回去了。”
蕭平錚父母故去多年,他卻仿佛依舊能看到,二老站在自己麵前的場景,隻這一回,他們眼中多了驕傲。
蕭平錚在屋裡呆了片刻,推門而出,他進來時沒發現,出去才看到府裡來來往往不少的下人,多是眼生,想來應該是宮裡派來的,蕭平錚目光有如鷹隼,召來管家:
“莊叔,我爹娘的祠堂是誰在打掃?”
“都是家裡老人,大多時候,是我親自打理的。”
“這就好。”蕭平錚點頭道:
“彆讓宮裡來的人靠近我爹娘。”
“老奴知曉了。”
蕭平錚手下許多將士都是外地人,在京中並無資產,連同趙順昌,蕭平錚一概將他們安排在了府裡,日常也可作守衛之用,原以為事情就這麼平靜下來了。
第二日清晨,蕭平錚正在院子裡和趙順昌下棋,有人走到副將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副將匆匆跑進院子。
“將軍,將軍!”
“嗯。”
副將興奮道:“我聽說沈家小姐今日參加了賞花宴,如今正在兩條街外的芳華園裡!”
蕭平錚執棋的手指微頓,扭過頭去:
“你們對這位夫人就這麼感興趣?再過半個月,她不就進門了麼。”
“嘿嘿。”副將老實說:“既是將軍夫人,屬下自然好奇,難道大人就一點都不好奇嗎?”
蕭平錚:“不好奇。”
“又不是沒見過名門貴女,不都是一個樣。”一個個眼高於頂。
“我是沒見過啊。”
副將一臉嬉笑,討好地說:“屬下這輩子還沒見過名門貴女呢,大人,我們就去看一眼嘛。這盲婚盲嫁可不好,若是實在長得太醜,說不定大人還來得及向皇上請求取消婚約呢。”
趙順昌秉著公平公正的態度道:“既是賜婚,想來不會很醜,這不是結親不成反結仇麼?”
“誰知道呢,大人,我們去看一眼嘛。”
這都快撒上嬌了,蕭平錚耐不住一個大老爺們說話黏糊糊的,擰著眉道:“行了,不就是去看一眼,想看就去看。”
芳華園原屬於一位公主,這位公主愛熱鬨,時常以此園大辦宴會招待客人,後公主故去,這園子由她女兒繼承,後女兒外嫁,交待這園子可用來作女兒們賞花品酒用,也可讓故去的母親不感到孤單。
已是入秋,比起酷夏之時,涼快不少,金秋時節,花園中正是花團錦簇之時。
這個賞花宴間隔數月,邀請了京中眾多名門貴女,蕭平錚幾人方才入園,就聽的對麵花園中響起陣陣少女歡笑。金紗銀絲自眼前滑過,婀娜群裾逶迤身後,堆翠疊綠,副將錢鐸在邊關呆了半輩子,合起來見過的珍寶都沒有這一刻多。
錢鐸揉了揉眼睛,感歎道:“這京城果真不是邊關能比的。”
趙順昌:“彆急,從今往後,你也是京城人氏了。”
錢鐸笑了笑不說話。
他們畢竟是男人,不便參與到那頭眾女當中,選了一個僻靜處,隻遙遙望著花園中央。
園中一少女活潑歡樂的嗓音傳來:“這桂花釀滋味真好,深得桂花大嬸真傳,自桂花大嬸搬離京城後,就再沒嘗到過這麼有滋味得桂花釀了。”
又一個女子道:“沈小姐品味真好,這桂花釀是我差府中下人特意去向桂花大嬸學的。”
“當真?怪不得這般清爽,甜而不膩,餘香繞唇。”
“沈小姐,什麼沈小姐?”錢鐸豎起耳朵。
“這是不是就是未來夫人?”
“你好奇?”蕭平錚瞥向他:“去問問不就知道了。”
“我這就去問。”
錢鐸抓了一個路過的下人:“我問你,那頭園中的沈小姐是不是就是大理寺寺正沈大人家的小姐?”
下人一愣,連連點頭。
“是那位沈小姐!”錢鐸返回,興奮地說:“就是那位沈小姐!”
不說錢鐸,就是趙順昌也來了興致,忙道:“那你還不快去看看,完了回來彙報給我們,重重有賞。”
“是!”
錢鐸大步走出,躲在一棵樹上,目光正對著園中。
趙順昌斂下眼底激動,看向蕭平錚,揶揄道:“怎麼大人,你不好奇?”
蕭平錚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低下頭漫不經心地把玩手上一串佛珠。
不多時,錢鐸回來。
趙順昌十足的八卦,湊上去問:“如何如何,那位沈小姐如何?長的漂亮嗎?”
“漂亮是漂亮的。”錢鐸一副糾結表情。
“就是”
“就是什麼呀,你快說啊。”
錢鐸老實巴交地說:“就是看上去很會花錢,而且看著也不溫柔典雅。”
“這有什麼?”趙順昌還道他要說什麼,一把推開錢鐸,道:
“而今我們將軍是王爺了,還養不起一位夫人嘛。至於溫柔典雅人家小姑娘家們在一起自然要活潑些才是,是吧大人?”
蕭平錚哼了一聲,不作評價,道:“看完了麼?看完可以回去了嗎?”
他們三個糙漢子既不會賞花又嫌那頭吵鬨,並無異議地起了身。
三人正欲離開,由一簇金花茶遮擋的花叢後突然響起一個微弱的聲音,似是夢囈似是初醒。
“誰?!”
錢鐸神情一凜,一隻手下意識放在腰間佩刀上。
蕭平錚伸出手按住他。
“彆緊張,人家來得比我們早。”
他到的時候就察覺到花叢後有人,隻是氣息很淺,似是睡著了,不過就算是睡著了,這呼吸也太弱了些,不是好事。
錢鐸一愣:“是麼?我怎麼沒感覺到?”
照理來說,他的警惕性也是很強的。一丁點氣息都沒發出來,這這是睡得有多熟啊?
“小姐,小姐。”一道聲音由遠及近。
“我們走吧。”蕭平錚率先踏出步伐。
那道夢囈逐漸加重,能夠從微弱的呼吸中聽出少女初醒時的迷茫和懵懂,畢竟男女有彆,幾人加快腳步離開。
“小姐,你怎麼又睡著了,我才去取了杯梅子飲,你就睡著了,都沒蓋上披風,小心著涼。”
“啊,哦。”
那少女似乎猶在初醒的愣怔中,說話也呆呆的。
幾人走到一座假山旁,正好借這座假山出園,這個視角正好能看到花叢後,蕭平錚回了回頭,正好那女子飲了口梅子飲也抬起頭,縱身出園前,蕭平錚依稀看到一張貓兒似的臉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