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姨娘雖然輕佻些,陸氏也沒晾著她,隻道,“沒誤了時辰就好。”陸氏並不是一味好性子,在她手裡隻要不犯規矩,就能過得很輕鬆。這是亦安十四年來的經驗之談,小時候因不清楚陸氏為人,亦安小心翼翼,就怕觸黴頭。
等到亦安品出陸氏心性後,才算放開了。
江姨娘是個活泛人,一會兒誇尚仁讀書好,一會兒又誇亦寧打扮漂亮,總之嘴裡就沒閒過。
不過亦安幾人聽著,卻總感覺意思歪了。說兄長讀書好,勢必要拐到他未婚妻子,江南大族張家的大姑娘身上。
張姑娘祖父曾任戶部尚書,和亦安祖父是故交。張家家底豐厚,有千年世家之稱。雖然張老尚書前些年就已經過世,不過這份人脈還在。
張家祖宅就在金陵,每逢誕節都會請陸氏前去赴宴。一來二去的,陸氏便相中了張家大姑娘張元慧,而張家也願意和白家結親。不說白成文如今仕途正好,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已經是正三品的高位,以後且有得升。就單看白尚仁本人,也足夠令人心動了。
若是秋闈中舉,不到二十歲的舉人,放到哪裡都是搶手的。更不用說其父、祖皆在朝為官,外祖又是當朝太傅。雖然如今東宮未立,但聖人是個念舊情的,不會讓老臣難堪。
自從尚仁考中秀才後,兩家便開始接觸。前不久交換庚帖,隻說等尚仁明年下場一試,無論得中與否,都會與張元慧完婚。
而張家對此也是同意的,慧姐兒今年十七,她母親也想多留兩年在身邊,十八歲完婚不算晚。
本朝仁宗皇帝在位時,明敬皇後親下諭旨,凡女子婚嫁,隻能在及笄之後。明敬皇後還派人到處宣講早婚的不足之處,時人皆稱驚異。
雖然百姓們未必會遵守,但仁宗皇帝將其加入律條之中。凡發現女子早婚者,夫家母家一並重處。
仁宗愛重明誠皇後,凡有所請無不準允,為此頗受朝中大臣非議。不過從當下來看,這道一百多年的諭旨確實有其合理之處。
而自從白、張兩家交換庚帖之後,張姑娘雖未過門,亦寧這些妹妹卻也時常拿婚事打趣兄長。從一開始的麵紅耳赤到現在的淡定自如,尚仁表示他已經習慣了。
不過再好聽的話到江姨娘嘴裡就變了味道,她誇陸氏挑兒媳的眼光好,總要歪到張家的財產上。好似與張家結親,就能把人家的庫房一氣兒搬過來似的。
再誇亦寧漂亮,卻隻說衣裳料子好、首飾金貴。亦安左看右看,都隻從江姨娘眼裡看到了一個錢字。
亦順今年已經滿三歲了,便是不特意去教,也已經會學話了。不時就從嘴裡蹦出來兩句金子簪子的,偏江姨娘聽了還咯咯直笑,好似她教得有多好一樣。
陸氏因為勉強生下亦寧,身子已經落下虧空,便是想著把亦順抱到景然堂養,也被奶娘鄭媽媽勸住了。
“夫人何苦討這個嫌,明眼人看著夫人是為九姑娘好,難道江姨娘會念夫人的好?再說抱了九姑娘來,蘇姨娘那裡怎麼想?”江姨娘背裡隻怕會紮陸氏的小人兒也說不準。
誰讓在外人看來極有體麵的事情在江姨娘眼裡,反倒不是那麼回事兒。要知道蘇姨娘可是求著把一雙兒女往景然堂裡送都沒成。
不是陸氏不想管教庶出子女,實在是她的精力不夠,再添上一個要精細對待的亦真,餘下的庶出子女,都是跟著姨娘過的。
說了一會子話,陸氏便對眾人道,“都散了吧,安姐兒、和姐兒早膳過後到我這裡來。”亦寧今年三月及笄,陸氏已經在給女兒相看人家,再教些管家的事,順道捎上亦安幾個。而亦順年紀太小,自然由江姨娘帶著,請過安後就不必再來了。
陸氏的理念是,女兒們可以不通詩書,但一定要認字;可以不精女紅,但一定要能能分辨各種料子;可以不會算賬,但一定要會用人,能製住手底下的管事,不讓旁人欺瞞自己。
亦安自五歲開蒙後便一直在進學,詩詞書法、女紅針黹,到得十三歲之後,便開始學算賬管家。對這些亦安並沒有抵觸情緒,她深知這是在古代安身立命的本錢,嫡母肯用心教導,已然是走了大運。
想起以前去赴宴時,彆家庶女對自己毫不掩飾的羨慕,白亦安都忍不住寒毛乍起。能帶出來交際的女兒尚且如此,那些年歲相當卻沒出來過的更不用想,不過是到了年紀就發嫁罷了。
亦安一直在努力讓自己適應古代生活,每每看到這些,她都能意識到自己投胎的技術確實不錯,至少陸氏並不苛待庶女。
臨退出去時,陸氏又囑咐亦安,“到柏翠閣看看。”亦安應是,然後心裡暗自歎息。姨娘這病持續了大半年,按理說好醫好藥地養著,總該好利索了。卻總是不見好,一直病著。
亦安心裡明白,生母這是心病,尋常醫藥怎麼能治好呢。說起來姨娘的心病還是由自己而起,亦安心內一歎。
去年七月多,亦安十三歲生辰剛過兩個月,她第一次來葵水。當時亦安疼得渾身直冒汗,臉色蒼白,身子一直在打顫。綠漪當時瞧著不對,趕忙去通報陸氏。
不等綠漪回來,就在路上撞見慌了神的綠瀾,說姑娘竟然疼暈了過去。一向從容的陸氏也沒穩住,忙派人去請江南有名的杏林好手過來給亦安看診。
大夫看過後對陸氏說,這是打娘胎裡帶來的弱症,每次來月信都會這樣,這也是沒法子的事。現如今隻能好生養著,千萬不能受寒,興許再過幾年就能養好。
雖然大夫說得隱晦,但陸氏是經曆過的人,痛經加上宮寒,陸氏隻問一件事,是否與性命有礙?當時吳姨娘也在場,聽到這話差點兒一口氣沒提上來。
大夫連忙擺手,說不會損傷到性命,吳姨娘這口氣才算緩過來。
不過大夫緊接著猶豫道,就怕與生育上有所妨礙。
陸氏鬆了口氣,緊接著眉頭微皺。吳姨娘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大夫連忙給吳姨娘施針,這才讓她醒轉過來。
吳姨娘醒來之後淚流滿麵,第一句話就是,“我害了安姐兒!”吳姨娘平日裡和人說話輕聲細語,恨不得當個透明人,這一嗓子喊出去,差點兒傳出內院。
陸氏當時就厲了神色,對吳姨娘小聲卻嚴厲道,“你若還想姑娘好,就速速收聲!”吳姨娘這一嗓子,就算亦安沒什麼病,隻怕也要傳出身染沉屙的風聲。
吳姨娘閉著嘴無聲流淚,陸氏看著也不好受,吩咐丫鬟封鎖消息,若是傳出一個字,立時便發賣了。
隨後又請大夫坐到後堂,奉上診金,請其好好為姑娘診治,並請不要將今日之事傳出,闔府上下感激不儘。
大夫心裡自然清楚,這是怕耽誤到姑娘的婚事。像這樣的高官之家,按說兒女婚事都不發愁,若是有個什麼波折,便是出在這身子上。
尋常人家相看,都要打聽對方是否身體康健,畢竟是要過一輩子的,誰也不想和藥罐子結親,這也是當初陸氏知道吳姨娘身子不好發怒的緣由。
隻是吳姨娘自己也不知道她身上不好,吳秀才成了鰥夫後就不大照管女兒,還是吳姨娘十來歲時才想起來去官府補了戶籍文書,又實在想不起吳姨娘的具體年歲,索性往小了說。
隻怕打那時候起,吳秀才就存了賣女兒的心。畢竟他醉心科考,一意考個功名出來,這筆墨紙硯不得要銀子?
亦安帶著綠漪往柏翠閣去,不多時便到了。柏翠閣雖然小些,但頗為精致。隻是吳姨娘連日病著,連帶著院子裡高聳的柏樹都染上幾分暮氣。
守在外麵的兩個小丫頭見五姑娘來了,連忙上前問好,另一個進去給吳姨娘傳話,都盼著五姑娘來,興許姨娘的病氣能少點兒。
吳姨娘的貼身丫鬟翠柏趕忙過來挑簾子,對亦安道,“好姑娘,可要勸勸姨娘,不能再糟踐身子了。”
亦安心內輕歎,不是她不勸,是姨娘自己的心病難消。可無論她怎麼對姨娘說,自己的身子康健著,隻是來月信那幾日稍微有些不妥而已,平常根本看不出來。有身子弱還能每日吃一整隻蜜炙鴨的姑娘嗎?
偏生吳姨娘把那位杏林妙手的話給聽進去了,每次亦安來都握著她的手無聲流淚,隻說自己害了她,讓亦安都不知道如何麵對今世的生母。
亦安問翠柏道,“姨娘今日可吃藥了?”給吳姨娘看診的還是那位杏林好手,囑咐她是心氣鬱結導致的氣血不暢,每日早早要飲一盅湯,是通氣脈的。
翠柏麵容愁苦,“回姑娘,今天姨娘隻用了半盅,剩下的實在喝不進去。”吳姨娘的心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打亦安自生下來那天不太好算起,這口氣不上不下堵在她心口已經十四年了。
還沒進到內裡,就聽到吳姨娘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是不是安姐兒來了?”
亦安未來得及說話,便循聲直入內室。
七月且是正熱的天氣,吳姨娘身上蓋著青緞小被,頭上還戴著一個金絲繡福壽紋嵌珍珠的抹額,是亦安給她做的。
亦安麵上揚起笑容,走近吳姨娘身邊,綠漪搬了小凳,亦安順勢坐下。
“夫人讓我來看看姨娘。”亦安溫聲道。
吳姨娘看著亦安,不多時麵上又落下淚來,她心裡實在覺得虧欠女兒。每每見女兒這樣安慰自己,卻是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