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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逢早秋黃昏,雲天廣闊明淨。
餘暉下,有位少郎棄韁縱馬,呼嘯躍過酒簾飄搖的長街。
此人生得高大昂藏,姿儀英挺如孤鬆,而雙眸狹亮,腮骨鋒銳,含笑時,漫出幾分颯爽的江湖氣。
但見他這會兒興致正盛,引頸澆儘葫蘆裡的蟾宮醉,又當是陣無端風,不問南北西東,任身下騰駒往何處去。
城中巡卒莫敢阻攔,蓋因少郎衣著柔藍錦緞,腰間懸一龜鈕金印,所係博帶繡滿了銀緙獸麵紋,種種俱顯其身份不凡。
漢建安二年七月末,大將軍袁紹圖謀冀、青、幽、並四州,欲統黃河以北。
次子袁熙偃戈偷閒,被十裡桂香邀來中山品佳釀。
隨行皆為至交儕侶,有廣陵韓循字子順,濟陰魏諷字子京,朔方焦觸字幼淵,潁川謝斂字容允,以及烏桓司馬的胞弟閻術羅。
毋極城內,又有同窗甄堯作東道,他熱忱周詳,招攬眾客降榻自家邸宅,早早將遊玩諸事安排停妥。
“幾位郎君自胥夷山獵歸,斬獲頗豐,還請夫人嘗鮮。”
用飧前,甄堯專程打發仆役給內宅送去野味加餐。
隔了麵虛舟萍泊寒江的幃幌,二嫂鄧端連眼皮也沒抬,隻盯著繃子飛針走線,就快繡完一尾穿蓮白鯉。
片晌,她輟手應道:“勞小叔記掛。
阿湛隨君姑遠赴安熹鬥姆廟敬香,數日後才返。
我一人茹素慣了,無緣消受。
凡此膻腥,儘管勻給彌兒享用。”
徐徐涼風吹拂懸於簷楣的叢玉穗,擊觸而成泠然脆響,盧寬略感不適,誠惶誠恐地諾唯:“奴正要走五娘子的繁柯院一趟。”
他訕訕揖彆,折身退了出來。
自夫君甄儼仙逝,鄧端哀慟成疾,人是日益頹靡,清減得都快脫形了,尤其那對烏眼珠,仿佛兩口沒活氣的枯井。
甄家以仁厚自詡,吃穿用度上未曾苛待孤孀。
甄母張氏前些年卻因無法承受親兒亡故,遷怒子婦,言語間多有輕慢。
幸好家中最得寵的五妹識大體,會幫著緩頰幾句:
“嫂當茂齡,於今幽居守節,不意擇人再醮,想是顧念家裡丁口單薄,未忍離去,兀自勤謹侍奉姑氏。
憐嗟二兄短折,四姊遠嫁,阿母常傷感膝下寂寞,宜該待她親如己出,莫辜負這份難能可貴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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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摯情切,哄得老夫人頻頻拭淚。
甄家小女早慧,總擺出副安之若素的神態,晶光的眸子又太過敏黠,似乎已將世事參透。
故而,鄧端並不喜歡被五妹久看,那眼神,大約是惋惜、悵惘,還有種見始知終的悲涼。
同天底下的多數女子一樣,她不曾治學明理,隻講《女誡》《女訓》,何談抱負遠誌?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打小就逆來順受的。
她的庸碌人生好比田埂之狹窄,開眼便望到了頭。
現如今,身邊僅剩個剛滿七歲的獨子景湛,奮勉恭順,才入了鄉裡學堂。
作為母親的鄧端,卻已萬念俱灰,再無心勁栽培——那些飲默滾淌的血淚,與其歸咎於守寡,倒不如說,更像是在替自己徒勞無趣的半生哭喪。
盧寬顯然不懂,隻覺此間氣氛陰晦,多有忌諱,遂從速離了蟠齊院,趨向甄五娘子的住處。
沿著小鏡湖的鵝卵石徑右行千餘步,方見北麵有堵毗鄰濮竹陣的高牆,其內的懸山頂建築群,名曰“繁柯”
。
這院子修葺得極雅致,庭除雜植爛漫花草如許,紛紅駭綠,灑掃時需十分謹慎。
涼亭裡,兩個率真活潑的小婢躲懶兒翻花繩玩,一個叫綾戈,一個叫紅梟。
盧寬提溜著食盒路過,招呼了聲好,她們也都歡笑支應。
行至回廊間,遠遠觀瞧一穿戴縹碧綺羅的尖臉女子正臨窗修剪花枝,另一體態豐盈些的,靠坐在門檻剝蓮蓬。
兩人時不時搭話,當下閒聊起老夫人身邊伺候的周媼及其家事。
“誰?”
“鳴莊的苗阿頭,大名喚作周黍,喜宴上你該見過啊。”
門旁的細寶愈發眉飛色舞。
“前年脫籍放良,聘娶同鄉,年初就給周家添了男孫。
周媽既遂願,是以答允長子應募義軍的宿誌。
沒成想那新婦知曉後,死活不依,吵嚷什麼‘沙場上刀劍無眼,保不齊今朝一彆,隔日娃娃就要跪牌位哭先考了’!
苗阿頭嫌晦氣,不瞅不睬,倒叫周媽受足了折騰,難得告借病假。
所幸孟伯兩口子已從南陽探親回來,老夫人跟前總算不缺貼心人兒……”
洋洋灑灑聽個大概,縵雙放下銅剪,舀了瓢淘米水澆花,逞容道:“成親不及兩載,自當濃情蜜意,任誰也經不起長久分彆,周黍之妻雖偏私,卻未可厚非。”
“橫豎我眼皮薄,看不慣尋死覓活的做派!”
細寶立馬啐了句嘴,“咱娘子曾言,大丈夫生居天地間,當立淩雲之誌,豈因小小私欲,就不竭力報國忠君的?周家媳婦竟如此糊塗,不明事理!”
縵雙被這掛大義凜然的模樣給逗樂了,乜斜著眼:“失禮,我乃小婢妮,而非大丈夫。”
目光之餘,瞥見了將造訪的盧寬,不免繼續哂謔,“好阿寶,你的鴻鵠之誌甚卓躒,當講給彆個誌趣相投的人聽。
我這瞎家雀兒啊,該伺候女郎起身了。”
說完,她便抱起朱漆盆,徑自掀簾進了屋。
細寶鬥嘴不贏,抬眼又遇著笑憨憨的來者,心內忽躥起一股無名孽火,於是摔手把剝乾淨的蓮房扔去,沒好氣兒地嗤了聲:“誰呀,怎麼還憑空變出個日理萬機的大忙人?”
那廝不顧遷怒,反而涎皮賴臉地哄她:“阿寶姐姐安好。”
“好——這蓮子好,天時好,你們無晝無夜陪著貴客博戲、投壺更是好,偏隻我一個不好了!”
“此言差矣,咱家郎君可夠惦記繁柯院的。
不然,怎會三天兩頭就喊我跑腿送牙祭?”
甄娘子嬌性,味蕾挑剔,極其講究飲食,但非無厭足的饕餮,這滿當兩架提盒沉甸甸的,盛了不少珍饈美饌,一張嘴吃多了定發膩,她向來疼熱下仆,沒準過半都會分賞掉。
想到這,貪饞的細寶眉梢一挑,已然回嗔作喜:“怪道今日得見尊駕,是因這般緣故啊,也對,我等出身低微,平素哪能輕易夠上你盧郎的大麵?”
“誒,莫再臊皮我了,近來宴餞賓客,各個忙得踵不站地,都已自顧不暇了,難免疏忽姐姐!
要打躬、磕響頭、三叩九拜,怎麼賠罪都成,隻求彆生分小弟!”
“油嘴滑舌,誰稀罕搭理。”
她裝幺作態,轉而勒令道,“快將東西交予我,輒送內廚請彭姑烹調,手腳麻利些,或能趕上晚膳。”
盧寬並不著急離開,腆顏獻起殷勤:“我幫你。”
細寶自是求之不得,抻齊衣擺,啟行引路。
“都是山林間的飛禽走獸,市集難見的貨色。
尤其這屜鹿裡脊,肉質格外鮮嫩甘滑,是從袁少將軍親手擒獲的那頭大角鹿身上割來的。”
盧寬強調,“待品嘗之際,千萬記得講給五娘子聽。”
等絮叨完,細寶才回頭看他一看,撲哧笑出聲:“非要提?”
盧寬微紅了臉,稍許難為情:“三郎君千叮嚀萬囑咐,我們小的遵命罷了。”
“那你的好郎君還叮囑其它什麼沒有?”
“有,有的,瞧我這爛糟記性,險些忘斷了,”
他忙補充,“郎君預備過幾日在虎婆園擺宴蹴鞠,若五娘子也有觀賞的興會,敬請同往。”
原來甄堯此番勞神費力地撮合自己親妹與袁家公子,並非心血來潮。
世人皆知,毋極甄家有位待字閨中的小女郎,正當豆蔻,生得一副仙姿佚貌,冶麗不可方物。
袁熙愛美人,寤寐求之,甄堯更有意攀附累世簪纓的汝南袁氏——兩位大概是王八看綠豆,一拍即合了。
細寶擰著手帕思索,難得沉穩地點了下頭:“好,此事非同小可,我定尋個貼切的時機傳告。”
恰限飯點,廚下異常忙碌,未多托付庖官幾句,他們便被趕了出去。
“哪樣該熱,幾層幾分,還由得你這群獠奴多舌?一寸火候,一點油鹽,灶台自來隻老娘打理!
快走快走!”
這惡言厲色的彭姑可不一般,除卻日常的燉、煮、烤、炸,她還諳熟一門稀奇的烹飪技——旺火的灶頭放著半邊形似鐵皮鑊斧的炊具,擓兩勺雪白的凍豕膏,待其漸漸化成油狀,滋冒熱氣了,再倒入切碎的肉和菜蔬,用木鏟反複撥弄至變色,不要忘記遞次添上少掐鹽、清醬、豆豉等佐料,最後掂動翻勻收汁——此舉叫“炒”
,鮮為人知且輕易不做,說是五娘子節令鐘愛的吃法。
“好厲害的脾氣呀,”
盧寬不住玩笑,“當真惹不起你們繁柯院的,個個都是祖宗姑姥,狂得沒邊!”
細寶虛推著他往外走,排揎道:“何故裝呆,又同我跟前假癡不顛了,非說這院裡獨一位不敢招惹、不能招惹的貴主,眼下怕是還未醒呢。”
“這可快酉時了,五娘子實在貪睡。”
“昨宿熬大夜,今日起得自然就晚,連著午覺也拖延。
怪我,趕集的時候順手揀了幾捆雜書,想著閒暇能供娘子解悶,竟忘記她是個沒耐性的,但凡對住胃口,必要一口氣全看完不可。”
美貌的名聲雖遠揚,卻是虛無縹緲又徒增煩惱的。
隻甄家人知曉,他們五娘拋開好皮囊後的內涵,有多彆具一格。
不至於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可這位,琴棋書畫靡不涉獵,偏都隻是聊以自娛、般般淺薄的,又不擅長針黹裁剪之類女工,更無心主饋閨庭一應大小事務。
最大的愛好是看書,什麼三教九流、讖書緯經,乃至些旁門左道,她來者不拒,統統過目,一日能囫圇吞棗地披閱幾卷,有時雖不求甚解,但胸有丘壑,經常抒發些新奇獨到的見解,令諸君咄咄驚歎。
單自己喜歡也罷,還總變著法兒地感勸身邊傅婢識文斷字,拿金銀錢財哄她們上進,並理直氣壯地解釋說:方以類聚,物以群分,是故我的人,必定要通透諳達、耳聰目明,而讀書,能最快地陶情益智……
更難得的是,雖深居閨中,這甄氏女卻不甘居於內院府舍的一角長天,總妄想著出走冀州,遊衍四方,見識見識大世麵。
道她,並非清冷的畫中仙、台上雪,應當作那漫山遍野的海石榴,縱然嚴冬也要吐豔得燦爛十足,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