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安室透果然在夢裡被警校摯友鬆田陣平找上門。
四周是黑壓壓的高聳牆壁,他端坐在房間中央,兩側各站了一個去世的同期的鬼魂。
他們背手而立,臉上戴著長至腹部的假胡子,頗像中國某些古代題材電視劇中的角色。
兩人目光凜然地看著他,絕不因關係好而徇私舞弊。
安室透抬頭看去。
‘公堂之上’,鬆田陣平端坐在一把簡陋的椅子上,黑青色的眸子幽幽看著他。
萩原研二拿起狀書:“你是否認罪。”
安室透:“這。”
這是搞哪出。
黑卷發的好友拍凳而起:“對著彆人的弟弟又打又調情,你乾得好啊!”
另一個人補充:“好友的弟弟不就是你的弟弟!對自己弟弟都能下如此之手,枉為人倫!”
兩側的氣氛組由衷感歎:“清湯大老爺!明鑒!”
短短三秒鐘就被扣上這麼大頂帽子,安室透感覺自己膝蓋骨一痛,痛得要被馬上扭送到德國看骨科。
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朋友的弟弟到底能不能算自己的弟弟,如果心理認為是但血緣不是,又或者血緣不是心理認定是,那能不能算作骨科?
精神骨科某種程度上是不是也算道德犯罪?
這個問題最終還是要交給道德批判家或者同人寫手來解答,安室透隻是個正在接受審判的普通公安臥底。
他連連擺手:“我不是,我沒有,彆瞎說。”
他隻是幫同期照顧一下弟弟。如果不連嚇唬帶騙把人推走,他怕鬆田伊夏這及時行樂追求刺激的性格有一天直接找上琴酒。
椅子上坐著的黑卷發男人像是聽見了他的心聲一般,勃然大怒:“你照顧人都照顧到床上去了?!”
信口胡說!
安室透頭頂一個巨大的冤字。
他哪裡有照顧到——
霎時,天旋地轉。
背陷入柔軟的床鋪,男人因驚愕而緊縮的紫灰色眸子往上,撞進了一雙異色的眼眸裡。
鬆田伊夏跨坐在他身上,長眉上揚,似笑非笑。
他和鬆田陣平長得完全不像,唯一能拿出來作比的特征就是黑色的自來卷發。
比起兄長怎麼都隻能用英傑俊朗形容的池麵,他眼尾上挑,形容英俊可以,用漂亮這個詞似乎也行。
那是鮮妍到有些鋒利的麵貌。
——氣質倒是相同,看上去都不是什麼好人。
不像好人的少年坐在他身上,俯視著他,勾下了自己的衣領。
黑色的choker周圍浮起一圈青紫掐痕,在蒼白的皮膚上分外刺目。
安室透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想伸手去按,卻突然回想起另一個畫麵和眼神,以及在當時就得出的結論——鬆田伊夏大概有些戀痛。
嚇唬人沒嚇唬走,好像還起了反方向作用。
他覺得自己現在在對方眼裡,不亞於遊戲宅眼中的最高配置型電腦。
鬆田伊夏仍然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等男人緩過神來,才冉冉湊近。
眼眸裡仍然是惡劣的笑意。
他引著那雙小麥色的手去摸自己脖子上的頸環,然後低聲道:“要再試一次嗎?”
“掐住我的脖子。然後控製我,支配我,使用我。”
呼吸撒在耳垂。
安室透遽然驚醒。
他額頭上一層薄汗,攥緊被子,滿屋皆是自己急促凶猛的心跳。
嚇的。
半響,他伸出手,把臉埋進掌心。
青天大老爺,降穀零是真的不想,但是波本當時再不還手就不禮貌了。
天地良心,他簡直想夜至鬆田陣平墓前發誓,自己這番接觸絕對沒有下手的意思,隻是為了趁機把人拽回正軌。
——你弟都長歪到馬裡亞納海溝裡去了!
安室透衝去一身薄汗走出浴室時,尚未天明。
不知是夢見被同期三師會審可怕,還是夢見同期好友的弟弟跨坐在自己身上更可怕,他困意全無。
金發男人給自己泡了杯茶,到桌邊坐下。
電腦打開,加班到淩晨的公安下屬將他要的資料傳至郵箱,前麵頂著一個[new]。
鼠標點進。
屬於剛才夢中最後出現的角色的生平鋪在紙上,一目了然。
以公安的眼光看來,這份檔案稱得上奇怪。
他沒參加過校外活動、比賽,也沒就醫記錄。檔案的大頭是家庭情況和學籍。
小學初中都在帝丹,之後高中考入東京都立咒術高等專門學校?
安室透擰眉,在搜索欄打下這個名字。
一所宗教專校,能查到的信息寥寥無幾,但至少的確是正規院校。
他又翻回去看對方成績——繼續在帝丹高中就讀綽綽有餘。
偏科,理科類的成績出類拔萃,像沒怎麼在學習上上過心,考出這種成績全靠腦袋聰明。
如果上上心,努力一把,能考上東大。
結果這小子放棄大好前程,轉頭就鑽進了名不見經傳的宗教院校懷抱。
金發男人覺得如果自己是鬆田陣平,估計能氣吐血。
他掐住眉心。
打住。就彆再把自己帶入兄長這個角色了,要不然膝蓋骨又要開始痛了。
動作一頓,安室透忽想起另一個更為嚴峻的問題。
——他成年了吧?
他隻記得準備禮物的時候是在夏末,鬆田陣平沒有說過詳細日期。
安室透目光迅速上移,看向了年齡欄。
十八歲。太好了,至少是成年人。
男人本準備移回資料的動作一頓,像是意識到什麼,再次朝個人信息那裡的出生日期看去。
8月7日。
——是昨天。
準確來說,是他們真正意義上初見的那一天。
手指略微叩緊鼠標。
男人微闔起眼。他記下現居地址,關閉檔案。
少年籠罩在一層巨大的謎團裡。在高中之前一直差勁的體檢報告,和現在能和他打得有來有回的體術。突然的轉學和休學,窒息間驟然轉變的神態
謎團對於偵探來說如有魂牽夢縈的吸引力。
以及,好友弟弟這個身份。
想到這裡,金發男人又是一陣頭疼。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私心,早隨著好友的名字和七年前那份禮物牢牢套在了鬆田伊夏身上。
在發現對方的身份後,他就再也沒法從一種突如其來的、更為親昵的視角中抽離出來。
並且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糟心感。
他叛逆、有一堆推本溯源後讓人牙疼的習慣、喜歡追逐所謂的刺激和危險。
——而且那個頸環到底是怎麼回事?!
安室透又擰起眉。後槽牙緊咬在一起,讓他側臉浮現出一個很小的緊繃的梨渦。
這小子脖子上為什麼會套著一個刻了疑似彆人名字的頸環。他當時不僅摸到了側麵識彆不出的刻字,還有後方的設計結構。
總之,是一個沒法自己打開的鎖扣。
他簡直想拽著對方領子罵一句:你小子到底在外麵亂搞什麼!
鬆田伊夏像一顆沒人注意的樹苗,在失去所有親人的三年時間裡瘋長出了格外張牙舞爪的枝葉。
現在安室透試圖拿起本該屬於鬆田陣平的修枝剪刀,卻發現難以下手。
兩人初遇時男人使用的是波本這個身份,注定了兩人以後的相處模式——虛偽、試探、威脅、亦或者利用。
而且在臥底身份沒有結束前去接觸對方,他不覺得‘幫好友的弟弟走上正途’這件事值得讓自己冒著‘讓好友弟弟接近組織’的風險去完成。
不行。安室透想。
他得拿回u盤,再立刻從鬆田伊夏那裡抽身。
越快越好。
金發男人撥通盯梢的公安電話,得知屋主離開的消息後,很快換上便於行動和隱藏的衣服,朝檔案上的地址找去。
最好在今天就結束。
——幾公裡外。
闃無人聲。空蕩而無垠的黑暗之中,唯有水滴聲起。
清脆如緩慢轉動的秒針。
整棟房屋除此外了無餘音,燈光寂滅,無論誰看,都會認為裡麵空無一人。
浴室裡唯一的光源來自於計時器。
小巧的電子型,擺放在浴缸旁的大理石台上,慘白數字照出一小片幽光,被倒映在地麵斑駁的積水中。
數字已經遠離了教科書上‘普通人’能在水下存活的時間,一秒一秒地朝前走去。
直到一個無數次實驗出的臨界值到來,數字暫停,和心跳同頻的急速的‘滴滴’聲從計時器內炸開。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倏然從水麵之下探出!
五指捏緊浴缸邊緣。骨節突出,刺眼的紅繩在腕上環繞,因浸水而緊貼皮膚。
滿浴缸的冷水晃動起來,打破淩晨肆虐的沉寂。
身影從池底掙紮坐起,鴉黑卷曲的濕發黏在脖頸和側臉,在水波蕩開的那刻,皮膚在黑暗中乍看似無血色的青。
他仰起頭,微啟的眸裡盛著水,神情停留在帶著窒息痛苦的迷惘,籠一層暮色。
像傳說中從河神埃克羅厄斯血液裡誕生的水妖。
水順著濕發滴下,落回浴缸裡。求生本能讓少年不由自主急促地呼吸,將水下全然沒有的新鮮空氣灌進肺裡。
鬆田伊夏垂頭低聲嗆咳著,伸手不滿地將脖頸乾燥的皮質頸環扯離皮膚些許。
施加特殊咒力的咒具不會被打濕,相應,也不會被破壞。
永遠保持著讓人不滿的‘完美’狀態。
五條悟在銀座街道攔下剛結束任務的學生,直接將沒收的學生證撕成碎片拋進垃圾桶時,街邊剛好是家新開業不久的手作choker店。
就近取材,合情合理。
總之那家夥把他推進去,測量脖圍選了一條到現在他都不知道價格的‘正常’版型。
不過比起詛咒,這裡生效的條件更像契約。條件由兩方協商簽訂,但五條悟作為‘施咒者’掌握終止契約的權利。
所以他的大名自動浮現在咒具側方,作為契約的證明。
將這點雜念從腦內剔除,他忽視脖頸不舒服的束縛感,用指腹輕按側麵。
他的手指比皮膚浮出的青紫掐痕要小一圈,稍微用力就會泛起細密的麻痛。
鬆田伊夏低歎出一口氣,眼眸卻微閃過笑意。
將計時器的時間再調多十秒,他靠在浴缸邊緣,仰頭凝睇黑暗中如籠在霧氣裡的天花板。
緩慢吐息後,少年扼住自己脖頸,再次用力而決絕地沉入水下。
水波蕩開,幾十秒後,一切又都歸於沉寂。
——安室透輕扶帽簷。
他觀察著這棟矮小的建築,在確認周圍並無他人後,利落翻入牆內。
幾步走至門前,他手腕一翻,指尖是一節撬鎖用的回型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