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元四年九月廿七,天子生辰,大赦天下。
上京滿城皆喜,人人見麵都會互道一句“願聖上千秋”,不管內心如何想,臉上都洋溢著欣喜,滿街的喜氣洋洋,讓人見之歡愉,一時之間倒也忘卻許多煩惱。
祝卿若坐在馬車上,掀開一小道簾子望著外邊沿途的風景。
慕如歸就坐在她對麵,眼尖地發現了祝卿若此時不同以往的放鬆,他透過祝卿若掀開的一點空隙看過去。
來往的行人,賣貨郎的叫賣聲,吵嚷的街道
有什麼特彆的嗎?
慕如歸不覺得這些有什麼好看的,他的視線落在仍舊看著窗外的祝卿若身上。平日冷靜沉穩的人,此時像是孩子般扒在那兒,除了她知禮的動作,期盼的眼神竟也彆無二致。
看來是在府裡悶壞了,慕如歸瞥向祝卿若克製地捏著簾子的手指,她以前是這般拘束的嗎?
不。
他記得她從前也是個活潑的姑娘,常常出些稀奇古怪的點子討得母親開懷大笑,她從前與現在是不一樣的。
改變她性格的起始,就是元朔二十一年她嫁與他的那一日。
慕如歸心底歎了口氣,日後要待她再好些,但願能彌補一二吧。
“喜歡?”他開口問道。
祝卿若扯著簾子的手指頓了頓,車內隻有她和慕如歸二人,自然知曉這話是誰說的。
她對他微微點頭,隻淡淡道:“還好。”
慕如歸瞧見了祝卿若平淡的回應,他眉間微蹙,她明明很喜歡,眼底都是光,為何如此平靜?
他又看了一眼祝卿若,她臉上神色如舊,並不像說謊的樣子。
但慕如歸清楚,這是她的偽裝。
慕如歸會相術,很容易就能看出旁人的情緒轉變,但他性情冷清,目下無塵,萬般俗事皆不看在眼裡,他隻在乎他在意的。
從前看不出,是因為他不在乎,如今經過這一遭事,他對祝卿若的情緒轉變頗為在意。
他知曉,她定然是喜歡的。
但他不明白,為何她要裝作平淡無意的樣子。
這般的假裝,是對所有人,還是隻對他一人。
慕如歸心頭莫名湧現幾分煩悶,又不願在她麵前顯露,隻轉移話題,叫她從偽裝中抽身。
“等會兒入了宮,我要往摘星台去,你可能要自己前往朝露殿入席了。”
祝卿若的視線從窗外移開,點頭應道:“國師是為了陛下祈福,我都省得。席間我定當堅守本分,不為國師惹麻煩,國師安心去吧。”
她的回答十分符合國師夫人的身份,體貼又大度,全然將慕如歸放在第一位,將自己擺在最後,甚至委曲求全。
若是從前慕如歸一定會非常滿意祝卿若的沉穩懂事,隨意吩咐一句便徑直離開,絕對不會在乎祝卿若的真實想法。隻是如今他知曉自己這三年對不住祝卿若,已經對祝卿若生出些憐惜之意,聽到祝卿若這如此官方的話語,心底就有些不滿意了。
“沒了?”慕如歸忽然這樣說。
祝卿若神情微滯,“什麼?”
慕如歸看著祝卿若滿是不解的臉,雙眉蹙起,“你沒有彆的要問我的嗎?”
祝卿若眼睛眨了眨,“我雖是第一次入宮,可規矩還是知道的,應當並無問題吧?”
在慕如歸極具壓迫力的視線下,祝卿若開始思索還有什麼問題。
“進宮後是立刻去朝露殿還是等未時再入朝露殿?”
“未時再入。”
“那中間的時間我去哪呢?”
“禦花園。”
“陛下會在什麼時候來呢?”
“未時三刻。”
“嗯我該和哪家夫人打打交道?”
慕如歸看了祝卿若一眼,“不必,想和誰交好便好。”
祝卿若點點頭,“好。”
慕如歸還在看她,祝卿若抿抿唇,小心道:“沒了。”
慕如歸直視著祝卿若的臉,在確定她沒在撒謊後才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馬車行駛在寬敞的道路上,隻有清脆的鈴鐺聲響,還有馬車外偶爾閃過又迅速壓下的爭執,一點一點回蕩在安靜的車廂內,裡麵靜悄悄的,什麼聲音也沒有。
“多為自己考慮。”
祝卿若突然聽見這樣一句話,她看向對麵的慕如歸,臉上還有些來不及掩飾的怔愣。
慕如歸卻不再開口,一味盯著側麵的門板,對於祝卿若投過來的視線視若無睹。
他不說話,可祝卿若明白他在擔憂她。
她假意低頭笑了一下,“嗯。”
慕如歸幾不可察地揚了下唇,接著又聽得女子清甜的聲音娓娓道:“我會安安靜靜地坐在位子上,彆人敬酒我就接酒,彆人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就算迫不得已要離開人群,我也會派人去摘星台告訴管家一聲,等國師出來了來救我。”
慕如歸轉回眼,眼見著祝卿若罕見地露出些活潑性子,他也覺欣慰,便也應了她這真不真假不假的玩笑。
“可。”
“有任何風吹草動,記得報信。”
“好。”
祝卿若點點頭,滿眼笑意看不出任何陰霾。
自然要報信,不報信任由那小皇帝給她潑臟水嗎?
祝卿若垂下眼眸,遮住眼睛裡的惡劣與寒意。
上一世就是這個時候,在入席之前小皇帝使計打濕她衣衫,誘她誤入皇帝寢宮,親身與她見麵。
她當時初見天顏,嚇得立馬下跪行禮,那小皇帝就一直看著她,直到她雙膝僵硬,才慢慢收回了視線。態度散漫地道了一句“對不起咯。”
隨後就打破了手上把玩的玉璧,在她驚愕的目光下喚來眾多守衛,親口稱她打碎了象征皇權的玉璧,是對他這個天子不滿。
任她如何解釋也沒人相信那玉璧不是她砸的,畢竟一國之君不會做此等小人行徑,陛下說是她砸的,那一定就是她砸的。
馬車走得很穩,外麵聲音嘈雜,坐在對麵的慕如歸也沒有發現祝卿若小小的嗤笑聲。
是啊,誰能想到一國之君會親手砸碎玉璧汙蔑一個小小的臣妻呢?麵對眾人的冷眼,上一世的她百口莫辯,無力地被侍衛壓到權貴聚集的朝露殿,如犯人一般束縛雙手,頭發散亂。
所有人都在交頭接耳,卻無一人開口為她說話。她彼時尚抱有希望,以為慕如歸會救她,會替她查明真相,就仍然挺直脊背,不露任何頹色。
在她不知經受了幾輪嘲諷與冷眼後,慕如歸在筵席即將結束時終於踏進了朝露殿的大門。她以為慕如歸會先替她說話,然後再細細查探。
這是她以為的。
事實的真相是,慕如歸早就知道了她‘打碎玉璧’這件事,可他沒有立即趕過來救她,因為他的心早就偏向小皇帝一方,在筵席最後趕來隻是礙於他們之間還有些相識的情分,來向小皇帝請罪的。
那一日她受儘了屈辱,仍然維持著國師府的風度不承認自己砸碎玉璧的行為,因為她知道一旦自己擔了這個罪名,整個國師府都會在百姓的風言風語中漂泊,為了國師府,也為了慕如歸,她死死撐著,盼望著慕如歸快些來。
慕如歸來了,可他不是來解釋查探的。
他是來請罪的。
請她的罪。
她聽見小皇帝故作大方地表示原諒她,她聽見周圍人對小皇帝心善的稱讚與吹噓,她還聽見生性清冷的國師大人對小皇帝的感謝。
“算臣欠陛下一次。”
“哈哈哈,那老師可不可以少罰我抄幾遍書啊?”
“可。”
那日後來發生了什麼她都不記得了,隻知道在那之後,她所擔心的國師府眾人在百姓的風言風語中度日的局麵並沒有出現。
反而是她,被上京城的人譴責唾罵,他們往日對她的稱讚嘉許皆被忘於腦後,所有人腦中都隻剩下對她砸碎象征皇權的玉璧的不喜,還有些對小皇帝仁慈治理天下的交口稱讚。
祝卿若掐住掌心,勉力壓住心底那股躁動的情緒,她餘光掃過麵色平靜的慕如歸。
這一世的慕如歸,還會如此嗎?
還會不分青紅皂白替她認罪,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她嗎?
慕如歸還在閉目養神,肩上一隻白羽紅頂的仙鶴活靈活現,就好似真仙鶴與他同行,襯得他愈發不似凡間人。
那是她繡的,一針一線,繡了大半個月。
其實慕如歸每一件祭祀用的吉服都是她繡的,隻是慕如歸不知道,他向來是不注意這些的。往日他都是在一櫃子的吉服裡隨意選一件,也不會注意花紋。
他今天穿的這件,是今年七月做好的,本來打算九月再做一件,隻是她想起前世的事後,就不想為他繡了。
上一世,他穿的是這件嗎?
祝卿若眉頭皺起,她記得,上一世他穿的是一件藍底雲紋的大袖吉服,因為她當時心底期盼慕如歸來救她,便也十分深刻地記住了慕如歸身上的衣服,一襲雲紋波浪,他好似踏雲而來。
如果記憶沒有出錯的話,應該是那一件才對,怎麼現在換成了仙鶴紋吉服?
祝卿若又往慕如歸身上的仙鶴看了一眼,這一眼看得有些明顯,慕如歸都注意到了她的目光。
慕如歸睜眼就看見祝卿若往他身上瞧,這讓他有些拘謹,下意識想擋住身前那隻鶴,不知想到什麼,手臂在空中止住,又慢慢落了下來,肩膀不動,任由祝卿若打量。
他是特意找到這身衣服的。
本來以為他的吉服都是繡娘做的,偶然有一天看到她拿了特製的銀線,再看到櫃子裡多出來的一件仙鶴吉服,才知曉原來吉服都是她做的。
他怕她覺得自己不喜歡這件仙鶴吉服,所以在收到吉服後的第一次祭祀就穿上了。
他很喜歡。
沒有不喜歡。
慕如歸沉默地望著對麵的人,希望她不要誤會了,他已經夠對不起她的了。
祝卿若在看了一會兒就收回了視線,沒什麼好糾結的,也許就是他隨便挑的一件,那天看雲紋順眼,今日看仙鶴順眼。
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
沒區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