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仙心疼錢。木匠打棺材,道士要念經,羅家的長子去世,花掉了她丈夫給她養胎過冬的錢。
送彆過叔伯宗親,李春仙無力地倒在炕上,看著嗷嗷待哺的一家人,深感自己嫁到羅家,宛如掉入一個無底的枯窖。
她無數次想著要跑,她有可以跑的理由。
她知道,以羅家現在這個樣子,她跑了也不會有人道德譴責她。隻是看到嫂子一家那悲慘的眼神,她又隻能強撐下來。現在,她懷著身孕,這裡也是她唯一的家了。
無數次她怨恨自己的善良,無數次她怨恨自己的要強。
跑不了,到底還有個死。
李春仙乾裂的嘴唇舔了又舔,她想:“我買老鼠藥來,毒死這一家子。我也把老鼠藥吃了,乾脆大家都彆活。絕了老羅家的戶,讓羅三豐一個人逍遙去吧!”
她的願望不知被哪路神靈聽見了,羅大豐的頭七才過不久,羅老漢也去世了。也不知是餓死了還是老死了,反正他在睡夢裡悄無聲息地就走了。
金氏見老公公死了,倒是沒哭,隻淡淡說道:“老爺子是個有福氣的人,到底也沒受罪,乾乾淨淨就去了。”
金氏佝僂著身子,一雙大腳釘在地上,就好像從地底裡長出來的什麼巨大的怪物。這怪物向著李春仙張開了大嘴:“妹子,老爺子走了,這家裡,就剩你和我了。咱們兩個女人,怎麼發送?”
李春仙道:“發送什麼,扔出去埋了就是。”
金氏一聽這話,立即就抽泣起來。一邊哭,她的身子也一邊抖索著:“妹子,你不能說這麼無情的話。咱們雖然窮,可也得要臉麵。若說直接扔出去,彆人罵我們不孝倒不是大事。隻是以後咱們的孩子在叔伯宗族裡,還怎麼過活?”
——想得倒是挺遠,孩子們能不能活到那時候還兩說呢。
心裡雖然這麼想,但金氏說得也不無道理。李春仙給出了解決方案:“不如你去找找你娘家,好歹借錢請了壯士,把坑開了埋人。”
大嫂子哭紅了眼睛:“我娘家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兒老母去世了,更沒來往了。”
李春仙道:“好歹,你和你弟弟是一個媽生的。他總不能見死不救。”
金氏抽泣道:“沒了老母,他認我是誰?——春仙,還得委屈你,上門向叔伯們求一求。不然,就算是把老爺子扔出去埋了,可咱們兩個女人,冰天雪地的,連坑都打不開!”
“怎麼打不開?”李春仙抱著肚子坐起來,道,“窮就有窮的辦法。”
懷著身孕的李春仙在寒冬臘月裡,舉著鋤頭一點一點地刨坑。數九寒天,地麵凍得和鐵疙瘩一樣。用儘力氣將鋤頭砸下去,震得手皮都裂開,也隻能砸出來個白色的印兒。
忙活了一天,刨出來鍋大的一個洞,埋人不行,隻夠燒幾個土豆。
人在窮處,自然是沒有朋友親戚的。李春仙倒是不氣餒,她想著,一天挖一點,一天挖一點,就算是挖到來年春天,也總有挖開的時候。
可老爺子的屍體在屋內放不得了,連孩子們都不敢再進堂屋去。
村裡也常常有人來看笑話,笑著笑著,也就變成了讚歎。李春仙刨了幾天,村裡終於派了青壯年來,幫著打了洞;韓三爺拿出賣藝用的二胡,給拉了幾個曲兒,就算是把人送走了。
李春仙道:“各位親戚,我家也沒有什麼招待,本想讓你們進去烤烤火,奈何柴火也沒有幾根。我欠下你們的,惟有磕個頭了!”她說著,紅著臉麵、挺著肚子跪了下去,慌得幾個人急忙將她扶起來,道:“嫂子,受不起受不起。”
對於羅老漢與羅大豐的離開,這家裡,並沒有人感到悲傷。
說來殘忍,對李春仙來講,老爺子和老大的去世,是一件好事:給家裡減去了口糧負擔,也減去了情感負擔。
借著家裡死了人的由頭,李春仙腆著大肚子去村裡借糧食,準備再戰一年。
梨花村三十來戶人口,能與羅氏挨上關係的,一隻手數得過來。
第一家是北口的羅長石家。論起來,他算是羅三豐的侄兒輩。如今他家是兒子羅小秋掌家,掌家媳婦是小河鎮上的邱家姑娘。
李春仙拿著自己麥草編製的幾個籠子上門去串親戚,邱氏正和鄰居家小嫂子說閒話。
一見春仙,邱氏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尷尬起來,嘴裡連連請座,身子卻動也沒動。
春仙放下筐子,先把肚子挺起來,為的是調動邱氏的同情心。邱氏才生產不久,她應當能理解春仙的難處。春仙婉轉說道:“鳳花,聽說最近你才生了,我來瞧瞧你。”
二人同齡,春仙還大兩輩。金氏喊邱氏是“侄孫媳婦”,但春仙是來借糧食的,話不能不軟些。
邱鳳花嘴裡還是一連串地說:“二奶,坐。快坐,快坐下。”也不知春仙那話她聽到了沒有。
春仙隻得遠遠坐在小凳子上,陪笑道:“今日小秋不見?”
邱鳳花道:“出門去找隊長去了。”
就隻說這一句,再沒彆的話。
春仙知道,大疙瘩和金氏曾在小秋家裡借過不少的錢糧,一直也都沒能還上。他們對她這樣的冷淡態度,是可以理解的。
春仙又陪笑:“小秋現在是隊裡、村裡的主力乾將了。雖然小秋在咱們羅家輩分最小,但本事卻是最大的!”
邱鳳花道:“二奶,不比你們家有個工人。”說罷,又和鄰居家大嬸咕咕叨叨說起話來。
春仙見邱鳳花實在不待見她,隻得笑著告辭去:“我近來身子不好,聽聞你生了,也沒能來看看。家裡沒彆的,這幾個草筐總能用得上。”說罷,見邱鳳花也並沒有來送一送的意思,隻得紅著臉掀開簾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