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的意思,是先餓馬氏一個晚上,明天再商議怎麼辦。現在雖說是新社會,可這樣作奸犯科的事,家族比村委更有處置的權利。她言辭鋒利,且略帶自豪。這麼多年,她都是家族裡的邊緣人,從不曾在族裡有機會發聲。今日她仿佛因為終於參與了族中的事務而感到分外激動,絲毫不顧及窩棚裡是她從小看到大的弟妹。
李春仙想要送些菜團子給馬氏,畢竟馬氏已被折騰了一整天。但金氏絕不允許,她道:“她要不先說出個軟話來,誰也彆想著給她吃的!”
那一夜,李春仙怎麼都沒有辦法合眼,她翻來覆去,心裡好似吞了萬千隻刺蝟。淩晨天剛亮,她下炕準備去看看馬氏,隔著門,卻發現馬氏已經吊死在窩棚裡,吊死在李春仙親手修整的窩棚裡。
馬氏那空空的胳膊袖兒隨風飄蕩著,如她那淡薄而無主的命運。
金氏對著馬氏的屍體,嚎了整整一天。她臉上一滴眼淚也無,聲音卻響徹整個村子。
李春仙帶信兒去給五豐,請他回來主持葬禮,五豐卻道:“師傅喊我做的活兒十分要緊哩,你們做主埋了就是了。”
馬氏死了,這場審判沒有了主角,族裡也就安靜下來。金氏原本還有進祠堂發言的機會,現下也沒有了。
羅家死了個人,在族裡連個水花都沒濺起來。畢竟這金秋好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嫁姑娘,說媳婦,沒有人願意趕著來蹭不乾淨的白事。
在給馬氏上最後一炷香的時候,金氏看著出嫁的隊伍,喃喃道:
“原想著馬家妹子能好好生下一窩崽,振一振家裡的香火,隻可惜死得這麼早。真可惜。”她又抬頭對李春仙道:“春仙哪,咱們家就看你了。”
李春仙抹了一把眼淚,不知是哭自己,還是哭馬氏。
因礦隊行程經過梨花村,三豐在中秋節回了一趟家。
聽聞了馬氏的消息,三豐也沒再說什麼,仿佛隻是聽彆人家的故事一般,他歎了幾口不輕不重的氣。
三豐是晚間回來的,次日清早他就要歸隊去。春仙都沒來得及將家裡的困難給三豐說完,三豐就已經鼾聲如雷。臨走前,三豐隻說下一句:
“春仙!苦了你!”
一句話,輕飄飄的,還沒一粒穀子重。
李春仙心裡想要挽留他,可自強自尊讓她張不開那張嘴。她心裡明鏡兒似的,知道丈夫對她的情分絕沒有他嘴裡的前程重要。她不想低著頭祈求無情之人的情分,那太過自輕自賤。
在看著三豐遠去時,她心裡壓抑著的那些痛苦,已然發酵變質。她在心裡說:“羅三豐,你儘管去,你儘管無情。我隻當這裡從此姓了李!”
三豐來時候,搭包裡隻帶了三個窩窩頭。走時,也沒能給春仙留下半毛錢。久彆重逢的這次相聚,既沒有給春仙帶來物質的補充,也沒有帶來情感或者其他方麵的幸福感。
這年十月,李春仙發現自己懷孕了。
懷著肚子,家裡卻沒有一口補品,窩在自家的土屋子裡,李春仙餓得頭暈眼花。她雖然餓得全無力氣,但腦子還在轉動。現如今羅家已是山窮水儘,為了肚子裡的孩子,李春仙隻能去求求娘家。
東河鎮向來有“哭嫁”的傳統,嫁人的女子要跪在母親的麵前,哭濕母親的鞋麵,方才算是孝順。李春仙出嫁那天,草草磕了個頭就出門去,儐相都拉不住。繼母因此在村裡沒有麵子,直言斷絕了和李春仙的母女情分。
李春仙挺著肚子,求繼母能舍給一袋糧食,好歹先過了這個冬天。
家中繼母做主,老父親蹲在一旁連個寬解的眼神都不敢給李春仙。
繼母聽了李春仙的話,冷哼了一聲:“聽說你在梨花村當家做主,日子十分亮堂,我還尋思著過兩天去求你幫忙呢。”
李春仙道:“誰都有個磨盤壓手的時候。你舍給一袋糧食,到底也是為了你的外孫。”
繼母扶著八仙桌剔牙,上下打量她道:“外孫?誰的外孫?你現下倒是肯認我這個媽啦?”
李春仙咬著牙,問道:“你確切說明白,到底給不給借?”
繼母道:“一家人說什麼借不借的——但你哪裡認得我是誰?你出去看看,朝著大路磕頭的乞丐鬼,也還知道喊幾聲好聽的呢。”
李春仙氣得沒話,一扭頭走了。走了半裡地,後麵追來了大弟。大弟道:“大姐,爹讓我給你二鬥糧食。你莫怨恨媽,今年我們也艱難。”
李春仙摸了摸大弟的頭,咬著嘴唇道:“來年一定還你。”
孕婦再餓下去孩子就會有損,金氏的孩子就是例子。李春仙萬萬要不得一個殘疾的孩子。
二鬥發了芽兒的糧食,都舍不得磨成麵,直接煮來吃。水開沒多久,李春仙沒管彆人,先把自己喂得飽飽的。隻可惜,吃下去的糧食沒能轉化為營養,反倒還折磨得李春仙夜不能寐。平躺在炕上,她都覺得天旋地轉。
早先托人寫給三豐的信,流浪了好幾個月才到三豐的手裡。三豐這才知道了妻子懷孕的消息。三豐東拚西湊,借來了幾張錢托人帶給妻子,指望這錢能助妻子度過這個秋冬。
錢還沒有到,羅大豐先去世了。
大豐癱在炕上這二三年,腿上的疤子就沒好過,除了叫媳婦的名字來伺候吃喝拉撒,連話都沒有幾句。大豐那乾瘦的腿好似一截燒乾了的棗木,唯有那爛了的疤子周圍,鼓起些黑色的組織。
那天夜裡,秋風呼嘯,來往的秋風鑽過著屋子裡的裂縫,家裡到處都是淒涼的鬼叫聲。在這呼嘯聲中,金氏聽見大豐好像在叫她。她不耐煩地翻個身,道:“大半夜的叫什麼!”
大豐的聲音又格外大了些。
金氏一咕嚕坐起來,在黑暗中對大豐哭道:“我的爺,你又要做什麼!吃不飽穿不暖,連睡覺你都不給我清淨!”
羅大疙瘩醒了,但他不搭兒子兒媳的話兒。兩夫妻拌了幾句嘴,金氏也再不理他。後麵隻聽大豐嚎了幾聲“媽”,也就再沒聲音了。第二天他們起來一看,大豐是眼睛也沒閉上就去了。
李春仙賣掉的那個榆木木材,又轉手買回來給大豐做棺材。羅大疙瘩心疼地說道:“誰知他竟比我先躺到這榆木上!”
不知是心疼兒子,還是心疼榆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