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過來。”
聽到父親的呼喚,周衍走上前。
周三水將一套嶄新的衣物,交到他的手上,“城裡買的,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周衍脫掉滿是補丁的舊衣,換上新衣。
上身是褐色的粗布短衣,領口簡單,袖口窄小,便於勞作。
腰間束以黑色粗布腰帶。
下身則是束腳的長褲,質地同樣粗糙。
這一套衣物,用的都是粗布麵料,手藝也十分簡單,不值多少錢。
但對漁民來說,能買一套新衣,已是奢侈。
若非今年有個好收成,周衍隻怕還得繼續穿大哥剩下的舊衣破褲。
“還挺合身。”
看著煥然一新的小兒子,周三水不住的點頭,臉上也露出久違的笑容。
接著,他又拿出了一雙嶄新的布鞋……
這一趟縣城之行,賣掉了三千多斤鹹魚,順便買回了一些日常用品。
除了衣鞋之外。
牛車上還有兩袋米,一罐鹽巴,一口鐵鍋,以及一些農具和漁具……
當晚。
在父親的點頭下,周衍殺了一隻雞。
油燈下。
父子三人喝著雞湯,其樂融融。
……
翌日。
周三水帶著長子,去鎮上歸還牛車。
周衍本想跟著一塊去。
可父親怕家裡遭賊,把他留下來看家。
“大哥,我那把殺魚刀壞掉了,你去鎮上幫我買一把。”
“知道了。”
周衍在家等了一個多時辰。
大哥周潯獨自一人回來,臉上隱隱有些不忿之色。
“大哥,怎麼就你回來了?”
“爹……有事,晚些回。”
說著,周潯拿出一把嶄新的殺魚刀,遞給周衍,“以後省著點用,這刀可不便宜,足足要三十三文錢。”
“好嘞。”
周衍接過殺魚刀,見大哥黑著一張臉,便問道:“大哥,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
“還不是那個高氏車行……”
周潯越說越來氣。
前幾天,父親帶他去高氏車行租借牛車,結果被打了一頓不說,還被逼簽了一份霸王租契。
剛才去歸還牛車的時候。
明明隻借了三天,高氏車行卻硬算成四天。
不僅如此。
高氏車行還額外收了一筆三百文的損耗費。
全部加起來,一共收了兩千三百文,差不多是二兩銀子,簡直是吃人不吐骨頭。
要知道。
普通的漁民,辛苦勞作一個月,也攢不下一兩銀子。
周衍這才明白,大哥為何如此生氣。
不過。
生氣又如何。
麵對高氏車行這種惡勢力,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除了忍氣吞聲之外,還能怎樣?
父親和大哥無力反抗,隻得老老實實的交錢。
周衍在聽完大哥的話後,心中猛的升起一團火,越燒越旺。
世道不公。
唯有拳頭才能伸張正義,主持公道。
下午。
周三水歸來。
周潯迎出門外,忙不迭的問道:“爹,談妥了?”
周三水點點頭,“妥了。”
周潯頓時喜笑顏開。
跟在後麵的周衍,見大哥樂的跟什麼似的,已經猜到了什麼。
果不其然。
就聽父親說道:“姑娘是牛家村的,今年十五,家裡四口人,有幾畝地……聽媒婆介紹,那姑娘是個勤快人,乾農活是一把好手……”
“長得咋樣?”
大哥問到了重點。
周父瞪了他一眼,罵道:“你小子懂個屁,娶妻得娶賢,好看有什麼用,能勤儉持家才是正經……”
“是是。”
周潯悻悻的點頭,接著又問道:“爹,咱家什麼時候上門提親?”
“不急。”
周三水沉吟道:“等交了漁稅,看家裡還剩多少,光是聘禮,就得花不少錢……”
漁家子,想娶妻,太難了。
……
轉眼間,便到了交稅的日子。
“砰砰砰!”
天還未亮,便有人敲門。
接著,門外傳來李進喜的聲音,“三水哥,是我……”
周三水從床上起身。
周潯和周衍兄弟二人,也被吵醒。
“三水哥。”
門剛被打開,李進喜便噗通一聲,跪在了周三水的麵前,“你得救救我啊。”
“這是乾什麼。”
周三水急忙伸手去扶,“有話好好說,快起來。”
李進喜卻是死活不起身,嘴上哀求道:“三水哥,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要是交不起漁稅,我就得家破人亡啊……”
漁民沒有田地,以打漁為生,向官府繳納的稅,被稱作漁稅。
漁稅,包含丁稅和船稅。
家裡有多少成年的男丁,就交幾份丁稅。
船稅,亦是如此。
李進喜家裡三口人,隻有他一個成年男丁,再加一條小漁船,所以要交一份丁稅和一份船稅。
按照大景朝的稅製。
漁民交的丁稅,折算成銀子是二兩三錢,船稅則是二兩五錢。
也就是說。
李進喜一家今年要交的漁稅,一共是四兩八錢銀子。
“還差多少?”
周三水問道。
“還……還差三兩銀子。”李進喜不敢抬頭。
“怎會差這麼多?”
周三水一臉不可思議,他本以為就差一點點,哪想到,竟差了一大半。
“都怪我。”
李進喜伸手給了自己幾巴掌後,哭喪著臉道:“本來就隻差幾錢銀子,就能湊齊今年的稅錢,可哪想到……”
原來,李進喜有個住在鎮上的表兄,名叫王虎,去年從他手上借了一筆錢。
為了湊齊稅錢,李進喜昨日找上王虎,向其催債。
王虎答應的很痛快。
甚至拿出家裡的酒,來款待李進喜。
李進喜不勝酒力,很快就被灌醉,迷迷糊糊中,被王虎帶到了鎮上的一家賭坊。
然後,他就稀裡糊塗的上了賭桌,直至把身上的銀子輸個精光。
甚至還欠了賭坊一筆錢。
賭坊的錢,還能拖欠一二,以後想辦法慢慢的還。
可今年的漁稅,馬上就要收了。
這可萬萬拖欠不得,否則,真的會家破人亡。
“你糊塗啊。”
周三水指著李進喜,斥道:“你那表兄王虎,就是個潑皮無賴,你也是豬油蒙了心,竟信了他的鬼話……”
“唉。”
李進喜沒有說話,隻是一個勁的歎氣。
過了一會兒後。
周三水取出貼身收藏的錢袋子,從裡麵倒出三兩銀子,交到李進喜的手上。
“等天亮了,趕緊把稅交了。”
李進喜千恩萬謝後,帶著銀子離去。
“爹。”
等李進喜走後,周潯有些不樂意的道:“今日借了他三兩銀子,還不知道什麼時候還呢。”
周三水沉默片刻後,道:“這是救命錢,不還也得借。”
“那我娶妻……”
“放心,誤不了你的事。”
……
天亮後。
漁村的十幾戶人家,結伴趕往鎮上。
往年的這個時候,縣衙會派來一名稅吏,在河口鎮設點收稅。
今年也不例外。
交稅的隊伍中,周衍赫然在列。
這一回,大哥在家留守,而他陪著父親去鎮上。
“啟程。”
在村正周有順的帶領下,隊伍動身出發。
周家村的十幾戶漁民,大部分都姓周,領頭的周有順,是漁村的村正,相當於村長。
為了安全起見,每個人的身上都帶了防身的武器。
或是菜刀,或是斧子……
周衍也不例外。
那把嶄新的殺魚刀,就彆在他的腰間。
半個多時辰後。
一行人在路上沒遇到什麼意外,平安的抵達了鎮上。
鎮口處。
一座臨時搭建的棚子下,一名穿著黑袍的稅吏,正領著幾名衙役,收取今年的漁稅。
棚子外,擠滿了人。
河口鎮緊鄰白沙江,漁業發達,漁民甚眾。
“都排好隊,一個個的來……”
兩名負責維持秩序的差役,手持水火棍,大聲吆喝著,看誰不守規矩,就是一棍子砸上去。
周有順帶著村民,老老實實的排隊。
“爹,你在這排隊,我去逛逛。”
“小心點,彆惹事。”
“放心吧,我去去就回。”
和父親打過招呼後,周衍一溜煙的進了鎮子。
河口鎮不大,隻有一條長街,街道兩旁,是各類店鋪,有賣米的,賣布的,賣酒的,木匠鋪,鐵匠鋪……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他甚至看到了一間妓院……
“找到了!”
周衍一路走馬觀花的看著,直至看到一間當鋪,這才停下腳步。
當鋪門麵不大。
朱紅色的大門,向外敞開著。
門楣上方,掛著一塊黑色的牌匾,上書‘林記當鋪’四個大字。
他抬腳走了進去。
踏入當鋪,入目是一座高高的櫃台。
一名麵容清瘦的老者,端坐在櫃台後,正撥打著算盤,發出劈裡啪啦的清脆聲響。
“掌櫃的。”
周衍輕輕喊了一聲。
坐在櫃台後的老者,這才抬起頭,瞥了一眼櫃台下的周衍。
“鄙人姓何,是這裡的二掌櫃。”
“何掌櫃,我這裡有個寶貝,您給掌掌眼。”
“好說。”
何掌櫃有些詫異。
這小子,嘴上無毛,身上還散發出一股魚腥味,一看就是漁家出身。
說話卻是老練。
尤其是這副從容的模樣……可不像是什麼漁家子。
何掌櫃放下算盤,神色認真了些。
周衍從懷裡摸出一枚綠色的玉扳指,放在櫃台上。
這玩意兒,是他前些天練習潛水時,在白沙江中打撈到的。今日跟著父親來鎮上,他特意把這東西帶在身上,就是想碰碰運氣。
何掌櫃拿起玉扳指,放在手上仔細端詳。
“老朽沒看走眼的話,這應該是一枚墨玉扳指,看樣式,是出自郡城的白氏玉坊……這東西倒是有些來頭,可惜泡了水,價值大打折扣嘍……”
聽完對方的鑒定後,周衍不置可否的道:“若是在貴當鋪典當的話,不知值幾個錢?”
何掌櫃雙眼一眯:“活當還是死當?”
周衍道:“活當如何,死當又如何?”
“若是活當的話,規定期限內,客人可以贖回,這枚玉扳指,可當四兩銀子。”
何掌櫃回道:“而若是死當,這枚玉扳指就歸本當鋪所有了,客人不能贖回也不能續當……如此的話,老朽願出雙倍價錢。”
“八兩銀子太少了。”
周衍搖頭道:“一口價,二十兩銀子,這枚玉扳指就是您的了。”
何掌櫃一聽,把玉扳指往周衍麵前一推。
“尊客,請回吧。”
周衍有些愣住了。
好家夥,對方怎麼不按套路出牌啊。
他厚著臉皮道:“何掌櫃,要不,您再砍砍價?”
何掌櫃:“……”
經過一番親切友好的協商後。
何掌櫃最終答應,以十兩銀子的價格收下這枚墨玉扳指。
“何掌櫃,再會。”
周衍揣著十兩銀子,出了當鋪,直奔鐵匠鋪。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雖然大哥幫他買了一把殺魚刀,但一把刀怎麼夠用。
況且……
根據上次的經驗,殺魚刀根本不適合用來解剖屍體。
鐵匠鋪的主人,姓趙,打鐵已有三十年,手藝精湛,手底下還有七八個徒弟,可謂是家大業大……
河口鎮的菜刀剪子,有一半都是出自他家。
周衍找到趙鐵匠,說明了來意。
“什麼?你要定製刀具?還要指定本人親自出手?”
趙鐵匠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向周衍。
周衍也不生氣,隻是笑眯眯的摸出一小塊碎銀子,往桌上一拍。
“不差錢。”
有錢能不能使鬼推磨不知道。
但有錢,一定能讓趙鐵匠親自打鐵。
看到銀子後,趙鐵匠立刻將周衍奉若上賓,對於他提出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也全部照辦。
賺錢嘛,不寒磣。
“三天之後,我來取貨。”
交了定金之後,周衍離開鐵匠鋪,沿著街道,又逛了一圈,沒看到自己想買的東西。
在鎮子的一隅,他見到了那家武館。
林氏武館。
是由河口鎮大族林家開辦的武館,也是河口鎮唯一的武館。
這座武館,是整個河口鎮最氣勢恢宏的建築,朱紅色的大門高大而厚重,門口還有兩尊威風凜凜的銅獅子……
隻可惜,武館大門緊閉,院牆高聳。
裡麵是什麼樣子。
外麵的人,無從得知。
周衍盯著那扇緊閉的門,內心深處,不由有些觸動。
這一扇門,隔絕了內外,更區分了高低貴賤。
周衍收回視線,轉身離去。
無靈根,不修行。
在搞出靈根之前,自己永遠也踏不進這扇門。
“還得繼續……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