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漸起,黃沙翻滾,仿佛整個大地都在不安顫抖,空中充斥著尖銳的嘶吼哨音。
風聲刺耳,砂礫拍麵,令人膽戰心驚,似乎埋骨大漠的萬千孤魂野鬼都被某種神秘力量喚醒,準備加入到這場世間罕有的沙塵暴當中。
古城入口,約莫三百名的精銳騎兵正在整頓隊列,行囊無不鼓鼓,個個滿載而歸。
數量更多的駱駝背上馱著金磚銀錠,軍馬承載著沉甸甸的珠寶箱子,就連不便搬運的大件金銀器物,諸如程舟見過的價值連城的金身雕塑,也被砸碎成易於攜帶的小塊。
——若是整個帶走,回頭出手自能賣出高價,可他們時間不多,就算暴殄天物也在所不惜。
風裡刀執鞭在手,模仿孤獨,冒充絕望,任由胯下坐騎發出緊張的馬鳴,自己外表看上去還是穩如泰山。
“督主,兒郎們都回來了,人基本齊全。”
大檔頭馬進良忙活完,抹去額頭細汗,緩步走進:“除了好些個蠢貨,刮金沙太用力,把房子都拆了,反而把自己給埋裡頭”
他們的掃蕩力度,可謂是刮地三尺,畢竟一輩子僅有一次機會,換誰都得急切得把吃奶力氣給用了出來。
黨項人向來崇信佛法,許多壁畫都是用金沙為染料塗抹,於是乎這些藝術品都遭了殃,被刮個乾淨打包帶走。
根據某不願暴露名字的程姓觀察員點評,廠衛這群人放在大明禍害百姓實在是浪費人才,就該送去海外開拓殖民地,什麼五天竺、殷地安才是他們發揮的舞台。
“蠢貨自尋死路,難道你還要回去救人,一起陪葬不成?”
風裡刀麵色一沉,氣不打一處來,“說點有用的,彆的呢?”
他自不會把這些臨時屬下的死活放心上,可最終搜刮出來的收獲,卻切切實實關乎他能撈到多少。
“雖未仔細清點,但屬下粗略估算,此行收獲折算成金銀,怎麼也有個數十萬兩之巨!”
馬進良的話語裡,流露著壓抑不住的興奮,身為西廠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自然也有過手分潤的資格。
大白高國的故土,便是後世有“塞北江南”之稱的寧夏黃河平原,又曾一度掌控河西走廊,坐擁絲綢之路帶來的暴利,積累了數百年的財富,哪怕黑水城中不過是冰山一角,也足以叫人瞠目結舌。
老話說得好,千裡當官隻為財,固然有些偏頗,但對於他們這些刑餘之人來說,財富權勢便是最大的盼頭指望了。
“嗯?”
卻見風裡刀橫眉豎臉,發出質疑的聲音:“有那麼多嗎?”
“這”
馬進良聞言,心中忐忑,遲疑了下,改換用詞:“屬下或許估算有些出入,應該在十萬兩黃金左右。”
“你再好好想一想。”
風裡刀麵色不善,儘顯好大官威:“到底是多少萬兩!”
“五萬兩,五萬兩!”
這可苦了馬進良,他打了個激靈,趕忙回道:“黑水城占地甚廣,一個時辰實在不夠用,兒郎們已經儘力,還望督主明鑒。”
“這才像話嘛。”
風裡刀聽罷,滿意點點頭:“咱們出發吧,可彆到最後功虧一簣,白白讓老天爺占了便宜去。”
他又叮囑道:“回去之後,你知道怎麼做,手腳乾淨點,不要節外生枝。”
馬進良連連點頭:“督主放心,屬下曉得的。”
從頭到尾參與計劃的人那麼多,沒法用殺人滅口的老辦法掩蓋風聲,想要貪墨大部分金銀的話,除了給足封口費,朝中上下官員也需要打點,如此就算有人動了不該有的心思,那也上報不到聖天子那兒。
這種欺上瞞下的事情,也是廠衛老本行了,做起來也算輕車熟路,甚至龍椅上那位,本身就默許他們中飽私囊,就是很難有人會想到,這回數目將遠超過往。
一行人隨即整理好行裝,趁著黑沙暴還未再度生成龍卷風,趕忙衝往驛站。
又快了小半刻鐘,等到現場再無人影,黑水城積起小腿深黃沙,程舟才疾步竄射而出。
此時風勢之大,儼然能把牛馬卷起,換做尋常高手行進,也會覺得有點麻煩。
但程某人樁功精湛,下盤紮實,儼然如履平地。
與西廠中人需要疾馳五十裡地不同,他要找的不過是龍門客棧的地道入口罷了,對他來說屬於近在咫尺。
………………
秘道之中,程老大的歸來,頓時將氛圍推上高潮。
他們雖然同意加入計劃,但信心未免有些不足,畢竟這種李代桃僵的操作,上一回見到還是梨園裡唱的狸貓換太子大戲。
可事實證明,程舟確實算無遺漏,計劃推進很順利,他們每個人的欲求都能得到滿足。
程舟揮揮手,止住不要錢的馬屁恭維,隨意寒暄兩句,然後在常小文期待的眼神中,將她要的東西輕輕拋過去。
常小文接過玉璽,抱拳回禮:“多謝程老大。”
“舉手之勞罷了,我本來就要去裡頭,尋找對武功修煉有助益的珍奇。”
程舟又取出疑似鈾礦的結晶體:“說起來,你們家又不打算折騰複國,怎麼還會想著托我帶回玉璽。”
此時離大白高國滅亡,已經過去兩百來年,據說黨項人的一支,就曾跋涉數千裡,跑到四川西藏交界地的木雅地區,建立過小政權,直到清朝康熙年間才被消滅。
不過那等土邦根本算不上什麼,基本與草原部族無異,屬於隻在地方誌出現,上不了史書的級彆。
“無非是族裡長輩的念想,或可穩定人心。”
常小文坦蕩回應:“我們幾個來做這筆買賣,為的就是夠吃兩輩子的金銀財寶,沒有程老大加入的話,自不會浪費時間去那處佛殿——前人留下的消息語焉不詳,反正都能有金銀拿,何必舍近求遠。”
滿足完好奇心的程某人,便把話題拉回正事:“你再幫忙看看這玩意,裡頭架子上除了藏書與金銀財貨,就屬於它數量最多。“
而一番仔細觀察之後,常小文給出的答複很是篤定:“錯不了,這東西當能滿足程老大所需。”
根據她的說法,這其實是肉身練氣的古傳法門,必不可缺的一昧主藥。
———上古之人的真傳武學,與今世頗有不同,謂之古傳。
大明最主流的習武強身方式,路子還是打熬筋骨那套,通過日積月累,水磨功夫,身體元氣跟得上,就可以逐漸貫通先天一氣。
古傳法門就比較玄乎了,需要習武之人吞金嚼鐵,吸納濁氣,煉化補身。
這裡的金鐵並非字麵意義上的實指,而是像程舟帶回來的特殊礦物。
若有哪位天才望文生義,直接去市麵上買些金鐵回來吃進肚,哪怕是煉成周天炁的大高手也吃不消。
時間長了,就會逐漸累積毒性,五臟六腑都會深受其害,一千個裡大概得死上九百九十九個,據說死相還慘不忍睹。
換成這些散發幽藍熒光的水晶就不同了。
用法非常簡單,乃是文武火燒煉,反複九次,打磨成粉末,用蜜蠟合成藥丸,每日吞服雞蛋大小一粒。
如此一來,九九八十一天過後,一千個裡隻會死傷八百到九百個。
可若撐得過去,把藥力煉化完全,那成效也會相當顯著。
先天一氣未曾貫通小周天的武人,功力可直抵大周天圓滿,而達到練氣化炁至境的大高手,肉身也會發生殊異變化。
此法在春秋戰國時期,曾經盛極一時,各國為了稱雄爭霸,無不大肆開采名山大川,尋找這種罕見寶玉,傳聞挖出和氏璧的那名玉人,也是獻出不討喜的璞玉,才惹得楚王生厭,被斬去雙足。
秦漢之後逐漸衰落,被打磨筋骨的法門取代,原因無非兩點,一個是太過酷烈,難度高到沒邊,死傷那麼多人實在不劃算;另一個是舊有礦脈近乎枯竭,中原地區很難找到這昧主藥,隻在邊塞苦寒之地還有存留。
簡單來說,屬於此界武學體係發展初期,一種非常看人品、賭運氣的粗暴法門。
程大醫生聽完,狀態介於眼皮直跳與眼界大開之間,若非知曉常小文沒有立場動機,都要喊出那句經典台詞:總有刁民要害朕。
而那個念頭生起的時候,心情頓時糟糕透頂,腦海充斥著出手傷人的破壞欲望,好在程舟理智尚在,硬是鎮壓了下去。
他想了老半天,實在想不出這是什麼個道理法,甚至有點懷疑那些所謂的成功案例,不過是幸存者偏差現象。
但練骨大成的他,抗毒造血能力遠超常人,身體組織細胞也發生了變異
或許,大概,真的能夠考慮試一試?
反正程舟帶回來的水晶也不多,湊合著吃上兩頓,應該死不了人。
………………
數日之後,秘道之中,僅剩程舟一人獨坐。
顧少棠、常小文她們已經被打發離開,準備借著假督主大開的方便之門,伺機混入西廠內部。
朱驥率領的一行義士,也帶著於家姐弟出關而去,離彆時候的場麵還挺感人,像程舟那麼灑脫的天地過客,往後過了很多很多年,偶爾回想起來,也會緬懷感慨一二。
畢竟,這是他離開清末時空之後,旅途經過的第一方天地,做下的第一件大事。
其情其景,唯有八字,一語成讖——“江湖路遠,後會無期。”
不過現在的程舟,倒沒那麼多愁善感,心思全放在精進己身之上。
水晶丸子他已經吃過,除了感覺身體有些異樣躁動,並無更多玄異效果。
心緒煩躁,火氣旺盛的程某人,索性翻出黑水城之行的另一件收獲。
打開純金匣子,內中承載的事物,所謂的《那洛六法·時輪金剛續》,便顯露真身。
那是一部貝葉經書。
與金光燦然的載具不同,那部貝葉禪經雖是再標準不過的天竺佛經形製,然而那些組成經書的貝多樹葉,都異樣的黑,黑得沒有一絲光線反射出來。
而在如此奇異黝黑的貝多樹葉上,那些抄錄經文的漢字,卻都閃耀著灼眼的光芒,就像是黑夜之中那些永恒不滅的星光。
程舟並不奇怪為何會是漢字,黨項人固然創造了西夏文,但那等死文字連他們內部都不曾廣泛流通。
若是抄寫經文的僧人,是華嚴宗年代較早的祖師,不用漢字才叫奇怪呢。
當然,程舟也慶幸,其年代沒有古早到天竺傳法時期,若是經文是用梵語書寫,那他悟性再高,也得對著匣子抓瞎。
而最讓程舟生出好奇,心向往之的,是經文裡承載的那股心念。
心念,是精神層麵的力量,有情眾生,每時每刻都會有念頭生滅,並不會影響腦海之外的世界。
可抄寫經文的人,居然能把念頭留存在這本特殊材料製成的經書,數百年後傳遞信息,實在神奇到了極點。
——哪怕是不識字的粗人,見到經文,也能明白那些個字叫什麼,當然,能否悟通深層含義兩說,就好比文言文,單個字大家可能都會,連起來就完全認不得。
這是與程某人一貫倚仗的物質實體,截然不同的嶄新世界。
再然後,他翻閱完整部貝葉禪經,臉色又變得難看無比。
那洛六法是藏語,乃是無上瑜伽部的六種重要修煉方法的合稱,為圓滿次第的一部分,分成拙火瑜伽、幻身瑜伽、光明瑜伽、夢瑜伽、中陰瑜伽、遷識瑜伽。
涉及三脈七輪,與程大醫生了解的中原經脈體係,完全八竿子打不著,怎敢輕易嘗試涉足?
至於時乘金剛續部分,那更不得了,乃是修入一種特殊的“大樂”境界,進行觀想禪定,極異進入三摩地,證悟空性,又被稱為樂空不二。
內中某些在前世網絡裡廣受批判譴責的字眼,什麼實體明妃、觀想明妃、咒生明妃、空行母等,更是讓程舟幾乎幻視到有隻張牙舞爪的巨大螃蟹,正在伸出大鉗子夾過來,實在嚇人一大跳。
按照他的初步理解,這是一篇講述心念煉神的汙書,且是徹頭徹尾的“修法”,一點實戰應運都不見。
若逐步修煉功成,便可在禪定中見到種種玄妙景象,並分享傳遞給伴侶,也就是類似雨化田的人相劍招效果,所謂的以心傳心境界。
——不是,這玩意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程某人覺得,他有向高僧大德請教一二的必要了。
彆誤會,像他那麼正經的人,當然不是好奇擺弄十八般姿勢能否練就心念人相,實是最近運道差到離譜,打完副本掉落物品基本派不上用場,必須去找個宗教場所衝衝黴運。
雲何寺裡的見癡大師,或許就是最好的對象。
於是乎,程舟合上經文,緩緩起身,踏上旅程。
下一站便是——
京師!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