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舟揪著肉票,還沒衝到督撫衙門,就跟納蘭元述的親兵撞了個正著。
蓋因陷入狂亂的毒人衍空,鬨出了不小亂子。先是殘存的內務府殺手被屠滅,接著前去查看現場的大隊新軍士兵遭殺光。
最倒黴的當屬白蓮教徒,大使館前挨洋人槍子被鐵馬騮胖揍,回到朝天觀又遇到個凶神。得虧他們人數眾多,墊背的管夠,才能逃出幾個報信的,將消息傳到督撫衙門。
納蘭元述本來坐守釣魚台,哪想沒等多久,就收到了花拳王橫死的消息,又有發現敖白屍體的百姓跑來報官,再之後,甚至傳出欽差科爾巴被俘,下落不明的噩耗,朝天觀還被所謂的“妖物”攻陷。
他人都被整麻了,不得不親自動身處理,
道左相逢,氣氛當然不會融洽。一乾親兵久經操練,俱是精兵強將,百十個圍上來,尋常大拳師也沒法正麵相抗。
然而,程舟已經非凡軀。
遭到黑太歲侵染的他,不時陷入恍惚,產生一係列幻覺。他仿佛變成了一尾怪魚,遊蕩在不見天日的淵藪,逐洋流,搗海眼,掀動駭浪驚濤。
以手掌為中心,異色紋路蔓生,層層疊疊,似海浪翻滾,又像鱗片堆積。
就他們那點力氣,怎麼刀砍槍刺,都沒法留下一點白印。不是練皮大成,勝似水火仙衣。
饒是如此,這營清兵明知不敵,還是撲上來纏住目標,儘力拖延時間。
程舟沒直接大開殺戒,而把科爾巴當成獨腳銅人,衝上來的一律拍暈。
“納蘭元述,可敢單獨一談?”
遠遠見著那道身影,程舟直截了當喊話,納蘭元述見狀一抬手,他們又收起武器,退開個合適距離,無有議論質疑。
令行禁止,莫過於此,膽色過人,亦非虛言。
省城官多,好官少。
尤其在旗人裡,納蘭元述這樣知兵法、懂謀略、能任事的人物,更是比大熊貓的稀罕。
他頂戴花翎,胸前麒麟補子,五官硬朗,雙目炯炯,容貌談不上個俊字,但有一股獨特氣質,與清廷的暮氣格格不入。
忠,勇,剛,毅。
窄巷之內,程舟打量著這位高手,問道:“就不擔心,我是來耍詐術,伺機與你同歸於儘?”
“你沒有機會。”納蘭元述一手負在背後,另一隻手握緊杆棒,慢條斯理地說道。
百草堂的名聲,納蘭元述早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位杏林妙手。但這個時間,這個地點,擒住科爾巴,單槍匹馬闖陣,真實身份,不言而喻。
不過,鐵馬騮又如何?怎麼也不可能短短幾息突破他的四門棍法。等到大軍圍上來,大拳師氣力耗儘,一樣得死。
“那就讓這頭死豬解釋吧。”程舟給了喇嘛一腳,踢得他在地麵連滾兩圈
又廢了三條腿的科爾巴,倒是頗有些與日偕亡的氣概。他滿臉獰笑著事情說了出來,黑太歲的故事,宮中的秘旨,來龍去脈,無一遺漏。
“荒謬!”
納蘭元術猛然握緊,手中杆棒持續下壓彎曲,高度降低了近乎一半。
這杆棒是白蠟木材質,韌性極佳,尋常人就算兩手分彆握住頭尾,也很難彎成這種能把自己彈出去的弧度,“老佛爺怎麼會容許這種怪物放出來?”
科爾巴回以哂笑,令他的臉色慢慢變寒,陰沉沉地,沒有立即說話。
是啊,怎麼不會容許?生死兩字當麵,什麼祖宗基業,什麼黎民百姓,又算得了什麼。
當然也有極小可能,是科爾巴與逆黨沆瀣一氣,要引他入彀。
但蒙古八旗也是八旗,活佛的享受用度堪與鐵帽子王齊平,科爾巴絕無背棄朝堂的立場。反倒是這套說辭,能與納蘭元述心中疑竇對應,解釋此次行動,種種不合情理的地方。
“小子,本座早就說了,你是白費心思,想送死都找不到人陪著……”
科爾巴以己度人,扯動嘴角橫肉,還要繼續對程舟嘶聲嘲弄,喉嚨就被人探手抓住:“這畜生話都問完了吧?”
程舟答道:“能問出的都問了。”
聽到程舟回複,納蘭元述發勁一扭,喉骨寸斷。
“沒能千刀萬剮,倒便宜他了。”程舟瞥了一眼,道:“屍體沒準會有古怪,記得燒乾淨。”
納蘭元述麵無表情,喚來手下拖走屍體處理,又道:“說出你的計劃。”
程舟把視線收回來:“立刻調兵疏散周圍百姓,往新街河的柳氏祠堂運火藥,引衍空過去,一了百了。”
納蘭元述眉目一挑,反應過來:“你要重施刺殺廣州將軍時候的手段?”
程舟微微頷首,道:“我在那兒備了點東西,可能不夠用。”
兩人從來沒有考慮打阻擊戰,有衍空這個不畏子彈的移動汙染源,人海戰術全無用武之地。
兩百個八旗軍、綠營會被十幾個洋兵攆著滿山跑,就算換成精兵、新軍,對上異變的屍鬼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參考白府前的一戰,營嘯、嘩變可能超過九成。
省城環境複雜,街巷河道一片連一片,大炮根本派不上用場,炮彈能夠精準命中目標的概率,大概不會高過再出現一次劉光武大隕石術的奇跡。
納蘭元述沉聲道:“三死六活,你無路可走。”
武術界向來有三死六活的說法,一名大拳師能殺敗三個稍次自己的高手,可要是讓他被六個檔次再次一些的同時圍上,卻也未必就討得了好。
偏偏現在的省城,大拳師非死即傷,很多高手也早被調走。就是想湊個六人小隊出來,也絕無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要引衍空和尚到特定位置,不是玩命,而是完完全全的送命。
程舟輕笑:“內務府任務失敗,伱親手殺了科爾巴,同樣無路可走。”
納蘭元述隻在乎官位的話,大可嘗試拿下鐵馬騮,嘗試將功補過。但他畢竟是類似宮寶森那樣,清廷裡快要絕種的“人”,考慮自然更多。
老龍遲暮,日薄西山,廣府若毀於一旦,形勢必定雪上加霜。更重要的是,此事之前,天下人心,還有數成在清廷,倘釀就禍國大災,又當如何?
這是隻有他會在乎,西太後嗤之以鼻的東西。
“既然我們都無路可走。”
納蘭元述神色凝重,一歎:“那就兵行險著,但看天意。”
“做大事,不是大成,就是大敗。”程舟笑聲磊落,不帶一絲陰霾:“我已大成,又怎麼會敗?”
一笑一歎之間,許多事情就定了下來,兩道手令發布出去。
………………
朝天觀已成人間地獄。
姿勢扭曲的屍體,硬生生截斷的殘肢,死不瞑目的半邊人頭老人的,少年的,男的,女的,其數以百計,堆砌成一副僅存於噩夢中的可怖圖景。
南天門下,一尊魔神似的影子,矗立在血汙之中。
他雙目閉合,似在沉睡不醒,暫時填飽了殺戮的欲望,又仿佛等待著宿命的重逢。
破破爛的袈裟包裹下,皮膚布滿大小不一的疙瘩斑點,看著就像癩蛤蟆的疙瘩,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完全看不出人形。
昔日叱吒風雲的南少林叛徒,已蛻變成一具可怖的異類怪物。
忽然,他感應到了什麼,忽地睜開眼皮。那黃金般的瞳孔中,似有火焰流淌,散發出攝人威勢。
“衍空!”
程舟鼻息如牛鳴,整個人由靜轉動,像是變成了舒張雙翼的仙鶴,一掠五米。
眨眼的功夫,他便衝過南天門,搶到衍空和尚麵前,轉身一記手鞭,猛的抽擊而去。
呼嘯聲在場間回蕩,卷動風旋氣浪,連地麵零落成泥的桂花都被吹了起來。
砰!手鞭拍擊而下,空氣劇烈的震鳴了一下,似乎雲中炸出雷響。
這不是飛鶴的舒展大方,也不是食鶴的輕巧快捷,更不是宗鶴的剛柔並濟,而是把鳴鶴以聲催力運用到極致,錘煉成一道道至烈剛勁。
如此不留餘地的發勁,將精氣神一刹爆發出來,氣勢擋著披靡,令人心驚肉跳,誇張的說,就算麵前是堵銅牆鐵壁,也要在程舟這一擊手鞭勁抽下崩裂。
這樣凶猛的一手鞭逼麵,衍空似乎受到了什麼刺激,並不躲閃,更添狂性。
伴隨著連綿不斷的蠶聲,他那皮膚撕裂開來,黑褐色的肌肉糾纏膨脹,整個人都變大一圈,成了個兩米高的怪物
他雙腳發勁使力,拖動身子向前,步伐極其沉重有力,每走出一步都會深深陷入地麵,又在遠遠短於零點一秒的時間探出。
朝天觀作為白蓮教老巢,當然不會是豆腐渣工程,連看著樸實無華的地麵,用的都是夯土工藝。
千百信眾,日夜不停,一下又一下,砸出了如心念堅硬的地基,外麵再用磚石包裹,這種結構足以抵擋大炮轟擊,卻承受不住衍空的腳步。
所謂力從地起,下踩是為了更好出擊。
甚至沒有捏出拳頭,淪為怪物的衍空抬起手掌,便本能運出了少林拳術中的打法,口中喝道:“大力金剛手!”
這一掌有金剛大力爆發,是真正的猛不可擋,宛如大炮轟出鐵彈,強橫的後座力自腳掌散開,震得整座朝天觀都有細微震感。
掌勢衝天而起,手鞭淩空下擊,霸道的勁力傳導過來,令程舟全身一晃,骨骼關節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他不得不腳步連踏,在地麵扣出貓步,方才抽絲剝繭,蕩開這股勁力,旋即兩手揚起,一口氣不歇,發出狂風驟雨的抽擊。
兩人一交,程舟欺身再進,就是意識到自己力量處於劣勢,想要限製住衍空發勁。
瑤赤手的真意被他貫徹到底,一個人打出了八個人的密集攻勢,速度之快,用勁之猛,爆發力之強,甚至形成了無形的風鞭。
他的手臂離地麵還有三四尺,勁風就已經拍擊到地麵,發出啪啪猛烈的抽打聲,掀動塵土飛揚。
人身是有極限的,發力需要一定距離擺動手臂,而體能再好的人,也有脆弱的部位,要害遭到命中都得當場斃命。
然而,麵對這樣的攻勢,衍空儼然超越了肉體凡胎的局限!
明明還有那麼多地方不到位,勁道卻強悍得不可思議,他兩手成捶,穩穩當當,和程舟的手鞭碰撞在一起。
捶法剛猛,勁風炸起,每一下,都發出轟隆隆雷鳴般的聲音。
“風雷金剛掌!”
大力生風雷,雷音隨手出!
大力金剛手一轉風雷金剛掌,威力竟然蓋壓程舟的鞭勢,將人裹著反推出去,完全喘不過氣,沒法脫得開身。
轉瞬之間,兩人身體運勁,腳步移動,搶攻對劈了三十幾拳,掠出南天門外七八米。
不過幾十下硬碰硬,程舟就有些氣息虛浮,若非臂膀紋路作用,恐怕已經敗下陣來。再繼續戰下去,也有可能被一鼓作氣活活打死。
好就好在,他並非單打獨鬥,見此情形,黑暗中的納蘭元述,終於有了動作。
那根白蠟杆仍被他握在手上,另有一道灰線劃破夜空,遠遠追著衍空抽打過去。
那是灰撲撲的棉布,沾水濕透,抖個弧,甩個圓,便被發勁貫通,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
周天吐納,練氣大成,便是要打破人體各個器官、組織之間的藩籬,在有意識的時候,練出一股隨意流轉的化勁。
難辦的是,人身鐘天地靈秀而成,何等精微脆弱,若勁力遊走到要害,稍有不慎,便會釀成走火入魔的惡果。於是千百年下來,經曆代習武之人總結研究,又有種種方便法門誕生。
水潤萬物,天下至柔莫過於水,摸透水的這一特性,便能任意操縱勁力、變化重心。若以水為媒介,勁力貫徹武器的每個角落,就能同時呈現出鋒銳沉硬等效果。
人身做不到練氣大成,便將武器視為人身代替品,納蘭元述這一手束布成棍便是如此,打出周天吐納的手段。
僅練皮大成的他,此時布棍在手,幾乎和真正二練大成的拳師沒有差彆,相比於九宮真人的神打催眠,自我暗示,更無破功隱患。
較之宮寶森,他鬥誌更為堅定,對敵經驗也更為豐富。
此時程舟與衍空和尚,已經拚到最後一拳,兩人同時打出右手。
布棍如遊龍,趁隙而入,以萬鈞之勢砸落,直擊目標天靈。
卻見衍空和尚再抬左手,鼓動層層勁風,衣袖猛然繃緊飛出,與布棍撞在一起。
這是南少林三十六房的功夫,流雲飛袖,以風化勁,同樣能夠打出練氣大成效果。
三方同時較勁,又是一聲脆響,破布亂飛如蝴蝶,反作用力拉開彼此之間距離。
如此爭得一線,兩人疾身抽退,一怪窮追不舍。
“如果讓兩名鼠輩逃脫,老夫豈不被江湖同道恥……啊,吼!”
似曾相識的場景,受過重擊的腦部,隱約掀動記憶碎片,然話說到一半,就此戛然而止,代表蛻變已至最終階段。
嘶吼,咆哮,快捷無比的身形,電射一般在街巷穿梭,恍若重型壓路機碾過地麵,石頭翻滾炸起,泥沙亂濺飛射。
程舟與納蘭元述奪命狂奔,也不分什麼南北派步法,每一腳都是竭儘全力施為,唯有如此才能邁開距離,在衍空的驚人速度下改換位置。
省城縱向橫向不過數裡距離,從朝天觀到新街河的直線路程更短,兩人高低起落,狂奔不止,哪怕被暫時追上,也一粘就走,絕不戀戰。
饒是如此,等到祠堂在望的時候,皆已傷痕累累。
不同於兩名異類,體質特殊,納蘭元述終是不支,狀態逐漸下降。
衍空的野獸本能何其敏銳,當即打出兩記推掌,氣勢有如狂浪,納蘭元述格棍發力欲擋,胳膊處傷口被扯裂,動作慢了一瞬。
一瞬之差,納蘭元述整個倒飛出去,在祠堂牆壁留下大窟窿,撞得滿地狼藉,一條命去了九成九。
兩人都難以維持均勢,幾次險象環生,隻剩一人的話,很快便會輪到程舟落得相同下場。
更糟糕的是,屋裡煤油燈摔碎傾灑,火光未熄,煙氣將起。
什麼陷阱,什麼計劃,轉眼都成空流水,全做無用功……了嗎?
不!
絕不!
“天連五嶺銀鋤落,地動三河鐵臂搖。”
程舟暴喝如雷,不是宣泄情緒,而是呼喚提醒。他在提醒自己,天命已至,接下來的事情,必須辦到!
他那渾身肌肉高高鼓起,有規律地一收一推,尤其是腿部位置,一團紅色極速擴張,那是激流般湧動的血液,幾要把血管撐破皮膚。
那是楊道人傳下的,專屬於二練大成的殺法,需要汞血銀髓、金筋玉絡撐持,才能打出的一記名招。
金翅掣海飛天腿!
這一招視脈管為滄海,以筋絡為大鵬,雙翅欲揚乘風起,就好像將鉛汞置於一個密閉鐵球,在高速旋轉中不停加壓,換得最後一刹,驚天動地的爆裂。
佛山無影腳追求神速,淩空一瞬連七腳,每一腳都能開碑裂石。
飛天腿不同,要的是迦樓羅神力,哪怕七堵牆擋在前頭,不過摧枯拉朽鑿開。
金翅掣海,擊破風雷,衍空和尚縱是雙臂招架,仍被程舟霸道至極的一腿壓製,連連後退,撞進內屋。
“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
伴隨琅琅詩聲,祠堂機關觸動,一點有些特彆的火星亮起,
似是回光返照一般,納蘭元述鼓儘餘勇,布棍繃緊,掃蕩一圈,屋社的承重柱牆,頓時全是裂紋。
房梁磚瓦垮塌砸落,周圍一切都為兩人助威,阻礙敵人的腳步,火星在膨脹中擴散,急速化為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