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此時此刻的語氣,有著難以察覺的溫度變化。
他雖然還拿捏著帝王的腔調,卻已經不自覺地用對待真正老師的態度,與牛頓探討問題。
思考此世不會改易的天道,比起變幻莫測的人心,更讓朱厚熜心靜。
牛頓定義的“道”,不會欺騙他。
朱厚熜徐徐說出自己的思考:
“牛徐行,你給朕講過元素,也給朕講過化合物,你所謂的鹽也隻是化合物中的一種。而這個微微發靛藍色,有如淡彩青花的晶體,應當是無機化合物。”
“而你,先前口口聲聲說,要煉製濃膽精,朕卻瞧著這膽精極純,以濃字冠之,由來何也?”
修道的童子功,讓朱厚熜的化學理解更上一層樓。
他提出的討論頗為言之有物。
甚至挑著眉毛,得意地望著牛頓,要讓這位良師益友為他解答。
牛頓的視線毫不避諱地掃過周圍人,眼看個個一臉迷茫,連陳善道這個煉丹大師都雲裡霧裡……
他這才朝著朱厚熜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臣遍訪山川,聞諸閭閻,謂顯靈宮之羽士,已臻道學之精英,煉丹積歲,皆道家之拔萃。”
“曾想其夙夜伏於丹鼎之間,應深諳化工之秘奧。然,彼輩凡胎未脫,仙骨未凝,雖有誌於超凡入聖,而天賦所限,終未能窺其堂奧……”
簡而言之——
一群蠢豬。
牛頓狠狠地在心裡搖了搖頭,看向朱厚熜的眼神中充滿了深深的遺憾。
把朱厚熜整個人都看得毛毛得。
仿佛牛頓下一秒,就要給朱厚熜來個“仙人撫我頂”的儀式,把他帶上仙界去了。
牛頓繼續誇讚著朱厚熜,但是怎麼聽都沒有恭喜的意味:
“惟陛下天縱英明,或窺奧窔,然化工之術,易致絕嗣之虞,故陛下不宜躬親其役也。”
這金主智商出類拔萃,偏偏要乾傳宗接代的活,不能像他一樣,把整個人生,奉獻給窺探天道的偉大事業。
實在可惜。
人的情緒厚重到一定程度,感染力遠比一般的病毒恐怖,它能不知不覺地攻破人的精神紡線。
朱厚熜的感受很奇妙。
他從來沒有被如此惋惜過,國事以外,他也從未被寄予過這麼大的期望。
他又做出沉思之狀。
黃錦在一旁急得都要冒汗了,牛頓不要再提這一茬了!
你個妖道。
陛下以前寵信邵元節等道士已經夠荒唐,彆讓他繼續效仿梁武帝舊事,堂堂皇帝,竟然出家為僧侶,還要朝廷百官湊錢贖之。
黃錦趕緊瞪了一眼壓製道童的道人,示意他把這個一直被捂住嘴的小子放出來,咱們當奴仆的不能講話。
這童子可以!
大太監褪去了那一層如糖的和善,隻是起勢,就足夠讓沒經過真正鬥爭漩渦的人,心驚膽戰。
在這個時候衝撞了談道的朱厚熜,可能會被憤怒的皇帝拖出去亂棍打死。
道人從黃錦的深色之中,覺察到了殺意。
太監在找替死鬼。
個個逆著光亮,表情隱沒在陰影裡。
在這個時候,陛下跟前,一定要有一個人的血濺出來……
道人的手顫抖著,鬆了。
他的嘴巴抿住悲歎,成人看到的死路,卻是道童求仙,頭破血流,九死不悔的
道童跌跌撞撞地走上前來,他的眼睛裡是朱厚熜熟悉的狂熱,他在牛頓行大禮跪拜:
“我知道!我知道牛道長的意思!”
“此晶體非膽精,膽精分濃淡,意為不純之物也。晶體與他物化合,溶於水液,方可冠以濃淡二字。”
道童豎起耳朵,聽過牛頓在顯靈宮之中的所有講話。
他的瞳孔震顫,大口大口的用喉嚨喝著氣。
他腦海之中不停循環著牛頓的話,已然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世界:
“世間元素,駁而雜處,乾坤浩渺,萬物萌蘗,皆因化合之力!”
“欲得純粹之元素,非人力之勤苦不為功。蓋天地之間,靈長之下,唯人能以智巧提煉精粹,使雜然之質歸於純淨。此乃造化之獨愛,亦人力之偉哉!”
道人的眼睛瞪得極大。
他從來沒想過一直偷懶懈怠的小師弟,竟然有著這份天賦!
牛頓與朱厚熜同時望向這個道童。
在探究天理的講壇之上,他們並立而臨下。
朱厚熜眯起眼睛,將自己的衣袍整理,他笑道:
“彩!”
“朕想此子先前考卷,應當得了滿分。”
這倒不是朱厚熜瞎猜,畢竟剛剛搬東西的時候,這個道童可是一動不動的。
有朱厚熜這一句話,道童就不該責罰,而應該厚厚賞賜了。
“牛徐行,朕已經把他賜給你作為奴仆了,獎賞他的事兒,朕就不越俎代庖。”
朱厚熜欣慰。
那種擔心牛頓一人化學研究,減緩窺探天道進程的重壓徹底卸下。
他在道童的身上看到了一種傳承。
牛頓把更多的道童教會。
這天地道統,當真要更易之。
牛頓也神色鬆動,他當然渴望世上有更多可以和他辯論探討的人。
最後他們都認為他是最對的那一個,就行了。
隻是,他剛要開口。
一直將額頭叩在地上的道童,迫切地仰頭期盼:
“我不要什麼賞賜,我是牛道長的仆從!我願意舍去一身血肉,以身獻道,從此了卻凡塵俗世,不求子嗣香火!”
“元素!”
“化合!”
“分解!”
“轉化!”
“愚願窺見!愚願窮究!愚求通達!”
他再三稽首:
“愚弟子藍道行,願死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