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兒子跪在堂下,“大人,小的名叫張石,二十多歲,父親早亡,種田為生,生性懶惰,荒廢田地許久了,靠母親在武騎尉家做工養活。”
宋懷豫:“那躺著的就是你母親?”
張石:“是的,大人,是小的生身母親,張李氏。三日前,武騎尉家的人將我母親趕了出來,說母親似生了病,總是控製不住地心慌手抖,打碎主家一個名貴花瓶,主家很不滿,已經不能再用她了。母親回來後沒多久就病發了,躺在床上不動作,小的以為因為小的遊手好閒,母親還在生氣,便沒有在意,等第二日發現的時候,母親已經渾身冰涼,去世了。”
宋懷豫:“你母親分明有呼吸,你為什麼說她死了?你口中的八位大夫又是怎麼回事?”
張石:“回稟大人,小的不敢欺瞞,小的一開始不相信母親死了,所以請了回春堂的李大夫,李大夫看了後,發現母親沒有脈搏也沒有體溫,李大夫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了,於是小的隻能去尋其他的大夫,這一找就是八個,八位大夫都看過之後,得出了一致的結論,我母親確實已經走了。那殘存的一絲呼吸不是真的氣,是魂,一縷放不下我的魂,大夫讓我寬慰母親的心,讓她能夠安心離去。這樣這一絲氣自然消失。
但是,大人。母親生前念叨的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一直記掛的是小的是婚事。可是小的家貧,身無長物,哪有錢娶媳婦?難道這一日娶不了媳婦,就一日不讓母親入土為安嗎?大人,小的今日出殯,也是被逼無奈啊。”
張石交代時,紀平安偷偷摸到了停在一旁的張李氏身側,摸上了她的脈搏,又掀開她的眼皮,讓冬春拿來小銅鏡,反射一縷光線到張李氏眼球上。
宋懷豫不動聲色地將紀平安的動作收入眼底。
衙役用目光詢問是否組織,宋懷豫搖了搖頭,沒說什麼,衙役就不管了。
紀平安將鏡子遞給冬春,冬春小心收入懷中,“小姐,怎麼了?”
紀平安壓低聲音道:“你現在出去告訴牧叔叔,讓他買一些冰塊回來。”
汴京人夏日愛吃冰飲,所以有商家會建造專門的冰窖,在冬日存下,放到夏日使用。
如今才開春,存冰的人家隻會多不會少。
冬春:“小姐,你想吃冰啊?這時間太急了,買不到好冰。”
“彆瞎胡說了。”紀平安小小地敲了敲冬春的額頭,“快去,是救人的,所以要快。”
冬春揉了揉腦袋,飛快離開了。
宋懷豫讓張石將八名大夫全都交代清楚,著人去請。
很快八位大夫都過來了,說的話與張石沒有什麼差彆,宋懷豫一時犯了難,難道真的是張李氏的鬼魂放不下自己兒子?
宋懷豫再度讓人將張李氏抬了過來,他仔細察看張李氏,發現張李氏後腦勺有一塊淤青,顯然是碰撞所致。
張石也看到了,立刻說:“大人,這可不關我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個啊。”
宋懷豫問:“你母親出事之前可還見過其他人?”
張石搖頭,“母親歸家後,我以為母親在生我的氣,便自己出門去喝酒了,等回來時,母親便已經這樣了。小的也不知道母親有沒有見過其他人。”
宋懷豫又差衙役去詢問張家鄰居,得出的證詞也差不多。
“不過。”鄰居牛二說道:“我好像看見張石去問過東口算命的王半仙。”
張石:“大人,大夫們都說我母親死了,但是我母親還有呼吸,我心中害怕,所以才去找王半仙,想讓王半仙讓母親咽下最後一口氣。”
宋懷豫略微沉思片刻,“既然是你的親生母親,你害怕什麼?”
張石目光閃爍,一看就有問題。
宋懷豫又看向回春堂李大夫,“張李氏真的死了?”
李大夫捋著長長的山羊胡,“脈搏都沒了,那還能活著嗎?”
紀平安:“脈搏沒了,找回來不就好了嗎?”
李大夫:“誰?誰在這胡說八道?”
紀平安向前一步,“豫表……不,宋大人,民女家中是開醫館的,自小又體弱多病,耳濡目染,略懂一些醫術,可否讓民女為張李氏治病。”
宋懷豫目光探究,還帶著十分的懷疑。
紀平安繡帕掩唇,咳嗽兩聲,表示自己所言非假,確實從小就有病。
柔弱商戶之女,從小嬌生慣養,錦衣華服,能懂治病?
不僅宋懷豫不信,宋知音也不信。
她過來拉紀平安,“小表妹,彆鬨,這是開封府的公堂,不是戲台子。”
“宋大人。”紀平安拉著宋知音讓開一個身位,讓端著冰桶的牧聲上前。
紀平安:“大人,隻消片刻,試一試又何妨?若是有用,人清醒了,問問當事人,這案子不就一清二楚了嗎?”
眼看宋懷豫還是不信她,紀平安沒轍了,在身後給牧聲打了一個手勢。
牧聲並不是一般的馬夫,紀家對他有恩,他對紀家忠心耿耿,所以絕對不會違背紀平安的命令。
牧聲抬起冰桶,嘩啦一聲,將冰桶內的冰塊連帶著冰水全都倒在了張李氏身上。
“大膽。”
衙役嗬斥,宋懷豫抬了抬頭,責備地看向宋知音,仿佛在說,當初就說了,讓你們彆留下,彆添亂,現在好了……破壞屍體是重罪……
宋知音也用一種譴責的目光看著紀平安,“小表妹,往後你怕是要破財免災了。”
哇!
就在所有人等王半仙過來受審的時候,張李氏忽然大呼一口氣,醒了過來,然後狼狽地,瘋了一樣地舔舐地上的冰水。
眾人齊齊抽氣。
張石更是驚恐地雙腿蹬地,“詐屍了!鬨鬼了!”
“這這這……”李大夫臉色煞白,“這怎麼還有死而複生的呢?”
紀平安上前一步,“她沒死,隻是病了。”
宋知音瞪大了眼睛,“什麼病能脈相全無,身體冰冷,形如死屍?”
紀平安:“熱症。”
李大夫:“既是熱症怎麼會全身冰冷?”
眾人屏息凝神地看著紀平安。
紀平安神情平靜,“我猜測張李氏應該是吃了什麼過於燥熱的食物,導致邪熱深伏,心慌手抖。身體發出警告之後,又沒有好生調理,遭受了嚴重的外部刺激,陽氣鬱結體內,排不出來,這才導致無脈相的假寒之症。因為是熱氣導致,用冰塊輔以刺激,自然能喚醒她。她體內有火,所以蘇醒後才會拚命舔舐地上的冰水。”
“陰陽虛實,人體平衡之道如霧裡看花,最難分辨。”李大夫整理衣衫,對著紀平安正色,拱手,躬身行禮,“受教了,姑娘。”
紀平安也俯身回了一個禮。
冬春拉了拉紀平安,小聲提醒:“小姐,禮大了。”
紀平安:“……”所以,不回一個彎腰相敬,那要回什麼?
紀平安這邊回錯了禮,李大夫卻以為她是看重自己,心下感動,又是一鞠,這一次身子躬得比紀平安低了許多,“姑娘太謙虛了。”
紀平安:“……”原來是她彎腰彎得太低了。
“娘——”
張石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撲過去抱住了張李氏,“娘,你總算醒了。”
張石勒緊了張李氏的脖子,“大人,既然我娘已經醒了,一切都是誤診之禍,我和我娘可以走了嗎?”
宋懷豫墨色的眼睛沉且冷,一步一步來到張石麵前,一腳踹在他的肩膀上,“死在臨頭,還在掩飾。”
張石神色痛苦,“大人?”
“方才紀姑娘說了,你娘是受到了嚴重的外部刺激,陽氣鬱結體內,排不出來,這才導致無脈相的假寒之症。衙役去探訪你家周邊,鄰居皆道你娘回家之後,並沒有外人進入,所以刺激你娘,害她昏厥假死的人,除了你還能是誰?”
“不是,我沒有害人。”
張石抓著張李氏,眼淚瞬間流了下來,“娘,你快幫我說說話啊。”
“大人!”張李氏此刻也是淚流滿麵,“我兒子,他,他不是故意的。”
宋懷豫:“你說。”
張李氏哭著道出實情。
原來那日,張李氏回到家,恰逢張石回家找錢,見著張李氏就要錢,張李氏念叨了張石兩句,讓他省著點花,趕緊找點事做,她養不了他多久了。
誰知,張石人慫本事小,偏偏對母親脾氣大得很,當即和張李氏發生了爭吵。
張石推了張李氏一把,張李氏就這麼直挺挺地倒在了床上。
張石搶搜走了張李氏身上所有的錢,看也沒看張李氏一眼,就出去瀟灑了。
等張石把錢花光了回來的時候,張李氏還保持著他離開時的姿勢。
張石這才知道壞了。
張李氏說道:“大人,我家小石頭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以為我死了,想著讓我趕緊投胎。而且,他……他還專程賣了家當,借了錢,給我辦喪儀,他對我民婦真的已經儘心了。”
“娘~”
張石哭著和張李氏抱在一起。
宋懷豫怒其不爭道:“慈母多敗兒,你一意袒護他,隻會讓他變本加厲。”
張李氏:“大人,他是民婦的兒子,民婦不護著他,護著誰呢?”
宋懷豫搖搖頭,“讓王半仙進來吧。”
剛才在紀平安和李大夫說話時,宋懷豫已經拿到了證詞。
張石一看王半仙,整個人如瀕死的鵪鶉一樣縮在了張李氏懷裡。
王半仙將那日與張石的對話和盤托出。
原來那日,張石假作聽來的故事,將自己和張李氏發生的實情拐彎抹角的說了。
王半仙掐指一算,說故事中的母親早年喪夫,一個人含辛茹苦將兒子拉扯長大,從來沒享過一天福,卻死於親子之手,心懷怨恨,所以魂魄遲遲不肯散去。
那母親留著自己的屍身,不肯腐爛,就是為了留下被親子誤殺的證據,要為自己討一個公道。
張石聽完王半仙的話,隔日便叫來了人連番趕著的要出殯,又假借沒錢埋葬為由,要到郊外火葬,意圖毀屍滅跡。
若不是紀平安及時發現張李氏的異常,現在這個時辰,張李氏怕不是被活埋,是已經被活活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