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吱吱呀呀地在街市遊走。
本來該是陽光明媚的時刻,可天上雲層卷積,將日光遮了大半,吹進車簾的風無端帶著冷意。
楚宣已然吃了一粒冷香丸,藥性衝突間,她不知道還能不能補救回來。
如果不能,怕是要真的癡傻一輩子了。
她原本是不想抓楚宣的,她原本也想他能安安心心待在自己身邊,可他為何總要逃呢?
他當初明明也說過愛自己,乖乖待在她身邊不好嗎。
正因為他總愛逃,她才轉而研究蠱術,卻在給他下蠱時出了差錯,這才導致了楚宣時而癡傻的局麵。
白輕輕麵無表情地看著窗簾外,心裡隻有一片空無。
當初實在被困頓得厲害,她便去研習佛法,以求得解脫,那時主持便和她說過。
“就像水要東流,花要凋零,世事不由人,留不住的就是留不住。人生苦難,一切都是泡影,須得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
她的心願一直是將楚宣禁在身邊,讓他日日陪伴她,放他走才是為難自己。
可癡傻的“楚宣”到底不是當初在書院的那個人了。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馬車外的紅牆黑瓦漸漸往後移,遠遠地傳來清脆的童音,是在念詩。
孩子都還不懂詩中意,念起來歡快又古板。
白輕輕抬眸向那處看去,院牆之外隻能看到書院內蒼翠的樹頂,綠油油地在風中招展。
當年,她也是這麼見到楚宣的。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她的麵上卻依舊沒什麼表情,襦裙卻被狠狠抓緊,指尖微顫。
這詩像是在警醒她,卻又像是在嘲笑。
嘲笑她這麼多年都是無用功,嘲笑她抓到的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
雲層漸厚,遮出一片陰涼的黑影,天邊浮起絲絲黑雲,空氣也漸漸潮濕起來。
大“快要下雨了,公子,您快回屋子裡去吧!”
阿桃跟在楚宣身後,想去拉他卻又不敢,隻能不停地勸阻。
可楚宣卻沒有動,他皺著眉看向路之遙,眼裡寫滿了不可思議。
院中架著一個小型秋千,恰好在路之遙的房門口。
原本他是出來看發生了什麼的,但問了幾聲,楚宣卻像傻了一般盯著他,一語不發。
他頓感無趣,不想和楚宣多費口舌,便直接坐到了那架秋千上,慢悠悠地等李弱水回來。
誰知楚宣卻還跟在他身後,不住地問一些奇怪的問題。
“你是誰,為何與我長得這麼像?是我弟弟嗎?”
傻子。
路之遙側頭靠著繩索,坐在秋千上小幅度地晃著,沾了幾滴血跡的袍角拖曳在地,卷進了幾片花瓣。
他彎著手指,還做著拉勾的樣子,心裡在默算著李弱水回來的時間。
l你看不見嗎?”
楚宣走到他身邊,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再動,這隻手就彆要了。"
路之遙彎著唇,看起來溫和待人,勾起的手指一轉,從腿側抽出了匕首。
楚宣停頓數秒,往後退了一步,隨後又開口問他。
“你知道我叫什麼嗎?”
話語清晰,情緒穩定,不像是之前傻了的模樣。
路之遙眼睫微動,又將匕首放了回去,聲線清越,神色溫和。
“誰知道呢,你問問你身後那人。”
楚宣轉頭看了眼阿桃,遲疑了一下,又靠近了他一些。
“我沒有了記憶你和我長得像,問你或許會更好。”
見他沒有反應,楚宣沉吟一會兒,看了看自己的外表,又猜測了一下路之遙的年齡。
“或者,你是我的孩子嗎?我見你便覺得很親切。”
路之遙轉回頭不再看他,足尖時不時點地,借力推著秋千搖晃,隻覺得他好笑。
“我無父無母,你覺得親切大概是我麵善罷。”
楚宣又再問了些什麼,可路之遙隻是靠在秋千上晃著,唇畔帶笑,再沒有回他。
遠方絲絲黑雲彙聚,終於聚成一片,正黑壓壓地往這邊飄來。
白府大門被推開,門前正站著失魂落魄的白輕輕,她雙目無神,視線沉沉地落在楚宣身上。
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倒映著他筆直的身影,看起來像是已經恢複正常。
她的眼裡燃點火焰,眼前這人的模樣像極了以往的楚宣。
白輕輕的步伐漸漸加快,她走到楚宣身前,正要張口說些什麼。
“你是誰?”
沉甸甸的話語當頭砸下,白輕輕的笑僵在唇角。
無數構建好的泡沫終於在這一刻碎開,即便是再給他補藥也為時已晚。
或許對彆人來說僅僅是失憶,可對白輕輕這樣的人來說,這便意味著楚宣已經死了。
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寺廟的鐘聲響徹耳畔,主持的話語不停湧入腦海,似乎所有人都在說她求而不得,叫她放手。
阿桃看著她的神情,不自覺往後退了幾步,楚宣垂眸地看著她,神色疑惑。
白輕輕眼裡布滿血絲,渾身顫抖,她捂住心口喘息,天真的神情不再,淩亂的發絲稍顯狼狽。
不遠處的路之遙蕩著秋千,略略偏頭向他們那處“看”去。
這倒是引起了他幾分興趣。
院中陷入良久的寂靜,所有人都注視著白輕輕,注意著她的一舉一動。
許久之後,才突然聽到她的笑聲,夾雜著瘋狂與不屑,這才是真正的白輕輕。
“人生八苦,唯有愛彆離與求不得為最,佛偈如此,沒有騙我。”
她抬起頭,唇邊帶笑,卻早已淚流滿麵。
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因,因緣生滅法,佛說皆是空。
緣起緣滅都是空,一切都是泡影,許多年前便知道的道理,可她始終參不透。
也不願參透。
“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y她看著楚宣,雙眸微紅,哭得梨花帶雨,可誰也不會真的將她與柔弱連起來。
楚宣搖搖頭:“不知。”
“你是我夫君啊,這天底下你最愛的是我”
白輕輕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隨後抬手指向路之遙。
“他是我們的孩子。”
楚宣又轉頭看了路之遙一眼,他確實很像他們兩個。
“是這樣嗎?”他喃喃低語。
“是。”
白輕輕垂眸掩去眼中的瘋狂,隨後解脫一般笑了出來。
這怎麼是痛苦,這明明是上天給她的好機會,讓她能夠永遠將他掌握在手中。
這才是她的解脫,是她的彼岸。
“阿桃,去收拾收拾東西,我們明日便出發。”
“去哪?”楚宣看著她,顯然已經相信自己和她的關係。
“當然是去我們初次相遇的地方,楚郎。”
她要重新塑造一個楚宣出來,一個像過去的他,卻又隻會待在她身邊的楚宣。
白輕輕說完這話,卻轉身向路之遙走去。
楚宣的事解脫了,還有路之遙這個小麻煩。
“阿楚,同我來,我告訴你如何解我的蠱毒。”路之遙本不想理她,卻還是跟在她身後,慢慢地隨著她往房裡去。
天邊傳來隱隱的雷聲,雲海翻湧,這裡已經漸漸刮起了風。
“阿楚,我知道你原本是不在意我們的,但我給李姑娘下了蠱,大概逃不過你的劍。”
她盈盈的眸子看向路之遙,滿是懷念。
“不必詫異,你和我太像了,這些心思我當年也有過明我也知道你現在是什麼感受。
猜忌、心慌、得不到注意的痛苦李姑娘今日出去了吧,沒有帶你麼?為何?她不會走嗎?
猶記得你爹爹第一次離開時說要買些東西給我,我等著他的驚喜,他卻一去不回。”
這些話本不想進腦子,可有關於李弱水,他不想聽也都聽進去了。
更何況,他確實是這樣的感受。
“阿楚,娘知道我們是一樣的人。這個蠱蟲留給你,算是娘的送彆禮,解蠱的法子也同你說了,如果她想離開,就用這個吧。”
白輕輕將一個瓷瓶放到他麵前,還濕潤著的眼睛裡滿是笑意。
ll一以解蠱之法作為交換,這隻蠱蟲算作贈禮,明日放我們走,如何?”
“娘知道你最講誠信。若你不願,咱們隻好在這裡耗著啦。”
悶雷聲響起,路之遙在心裡默算著時間,竟已經快到傍晚了。
“可以。”
或許是不想拖時間,或許是有私心,路之遙答應了。
白輕輕抿唇一笑,從櫃子中拿出一套銀針,開始和他說起了解蠱之法。
天色漸暗,烏雲終於籠罩到上方,屋外飄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傍晚時辰已到,解蠱之法路之遙也已經學會,他打開房門,慢慢地走了出去。
“阿楚,你小時候也時常隨我拜佛念經,求不得的苦,你該知道的。”
路之遙沒有回話,他摸索著走出去,坐到了秋千上來回晃蕩。
像停駐在這灰蒙蒙景色裡的一隻白色蝴蝶,微微振著翅膀,等著他的那朵花的到來。
傍晚已過,雨勢漸漸加大,被打濕的發帶耷拉在發間,毫無生氣。
過了許久,府門依舊沒有被推開的跡象。
大“這雨季真煩人,時不時地就要下雨,生意都不好做了。”
屋內響起鐵器碰撞的聲音,一個赤膊大漢站在爐子邊,手中鐵錘不停地錘著薄片,濺出不少火星。
“姑娘,你的模具已經做好了,等一會兒再幫你將鏈子扣起來就好。”
“多謝但是能不能快一些?”
李弱水撐頭看著外麵漸漸下起的雨,隨後將視線轉到一旁的模具裡。
還好上次任務獎勵的銀子不少,能直接熔了做東西,純銀做出來的聲音肯定更加清脆。
大漢將熔好的銀汁澆鑄到模具中,做出一個又一個輕巧的圓型。
隨後又將模具放到水中,滋滋聲響,冒出一陣煙霧,光滑透亮的小鈴鐺便做好了。
“姑娘,你這鈴鐺鏈要送給誰?即便是在皇城,也少見要做這麼精細的。”
李弱水俯身看他將小銀珠放到鈴鐺中,叮叮當當的,伴和著雨聲,很是好聽。
“我是送給彆人,然後再讓他送給我的。”
打鐵的大漢看她一眼,隨後懂了什麼,上道地對她笑了笑。
“送情郎的?”
李弱水也不扭捏,大方地點了頭:“是。”
“送這個,姑娘倒是比看起來的大膽。”
漢子哈哈大笑幾聲,取了早先做好的銀鏈來,將鈴鐺一個個裝了上去。
雖然表麵上樣式簡單,但細細看去,圓圓的鈴鐺上有不少繁複的花紋,很是漂亮精致。
原本這樣的鏈子他很快就能做好,但因為花紋的原因,他隻能重做模具,這倒是花了不少時間。
最後一顆鈴鐺嵌合上去,大漢搖了搖,隻覺得叮當作響,卻不會過於吵鬨,是串好鈴。
“做好了,姑娘驗驗貨吧。”
“不用了,我在這裡看了這麼久,知道它很不錯。”
李弱水接過鏈子,將它放進了木盒中,轉眼看著外麵的加大的雨,有些發愁。
“姑娘,這把傘你拿去,或者你可以在這裡多待一會兒…”
“不用了,我有些事,這把傘權當我買了。”
李弱水付好錢,毫不猶豫地打著傘衝進了雨幕中。
因為天氣突然轉陰,她實在看不出來什麼時候算傍晚,問了店家,他也說是還沒到時候。
但店裡沒有刻漏,難以保證他說的是不是準確時間,為了不違約,她隻能儘快趕回去。
李弱水見識過路之遙算時間的能力,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但就是很準。
希望那個店家也能算準吧。
緊趕慢趕,李弱水終於到了白府門前,她推開門,走進了回廊中。
油紙傘隻能遮住頭頂的雨,她的裙角早已經濕透,步履匆匆間,在廊下滴出了一路的水痕。
拐過拐角,她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看到一抹白,孤零零地停在秋千上,一動不動。
似是聽到了聲響,那人轉過了頭,正是路之遙。
“你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