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謝讓心中其實是有些顧慮的。他們畢竟還沒成婚,見麵也才第三天,江南一帶素來最重規矩禮教,孤男寡女,若她有顧慮,他也不知該怎麼保證。
然而葉雲岫隻是看看他,點了點頭,便十分聽話地從椅子上站起身,回到床上,蓋好被子,睡覺了。
這下倒把謝讓給整不會了。
他遲疑片刻,起身走到床前,對上少女一雙黑幽幽的眼眸。
謝讓不禁莫名局促了一下,趕緊把帳子給放了下來。
謝讓仔細關好門窗,把周元明不知從哪裡順來的木棍頂在門後,便吹滅蠟燭,在桌邊椅子上抱臂靠坐,打算就這麼坐上一夜了。
他睡覺素來警覺,趁著夜還未深,閉眼小睡了會兒,等三更的梆子響過以後,四周寂靜,並無任何異常,才稍稍安下心來。
寧願是他多疑了。
然而四更過後,窗外忽然傳來某種悉悉索索的聲響,聲音不大,寂靜的冬夜卻不難察覺,謝讓一個激靈,側耳仔細去聽,片刻之後,窗子響起了幾聲“咯咯”的細微聲響,清晰可聞,似乎是有人用利刃撥動木頭窗格。
謝讓屏息凝氣挪動腳步,憑著感覺後退,伸手抓到了頂門的棍子。
支摘窗很快被掀起,隱隱天光透露進來,謝讓心跳如鼓,兩手握緊木棍,等到窗外探進來一個黑乎乎的腦袋,謝讓攥緊木棍猛衝過去,用力對著那顆腦袋捅了過去。
接連兩聲慘叫,咚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重重摔了下去。
謝讓衝到窗口,一手支開窗子向下看去,陰沉的無月夜,暗淡天光下什麼都看不清楚,但是很快樓下就有燈火亮起。
這賊人也實在是沒種,摔在地上殺豬一樣的叫喚,慘叫聲驚動了人,有人拎著燈籠吆喝著跑了過來。
謝讓定定神,短短幾個呼吸之間心念轉動,悄然把窗子放下,隻留一條縫隙,留神聽著外頭的動靜。樓下一陣嘈雜,有哭嚎爭吵謾罵的聲音,又有人嚷嚷著“報官報官”。
謝讓賭的就是這些人不敢報官。
這幾人一看就不像善類,恐怕不是做什麼正當營生,再說若要報官,他就得先說清楚為何會半夜三更從彆人房間的窗戶跌下去。這裡是二樓,木質結構的小樓本身也不高,從二樓跌下去,摔也摔不死,頂多摔個腿斷胳膊折,無非是他自己的報應。
而對於謝讓來說,他自然也不希望報官,葉雲岫身份有異,剛從宣州逃出來,必然不想跟官府打交道。
謝讓打定了主意,索性也不出聲,隻等著下邊吵鬨起來,客棧裡陸續有房間亮燈了,才擦亮火折子把燈點上
“葉姑娘,沒嚇著你吧?”
謝讓低聲問了一句,床帳掀開,少女擁著棉被坐在床上,嬌麗的小臉在燈光下顯得越發蒼白,雙眉緊蹙,神情十分鬱悒的樣子。
謝讓心中莫名一軟,她定是嚇壞了。
他伸手把床帳掛上鉤子,溫聲安慰道:“已經沒事了,彆怕。”頓了頓又說,“我先出去看看,你起來穿好衣裳,換去隔壁房間吧,我擔心萬一店家報了官,官府來了橫生枝節。”
不說葉雲岫的身份,便是單說她一個小女兒家,牽扯上這種事情總是不好。
於是謝讓開門出去,見周元明已經穿戴整齊站在走廊裡,走廊另一頭的客人也開了門,探頭探腦出來看。
“出什麼事了?”那客人問道。
“不知道啊,”謝讓攤手道,“我們兄弟兩個正睡得香呢,被吵醒了。”
那客人好奇心倒是重,裹著棉襖下樓看熱鬨去了,謝讓轉身打開房門一招手,葉雲岫十分乖順地走出來,跟著他進了隔壁周元明的房間。
謝讓關好門,走過去撐起窗子往下看,從這個角度看得清楚些,那人摔得似乎比他預想的重,躺在地上一直叫喚。燈籠光線昏黃搖曳,那人似乎滿臉的血,他的同夥正在跟掌櫃爭吵。
出了這麼大事情,店家自然是要撇清乾係,掌櫃一直在喊著報官,同夥則硬說人是在客棧出的事,還訛上客棧了。吵著吵著,同夥中有人忽然甩了掌櫃一巴掌,然後罵罵咧咧抬著人走了,說是去找郎中治傷。
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也沒見那幫人回來,果然是逃之夭夭了。
早飯時候,縣衙的衙役才終於來了,兩個衙役來敲門問話。
“這是地字四號房,不是說住的一個年輕貌美的小女子嗎?”
“官差大哥,”謝讓拱拱手,指著屋裡的周元明說道,“這間房住的是我和表弟二人,兩個大男人家,哪來的什麼女子啊?”
“當真?”
“當真,莫非是小二哥記錯了?”謝讓道,“您若不信,可以去問問對麵地字七號房的客人,他昨兒半夜親眼看見我從這房裡出來的。”
衙役又問他昨晚可聽到什麼動靜,謝讓說不知道,睡得太死,半夜三更聽見下邊有人鬼哭狼嚎,嚇一跳。
“官差大哥,到底發生了何事啊?”
“官府辦案,也是你能問的?”問話的衙役轉身走了,一邊罵罵咧咧道,“屁大的事也要報官,真當我們閒的慌麼。”
另一個衙役說:“橫豎也沒死人,大半夜還來報什麼官,傷者都不見人影。你還說什麼采花賊,這屋裡不是兩個男的嗎,我看八成就是個小蟊賊半夜爬樓偷東西,聽見報官,自己嚇跑了。”
其實這也不怪店家,周元明下樓煎藥才聽說,昨晚那人傷的實在不輕,說是半邊嘴巴被刀子一直劃開到耳朵,舌頭都差點割掉了,怪嚇人的,也難怪殺豬似的叫喚。再加上同夥訛詐打人,可不就把掌櫃嚇壞了麼。
昨晚的歹人原來還不止一個,除了昨日調戲滋事的那壯漢,下邊還有一個托舉望哨的幫凶。歹徒應當是先用匕首撬開窗格,把匕首咬在嘴裡想從窗戶鑽進去,結果被謝讓一棍子捅過去,掉下去砸到幫凶又一起摔在地上。
這過程中也不知哪裡湊巧,刀子被他咬在嘴裡,結結實實把他腮幫子劃拉開半邊。
現在這夥人去向不明,謝讓不禁又擔心被盯梢報複,早飯後便趕緊收拾停當離開了客棧。
他們趕著驢車特意穿過城中大街,從北門出來,卻又繞了個道往西走,還好一路太平,沒發現有異常的人盯梢,終於趕在傍晚時分回到了白石鎮。
夕陽西下,驢車一路徑直駛向鎮子西頭。謝宅大門緊閉,謝讓沒有停頓,趕著車繼續往前,繞過半邊院牆,最終在西角門停下。
“表哥,我就不進去了吧,天快黑了,我先回去了。”周元明跳下驢車說道。
“也好,你先回去歇歇,跟外祖父報個平安。”謝讓囑咐一句,“走路自己小心,告訴外祖父,我明日過去。”
“嗯,知道了。”
少年人姿態昂揚的背影走遠,謝讓下了車,熟練地把驢車拴在樹上。
“葉姑娘,我們到家了。”謝讓掀開簾子,葉雲岫扶著車廂出來,謝讓托著她的手肘,轉身背對著她說道:“我背你。”
葉雲岫正愁著怎麼麵對他家裡那麼多陌生人呢,此舉正合心意,便順從地趴到他背上。
謝讓背著她穿過西角門,進了西北角的一處小院。
“二哥回來了?可算是回來了。”屋裡應聲跑出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女,瞧見謝讓背著人進來,一臉驚訝,忙問道,“這是怎的了?”
“你葉家姐姐路上病了。”謝讓背著葉雲岫進了屋,才把她放下來,指著那少女道,“這是我的胞妹鳳寧。鳳寧,這就是你葉家姐姐。”
“見過葉姐姐。”謝鳳寧端端正正地福身一禮。
葉雲岫拘謹地還以微笑,學著她的樣子兩手搭在腰際,也還了個禮。
“葉姐姐快坐,你病著就彆拘禮了,我去給你倒茶。”謝鳳寧殷勤地把葉雲岫讓到椅子上坐下,又忙著倒了熱茶來。
謝讓捧著熱茶暖手,一邊問道:“這幾日家裡沒什麼事吧?”
“也沒什麼事情。”謝鳳寧說,“祖母這幾日身上又不大好,請了郎中,還有三叔問過你兩回了,叫你回來就去見他。”
謝讓點點頭,吹著熱氣喝了幾口茶,說道:“你去把我屋裡收拾一下,被褥換了,讓你葉姐姐先住下。”
謝鳳寧張了張嘴,還是問道:“二哥,那你……”
“我先搬去前邊倒座房。”
正說著話,院門一響,一個婦人推門進來,一進門便急切地連聲道:“哎呦,讓哥兒你可回來了,算著行程兩三天前就該回來了的,一直也不見人影,可把人急死了。你說這天寒地凍的,外麵到處亂紛紛的,你要萬一要有個什麼閃失,叫我可怎麼跟二爺交代呀!”
她跨過門檻,口中一疊聲說著話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十一二歲,女孩六七歲的樣子。
“姨娘來了?勞姨娘擔心了。”謝讓淡聲開口。
謝讓和謝鳳寧坐著沒動,他倆不動,葉雲岫反正不認識,自然也坐著不動。
楊姨娘目光轉向葉雲岫,越發殷勤地笑道:“哎呦,這位就是葉家姑娘吧,可真是溫婉美貌。”
葉雲岫點頭微笑,楊姨娘走過去,拉著她的手一疊聲問候:“葉姑娘一路辛苦了吧,到家了就好,你且安心住下,有什麼需要的就跟我說一聲,不必客氣。”
“姨娘,”謝讓打斷她,依舊溫聲道,“難得姨娘這般熱心,那就煩請姨娘先去幫我們多燒些熱水,這一路風塵仆仆多有不便,鳳寧,你照顧葉姑娘沐浴。”
沒等楊姨娘回應,他又轉向兩個小孩,皺眉斥道:“詢兒,真兒,還不過來給葉家姐姐見禮,怎麼這般不知禮數。”
兩個小孩其實有些委屈,他們剛剛跟進來,都來不及見禮,就看著楊姨娘熱情說個不停了。謝讓一開口,兩人趕緊過來見禮。
葉雲岫見是兩個小孩,拿不準自己該不該起身還禮,略一遲疑,兩個小孩已經行了禮退到一旁了。
謝讓又叫那男孩:“詢兒,你去西角門,幫我把驢車牽去驢棚,把驢喂了,記得飲驢的水要溫熱。”
楊姨娘笑得有點臉酸,答應著走了,臨走一巴掌抽在謝詢頭上,罵道:“懶貨,哥哥叫你牽驢呢,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