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個反應,叫謝讓不禁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說了什麼很過分的話。
他心中措辭,放緩了語氣道:“葉姑娘,你我雖初次見麵,可事有特殊,你若有什麼話,還請直說就好。”
葉雲岫遲疑了一下:“可是……我十四歲,你幾歲了?”
“我當然知道你尚未及笄。”謝讓耐心解釋道,“可我剛才也說了,眼下無非是情勢所迫,況且這原本也是你們葉家的意思。宣州已被朝廷攻下,葉家覆巢之下,我們早一天成婚,你就早一天是謝家婦,禍不及出嫁女,即便朝廷追查下來,也能多個轉圜的餘地。再說你如今既然來了,我們若不成婚,你在謝家名不正言不順,對你名聲也有礙,豈不都是我的過錯?”
“葉家……到底怎麼了,你能不能跟我說說?”
“具體情形,如今我也不太清楚,宣州現下應當還在朝廷手中,至於葉家……一時還沒有確切消息。”謝讓歎道。
整個江南道如今亂作一團,朝廷和昭王叛軍你來我往,戰事膠著,前一日剛聽說叛軍敗逃黔中,隔一日又聽說昭王攻下了臨安府。朝廷沒有正式的詔令下來,各種消息無非都是道聽途說。
人命如螻蟻。至於葉家,這麼大的戰亂之中,一個小小的宣州葉家,去哪裡打聽確切消息。
謝讓斟酌著安慰道:“不過你也不要太過擔心,朝廷如今忙於前方戰事,一時半會也顧不上許多,亂也不全是壞事,葉家長輩既然能趁亂送你出來,想必也不會坐以待斃,他們吉人天相,會平安的。”
葉雲岫纖細的眉梢微微擰起,心中歎氣。
她想問的不是這個啊。
她想問的,是這個葉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沒有說謊,她真的不記得了,前因後果完全不清楚。
她沒有原主的記憶。
葉雲岫穿過來的時候,人就在淨慈庵中了。原主一直病得昏昏沉沉,換成她來了以後,見到的除了剃頭的尼姑,就是頭發很長的婦人,反正全都是女的。
起先她還以為,自己這是死裡逃生,來到了什麼奇妙的世界,這個世界就隻有女人呢。
後來她廢了好一番糾結,才相信自己這是穿越了。原因無他,原主身體太弱了,頭發也太長了,還比她原先的個子矮。
所以儘管原主跟她長得至少有七八分像,葉雲岫也隻能不情不願地確定,她這是穿到了原主的身體裡。
至於原主去了哪裡,她可就不知道了。隻知道原主獨自一人流落到此,病中全靠尼姑和同屋的其他災民幫忙照看。
巧合的是原主也姓葉,周圍人稱她“葉姑娘”,她身邊帶著那張庚帖,上麵的字筆畫繁複,葉雲岫幾乎都不怎麼認識,許多字連估帶猜也隻能認得半邊。
葉雲岫出生在末世降臨的前一年。那時候人類還是地球的主宰,天空還能看見白雲,她的父母還能想出“雲無心以出岫”這樣的名字。
所以葉雲岫喜歡這個美好的異世界。樹是綠的,雪是白的,空氣是清新的,一點都不難聞,就連謝讓端來的那碗藥,都有著豐富迷人的滋味兒,而不像化學元素配製出來的營養液,滋味寡淡,不饑不飽,僅僅是為了維持生存。
然後這個叫謝讓的人就來了。謝讓是她在這個世界見過的第一個男子,拿著一張庚帖,自稱她的未婚夫婿。
葉雲岫發愁,她沒有原主的記憶,哪裡認得什麼未婚夫。索性原主病得神誌恍惚,她可以接著裝糊塗。
結果她才發現,這個未婚夫跟原主壓根不熟。
何止不熟,兩人竟然從來沒見過麵。更讓她驚訝的是,這人一見麵就要跟她結婚,並且好像還有十分充分的理由。
初來乍到,葉雲岫不太明白他口中的“情勢所迫”,她隻能從他的話中,推斷出葉家應當發生了很嚴重的事情。
葉雲岫心中悠悠歎氣。
謝讓望著麵前神情落寞的少女,溫聲道:“如今葉家毫無消息,你一個人在此舉目無親,也沒有彆處可去,不如就先聽我的吧,我們先回謝家成婚。至於其他的,你尚未及笄,我也不會對你怎樣,眼下無非是權宜之計,你不必擔心。”
葉雲岫想了一下,點頭。
她對這世界全然陌生,還是個身嬌體弱的病秧子,索性就先聽他的,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們在客棧住了一宿,第二日早上,謝讓去給葉雲岫送藥的時候,她已經洗漱完畢,頭發看樣子也梳理過了的,黑緞子一般披散而下,額頭臉頰遮去了大半。
“這個還給你,謝謝。”她拿起一條寶藍色帕子遞給他,昨天他給她束發的那條。
謝讓看著她那一頭披散的長發,原本想問用不用幫她把頭發梳起來,轉念又作罷了。
算了吧,這樣也好,亂世當頭,她那張臉實在太惹眼了,出門在外遮一下也好。
謝讓接過帕子放回懷裡,讓她把藥喝了,又給她端來一碗粟米粥和兩個熱騰騰的饅頭,一小碟醬菜。原本擔心她病中沒食欲,昨晚的一碗小米紅棗粥她卻是吃光了,於是他今早便多拿了一些。
“葉姑娘身體怎樣了,用不用修養幾日再走?”
葉雲岫搖搖頭。
謝讓自動領悟了她的意思,說道:“那你先用早飯,我去準備一下,等會兒我們就動身。”
等他一走,葉雲岫趕緊拿起饅頭咬了一口,滿足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好香啊,滿口糧食的香味,這個世界的食物真是太讓人喜歡了。
所以謝讓來收碗盤的時候,心裡還驚訝了一下,一碗粥,兩個饅頭,連醬菜都吃乾淨了。這位葉家姑娘瘦瘦弱弱的,食量可不小。看來吃這個藥見效,飯吃得下,病就該好得快了。
謝讓把托盤端出去,又進來拿了昨晚給她的湯婆子,交代道:“你就在房裡等著,我把行李送到車上,再來接你。”
謝讓拿著湯婆子去廚房灌滿熱水,送到驢車上,一回頭看到葉雲岫自己走出來了,纖細柔弱似乎風一吹就能吹倒的樣子,謝讓趕緊過去扶她。
安全起見,這一趟他們都走的驛道,來的時候走過一遍了,路徑熟悉,因此回程還算順利。隻是車上帶著個病人,加之積雪融化,道路開始變得泥濘,走得就慢了些。
第三天晌午,他們到達了榴花驛。榴花驛地處兩州三縣交界,過了榴花驛,就進入陵州地界了。
驛站是朝廷官家的,隻招待官員和驛卒公差,他們這樣的平頭百姓當然不能進去,驛站旁邊不遠,自有掛著酒旗的路邊野店,那才是平民百姓的去處。
謝讓把驢車停在店門口,交代周元明在外等著,自己走進店裡。今日店裡生意不錯,一桌人正在鬨哄哄地喝酒劃拳,還有其他的幾個散客。
“小二哥,燒一碗蔥花雞蛋湯,灌兩壺熱水。”
謝讓數了幾個銅板給小二,轉身出去,低聲跟周元明道:“就在外邊吃吧,我看裡頭人多雜亂,我們買了飯就走。”
周元明點頭。謝讓拿了水壺和湯婆子重又進去。他灌完熱水,湯也燒好了,謝讓端著湯走回驢車,一手掀開車簾,叫葉雲岫拿他們自己的碗來裝。
葉雲岫拿了一個白瓷大碗出來,謝讓小心地把湯倒進去。
這時,一個醉醺醺的壯漢從店裡搖搖晃晃出來,笑道:“你把美人兒藏在車裡?怎麼不敢讓我看看……”一邊說,一邊伸手就往謝讓肩上抓去。
謝讓迅速放下車簾,閃身躲開,同時手中端起的湯碗往前一送,口中道:“這位兄台,當心燙。”
壯漢縮回手,瞪眼罵道:“娘的,差點燙著老子,你找死啊?”
“這不是沒燙到麼,您喝高了吧,小心著些。”
謝讓轉身把空碗遞給周元明,使了個眼色,周元明會意,一手把鞭子遞給他,接過碗跑進店裡去了。
謝讓接過鞭子,坐上車轅,全當那壯漢不存在似的。
壯漢還在罵罵咧咧:“……娘的,老子跟你說話呢,裝什麼啞巴,不就是個小娘們嗎,老子今天還就非看不可了!”
醉漢蠻橫地撞過來,一伸手就要去扯簾子,謝讓手中的鞭子抬起一擋,逼得醉漢往後閃避。
謝讓伸手抓住那壯漢手腕,口中道:“兄台見諒,車裡是我的家人,病得很重,不能受風。”
“嗬?”壯漢一用力揮開謝讓,蹬著他罵道,“怎的,你還敢跟老子動手?就你這弱雞小白臉的吊樣兒!”
這時周元明從店裡跑回來,一躍跳上另一側車轅,謝讓不再理那壯漢,一抖韁繩便打算走人。
“站住!”壯漢噴著酒氣攔在車前,一手叉腰,一手指著謝讓罵道,“娘的,老子今天還就跟你犟上了,除非你跪下給老子磕三個響頭,不然就想彆走了!”
謝讓眉頭皺起,冷冷打量著那壯漢。若是平常,他和周元明兩個人倒也不怵他,隻是如今車上還有病人,受不得驚嚇,並且他剛才進店時,約莫看到此人是那桌人一起的。
擺明了的眼前虧,看來隻能想法子走為上策了。
謝讓拉緊韁繩,正衡量著怎麼衝過去,這時店裡搖搖晃晃出來一個道士,腳步卻不慢,狀似無意地從他們旁邊經過。
擦身而過時,道士忽然“咦”了一聲,一把拉住壯漢端詳道:“嘖嘖,這位好漢,我看你眉間黑氣如蛇,隻怕是最近要有血光之災呀!”
“臭道士,你敢咒我?”壯漢一把揪住道士罵道。
“不敢不敢,你若不信,那就算了。”道士全不在意地攤手笑道,“信不信反正隨你,貧道是終南山正經修行的道士,又不騙你錢財,你不信就罷了。”
他兩人糾纏說話,謝讓趁機一抖韁繩,趕著驢車飛快離開。
跑出一段路,剛才那個道士騎著一頭黑驢趕上了他們。
謝讓一見,連忙放下鞭子,鄭重拱手道謝:“剛才的事,多謝道長仗義解圍了。”
“嗐,也不全是為你,我沒騙他,我看他麵相,他真有血光之災。”
道士四五十歲年紀,穿一件鬆鬆垮垮的青色道袍,頭上混元髻也有些毛糙,橫插著一根竹筷,整個人坐在毛驢上塌肩僂背,看起來不太莊重的樣子。
他騎著黑驢跟驢車並行,盯著謝讓看了一會兒,笑道:“這位公子好相貌啊,貧道看你天庭飽滿、鼻直口方,雙眉聚散有威,此乃大富大貴的好麵相。”
謝讓不禁笑了起來,噙笑說道:“謝道長美言了,您看我這布衣襤褸,哪裡來的富貴。鬥升小民,不敢求什麼富貴,能求個平安度日就知足了。”
“萍水相逢,你若不信,那貧道也沒法子,我又不跟你要錢。”
道士兩腿一踢,加快了速度,單人騎著那麼一頭矯健的大黑驢,腳程自然比他們的驢車快,很快就超過他們跑遠了。
周元明瞧著一人一驢的背影,小聲跟謝讓說道:“表哥,可巧遇見這個道士,你怎麼不趁機請他給葉姑娘收收驚啊?”
“你也聽他說了,萍水相逢,哪有半道上就請人收驚招魂的。”謝讓笑笑。
儘管道士剛才幫了他們,可萍水相逢一無所知,況且這道士看起來實在有點不著調的樣子
落日時分,他們進了柳河縣城,先找客棧投宿。葉雲岫的藥已經吃完了,進到房間安頓下來,謝讓便拿了之前的方子上街抓藥。
等他抓藥回來,恰好看到一行七八個人牽著馬停在客棧門口,瞧著似乎有些眼熟,仔細一看,其中一人赫然是晌午的那個醉漢。
那人此時也看到了他,斜著眼睛挑眉瞥過來,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謝讓頓時心中懊惱,冤家路窄,早知道就不該住這家客棧。
可巴掌大的小縣城,統共能有幾家客棧,一條驛道通南北,隻要走的同一個方向,真是很難不遇上。
他目不斜視,拎著藥從容經過,心中則暗暗安慰自己,幸虧這是柳河縣城,不比荒郊野店,這些人應當不敢在城中公然鬨事。
儘管如此,謝讓還是不得不多添幾分小心。晚飯後他跟周元明仔細叮囑一番,端著藥敲開了葉雲岫的房間。
謝讓進去後放下藥碗,半帶調侃地笑道:“你也不問問是誰,就敢開門?”
“我知道是你。”葉雲岫道。
她說完端起藥碗,小口小口地啜飲。
謝讓看著她喝完,斟酌道:“葉姑娘,有個事情,說了你先不要害怕,我方才在樓下,遇見了晌午攔車滋事的醉漢那幫人,他們也湊巧住進了這家客棧。”
“?”葉雲岫安靜的眼眸帶著詢問。
“你先彆怕,應當隻是湊巧。”謝讓安慰她,“我是擔心,此人看著就不像善類,萬他一起了歹意,所以今晚我想在你房裡守著,你且安心休息,你看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