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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麵碧清,白光一線,一道刺眼的箭光讓荊楚歌晃神。就是這一霎那的光景,水裡麵的三姨娘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將荊楚歌拽進水裡。
落水的荊楚歌被三姨娘死死摁住頭,猝不及防嗆了幾口水,她迅速拖著自己的身體往岸邊遊。後麵的三姨娘惡狠狠地伸出慘白的手,將荊楚歌濕透的發髻拽住,散亂的烏發浸入水中,像一滴墨水落入盛滿清水的白玉瓷盞。
冷箭如冷雨落入水中,那箭簇幾乎是擦著荊楚歌的身體過去。
這池塘多年荒廢,無人看管,近幾年突然開始闊府,這才將這池塘收拾了起來。水雖不深,但底下都是軟綿的泥土,根本就站不穩。
“你這賤蹄子……你也不得好死……”三姨娘依舊不肯放過荊楚歌,死死拽住她的長發。
荊楚歌轉頭看見三姨娘那張死白的臉上帶著殘忍猙獰的笑,知道對方是想著跟她魚死網破。
說時遲那時快,荊楚歌猛然摁住三姨娘的頭,水花飛濺,碧波漣漪陣陣,迸濺起無數珍珠似的白浪花。
兩人在水裡糾纏起來,三姨娘手腳並用,拽住了荊楚歌的頭發。
白光恍若霹靂雷電,荊楚歌手腕一閃,毫不猶豫地割斷了三姨娘手中拽緊的那一截長發。
三姨娘愣愣地看著手上的斷發,緩緩在水裡飄散遠去,眼神裡凶戾的光也開始緩緩渙散。
荊楚歌心頭猛然一跳,隻見那小指粗的箭矢穿過三姨娘的胸膛。血色暈染得十分迅速,像一朵綻放到極致的曼珠沙華。
她喉裡吃力地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然後慢慢摔進水裡,向水中央漂去。
水麵的漣漪逐漸平靜,劇烈的掙紮聲逐漸歸於死寂。
箭雨如爆裂的狂風向荊楚歌襲來,她一隻手裡握著短刀,另一隻手奮力撲騰,往岸邊遊去,身後的三姨娘被甩得越來越遠。
遊到了岸邊,她氣喘籲籲的,一隻手扣進濕潤的土地,指縫裡都是溢出的濕泥。
一枚白玉圓雕牡丹折枝玉佩落到她的手邊,荊楚歌赫然一抬頭,看見岸上站著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陌生人。
原來晃眼的是這枚玉佩,那玉佩雖雕琢得剔透光亮,想要如鏡麵投射水麵那般是需要技巧的,看來是故意為之。
荊楚歌看不見那人的臉,但看身形輪廓估量出這人應該是個習武多年的男人,他身影欣長,清冷孤傲的模樣就像是折下枝頭花蕊含雪的梅,放入露水輕盈的玉瓶裡。
那一抹烏黑的影子旖麗地倒映在琉璃瓦般透亮的水麵上。
荊楚歌緩緩爬起來,全身濕淋淋的,狼狽不堪,來不及震驚此人的天人之姿,恍然間驟然大徹大悟——八成是這人要讓她當替死鬼!
恰好此時男人突然伸手挽住她,荊楚歌猝不及防地跌進了他的懷裡。撲麵而來的是極其清冷奢貴的荼靡香氣,帶著寒意奔湧入荊楚歌的鼻端。
這樣的冬天,這人隻穿著單薄簡陋的披風,連一件大氅都沒有。荊楚歌被裹在披風裡,動彈不得,掙了幾下卻紋絲不動。
掙也掙不開,她也就放棄了無謂的掙紮。在鬥篷下,她仔細打量起這個男子的容貌。
簡直是天人之姿,握住自己胳膊的那隻手骨節分明,肌膚如玉如瓷,有著不可抗拒的力量。
“你可真是膽子大。”
這人聲音極有特色,讓人過耳不忘。如清風拂過銀盞花盛開綻放的山崗,花香絲絲入扣,沁人心脾。又像是冬日之青鬆竹柏,枝頭含雪,一股沁冷濕潤的氣息,帶著初雪後初陽映照的溫暖。
他究竟是什麼人?荊楚歌在荊府裡待了這麼多年,從未見過這號人,看來他是今天的貴客。
這人雖衣著樸素,但身量周身散發著不可靠近的威逼之氣。他輕功奇好,荊楚歌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湊近的,從哪個方向來。
真是晦氣,差點就沒命了,但凡反應慢一點,沉下水的可不單單隻有三姨娘了。
男人吹了口哨,高亢尖銳的哨聲幾乎響徹雲霄。
“要活口。”男人漫不經心地發令。
那雙濃密的長睫下一雙攝人心魄的眼,似斑駁星光的濃縮,華麗如萬千山河彙聚於一處,目光微轉,似是天地間隻剩那墨玉的流光溢彩。
荊楚歌聽見屋瓦在顫動,一聲接著一聲,十幾個穿著黑衣的影衛魚貫而出,看來是等主人發號施令,伺機而動。
影衛,那便隻有郢都的皇族才有資格發號施令的,等級僅次於皇帝身邊的羽林軍。
當朝最得勢的還是太子一黨,據說影衛已經撥給了太子黨門下的六殿下,如果不出意外,這個穿著窮酸披風的就是當今聖上的第六子,權勢滔天的秦王殿下。
“借過一下。”荊楚歌抖了抖身上的水,她冷得發抖,但身體算是壯實,興許是從小在後院裡被當作下人四處打雜,她身體比一般的閨閣小姐強了許多。
“你就這麼走了?你是負責灑掃的人,卻未及時救駕,到時候問罪,能脫得了身麼?”男子輕笑一聲,似是在拷問明日待考的學生。
荊楚歌可不是學生,她是被迫出來擋箭的倒黴蛋子。
“三姨娘失足落水,奴婢欲下水救她卻差點被拽下去,現在要去尋求救助。”荊楚歌麵不改色,攏了攏濕透了的長發,“至於您是誰,抱歉,我這樣的下人有眼不識泰山,從不曾見過,但您這會兒若是需要,我馬上去稟報。”
“這種脫身的計策,是不是自大了些。”男子注視著後方的水麵,那一處早已升騰起一大片殷紅,“我可沒說要放你走。”
荊楚歌心想,看來自己遇上硬茬了。
“人命關天,大人容小的先去稟報——”荊楚歌欠了欠身,此地不宜久留,她一個無名小卒也翻不起什麼浪,殺是順手,放了也是順手。
擦肩而過,那人陡然伸手抓住了荊楚歌的肩膀。
荊楚歌早有預料,反手握住對方的手腕,一拉一推,利刃欲要出鞘,青光白光交疊一閃,荊楚歌手中的短刀猝然崩裂,斷成兩截。
“壞了。”這一切似乎都在男人的意料之內,他無辜攤手,似是期待看荊楚歌的反應。
這人看著精致俊美,風姿卓然,實則是亙古不化的堅冰,如玉人那般紋絲不動。
男人微笑著盯著她的臉,烏黑的發絲間露出一張清麗的臉,一雙眼眸顧盼生情,似是浸透了迷離夜色。
“我把我的賠給你,你敢接嗎。”他把手上的刀遞給了她。
荊楚歌定睛,這刀做工細致精美,絕非等閒之物。刀柄上鑲著一顆水滴狀的藍寶石,通體隱著灰金色的暗紋。短刀出竅,月光白的刃身露出一截;刀鞘深黑,似是最稀罕見的西北玄鐵。
“真給我?”荊楚歌愣了愣真接了過來,把這把短刀在手裡反複掂量。
“那收下我的刀,你就得告訴我你的名字。”男人似乎對這少女頗有興趣,負著手站在岸邊,唇角帶著淺淡的笑,似是清朗雲風。
“那我不要了。”荊楚歌抹了抹臉上的水,臉上的薑黃色的脂粉被水洗得乾乾淨淨。她立馬鬆手,把短刀塞回男人的手裡。
“你不告訴我沒關係,有人會告訴我的。”男人將地上的玉佩撿了起來,他頗為嫌棄地用江南繡局進貢的帕子擦了又擦。
“殿下!”
身後再次傳來紛亂的腳步聲,荊楚歌心中一顫,她認識這個聲音,正是他那個官任五品飛騎將軍的舅舅荊喬鬆。
荊楚歌還未來得及反應,下一秒她便被再次踹進了荷塘裡。挨的這一下實屬意料之外,荊楚歌實在沒招架上,結結實實喝了兩大口泥巴水,她穿著濕噠噠的衣服又泡進了冰冷的水裡。
“殿下!”荊喬鬆著急忙慌地朝男子奔來,“殿下受驚了,你這孽障,看在你母親的麵子上,平日對你的頑劣包容一二也就算了,如今竟是惹了潑天的禍事!”
荊喬鬆轉頭就向水裡的荊楚歌發難,荊楚歌心想,她也沒做什麼啊,頂多就是見死不救,水裡還有另一個人呢,不確認一下死活嗎。
這個男人會怎麼說?
男子對著淺水裡站著的荊楚歌露出玩味的微笑。
荊楚歌看出了威脅的意味,他親眼看見了全過程——她的殺心、冷漠、大逆不道,他儘收眼底。
兩人目光交接,卻有了千言萬語似的。
想知道我怎麼交代嗎。
與我無關。
你是一點都不怕。
我為什麼要怕。
荊楚歌胸膛升起一團焦躁火熱的氣焰,她與母親生活在這裡十餘年了,雖日子清苦,但好歹清淨。母親時常還講起那個時候,在江南夫家時候的往事,江南孫氏是當地頗有聲望的家族。她是京城貴女,嫁了孫氏的長房長孫,原本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哪知孫家最終卷入權力漩渦,終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
至於荊岫雲,她荊家當年沒受聘禮,也不曾隨嫁妝,隻當是白給人當了幾年主母,事發前夕給人掃地出門,造化弄人,到頭來竟還撿了一條性命。
她們母女相依為命,風裡來雨裡去這麼多年,如同螻蟻苟活。
荊楚歌隻想有尊嚴地活著,這是什麼難於登天的事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