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毀半邊都城的大火燒了三日三夜。
熊熊燃燒的烈焰吞沒了角人引以為豪的高塔和神殿,吞沒了繁華的廣場和集市。從高空俯瞰,那黑暗的火焰如同從大地裂縫中噴湧而出的岩漿,將曆史悠久的都城化作了地獄般的火海。
梅瑟莫軍的行刑者精通穿刺的技藝,被由下至上貫穿的角人不會立刻死去,往往要痛苦地掙紮上幾天才會斷氣。那些角人被掛在刑具上,麵朝燃燒的都城,含糊不清的咒罵和求饒聲糾纏在一起,最終都被慶功宴的動靜掩蓋。
圍繞著燃燒的篝火,士兵們用劍柄敲擊著盾牌,士氣高昂如朝夜空騰躍而起的火星。
那熱鬨的聲音沿著中軍大帳的縫隙飄進來。昏暗的火光中,一個高大的身影坐在儘頭的高背椅上,以手支頤的模樣似是在閉目養神。
隨侍在旁的火焰騎士知道半神不喜熱鬨,但每到這種時候,梅瑟莫總是對麾下的士兵多有縱容。
比起帳外那雜亂無章的歌聲,梅瑟莫其實更喜歡豎琴清麗柔和的獨奏。僅從半神陰冷淩厲的外貌判斷,實在很難猜到他本人的喜好,這也是隻有作為梅瑟莫親衛的火焰騎士才知道的秘密。
“梅瑟莫大人。”名為薩讚的賢者向主君進言,“戰役還未結束,角人仍在負隅頑抗,士兵們如此鬆懈實為不妥。”
梅瑟莫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依然用蒼白修長的指關節抵著顴骨。
“不過是喪家犬的垂死掙紮罷了。”
紅發的半神嗓音淡漠,姿態慵懶,閒適如盤蜷的蛇。
“這場戰事結局已定,剩下的隻是收尾的工作。”
“如果角人試圖反撲……”
梅瑟莫微微睜開眼睛,金色的豎瞳斂著粼粼幽光,看起來哪有半分疲倦之色。
薄唇微勾,半神的語調從容而殘酷:“那讓它們來便是了。”
伏在他肩頭的帶翼蛇吐了吐信子,戴著巨大兜帽的火焰騎士欲言又止。
“薩讚,”梅瑟莫歎息一聲,“我相信溫戈一定會悅納你的建議。”
溫戈和薩讚意見不合是眾所周知的事。
帳中大多是梅瑟莫的親信,周圍隱隱傳來笑聲。
勝利在望,所有人都心情不錯。就在此時,帳幕的一角被人揭起,一名火焰騎士神色凝重地走了進來。
愉快的氛圍戛然而止,紅發的半神放下手。
“梅瑟莫大人,”希德猶豫片刻,似是在組織措辭,“我有要事向您稟報。”
角人是汙穢之物,是不受黃金樹賜福的卑劣種族。幾名士兵將一個纖瘦的身影押進來時,有幾人蹙起了眉頭,朝火焰騎士投去不讚同的神色。
但很快,他們便明白了這場審判為何要私下進行。
蒙在眼上的布條突然被人扯下,她下意識瑟縮了一下。感受到她的恐懼,猩紅的蛇形火焰驟然躥出,朝最近的士兵張口咬去,撞在對方的盾牌上發出一聲不小的悶響。
破碎的火星飛濺四散,短暫的寂靜後,帳內一片嘩然。
“如諸位所見,這幾名士兵抓到了盜火的竊賊。”
她被全副武裝的士兵按著跪在地上,壓在她肩膀上的手讓她動彈不得。儘管如此,她還是奮力掙紮,拚命大喊:“我不是!”
“我不是竊火賊!”她嗓音嘶啞,“我不……”
陌生而昏暗的軍帳,她最先看到的是端坐在儘頭處的身影。因為被壓在地上,她甚至沒能第一時間看到他的臉,但隻是身體的一部分——哪怕隻是一節膝蓋,一根手指,也足以讓她認出負責審判自己的人是誰。
聲音斷在喉嚨裡,她慢慢抬起頭。直視半神似乎是大不敬,因為她的脖子被壓得很痛,耳邊朦朦朧朧地傳來凶狠的訓斥聲,讓她把頭低下去。
“……”她張了張口,但在那一瞬間茫然地找不到自己的聲音。
其實早就應該猜到的。
儘管如此,當聖戰時期的梅瑟莫端坐在高背椅上,以冷酷而陌生的眼神俯視著自己時,一股忽如其來的寒意,奪走了她所有的反應能力。
“把頭低下去!!”
押送她的士兵還在叫囂,她短暫地忘記了疼痛,隻是直愣愣地望著座上之人,直到帳內不知是誰開口高聲說:
“這不可能!”
是啊,這不可能。
“梅瑟莫大人的火焰,不可能被竊取!”
梅瑟莫之火向來由他親自賜予。沒有他本人的許可,那火焰不可能落入他人手中,更遑論供他人驅使。
但那充滿靈性的火焰是如此不容錯辨。梅瑟莫之火的邊緣染著一種特殊的暗色,如同黑暗的顆粒,熟悉這火焰的人一樣便能看出真假。
困惑、憤怒、甚至是染上殺意的聲音,像一波又一波冰冷的海潮,鋪天蓋地朝她襲來,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麻木地跪在原地,意識到即將宣判自己死刑的人是梅瑟莫之後,她就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氣似的,意識和身體分離,以旁觀者的姿態注視著一切。
“肅靜!”立在梅瑟莫身邊的火焰騎士發話了。
薩讚難得發怒:“肅靜——!!”
波濤洶湧的海潮退去後,徒留滿室寂靜。
紅發的半神端坐在王位之上。眾人爭吵不休時,他始終一言未發,蛇一般的金色豎瞳一直定格在她身上。
帶翼蛇支起身體,張開黑色的肉翅。
“你……”梅瑟莫吐出一個音節,冷酷的神色如同麵具,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他身邊的帶翼蛇,停頓片刻後倒是看了他一眼。
隨即,它又重新擺出警惕的姿態,視線再次落到她身上。
“你是從何處竊取了這火焰?”
“……我沒有。”她試著說,“我沒有竊取火焰,這是你……”
那一瞬間,世界的法則如同一隻巨大的手,毫不留情地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無法說出未來的事,劇烈的痛苦讓她無法呼吸。她麵色慘白,在旁人看來毫無預兆地開始抽搐發抖。
“無聊的伎倆。”開口的是身穿黑色鎧甲的高大身影。那個人戴著黑鐵製成的頭盔,站在距離梅瑟莫王座不遠的地方。他整個人都仿佛被堅鐵包裹,透出冰冷肅殺的氣息。
她從未聽過這個聲音,哪怕隔著一段距離,也可以聞到那人身上濃厚的血腥味。
“它在試圖拖延時間博取同情。梅瑟莫大人,請立即下令將它斬殺。”
“安卓斯大人。”薩讚語含警告,“你僭越了。”
在梅瑟莫下達審判之前,那鎧甲漆黑的身影閉上嘴,再次和帳中的陰影融為一體。
帳中有熟悉的麵孔,也有她從未見過的身影。
扼住她喉嚨的力量消失了,她就像被甩到岸上的魚,如果不是有士兵押著,此時已經脫力癱倒在地。
梅瑟莫伸出手,掌心向上。如同被無形的引力牽引著,那暗紅色的蛇形火焰朝他飄去。但就在梅瑟莫即將收攏手心時,它突然張開獠牙,惡狠狠地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然後飛快地躥回她身邊,無聲地朝半神咧嘴嘶鳴。
那蒼白的手指上很快出現燒傷的痕跡,梅瑟莫表情不變,目光卻死死盯著她。
帳中的陰影躁動起來。人們壓低聲音,交頭接耳。
“……就算是竊取……能驅使到這種程度……不奇怪嗎……”
“不……光是盜竊火焰這件事……就不可能……”
“那……”
如果不是偷的,難道還是梅瑟莫親自賜予的嗎?
作為聖戰主帥的梅瑟莫,會將自己的火焰賜給角人?
詭異的寂靜忽然籠罩下來,眾人的視線回到紅發的半神身上。沒有人出聲,沒有人言語。角落裡的火光跳了跳,將人們的陰影無限拉長,昏暗地映在漆黑的帳幕上。
在肉眼看不見的角落,懷疑的種子一旦落下,隻差些許契機便能抽枝發芽。
聖戰的火焰是能反噬己身的危險力量。
“是我……!”她驟然啞聲說,“是我從屍體上撿來的!”
“我沒有偷東西,也沒有盜取火焰。這個火焰……這個火焰,是我從一具屍體上撿來的。”
梅瑟莫會將他的火焰賜予他人,那靈性的火焰無法在旁人的體內紮根,因此梅瑟莫的下屬一般都用自己的信仰喂養那火焰,將其以禱告的形式留在身邊。
人死之後,那火焰沒了信仰和禱告的力量維持,自然會跟著消散。
所有人的目光都圍攏過來。
“梅瑟莫大人。”希德開口打破寂靜。
火焰騎士上前一步,語氣恭敬道:“這份供詞的真假,還請由我來辨彆。”
“梅瑟莫大人。”另一位她不認識的黑甲騎士跟著說,“請直接判刑,和卑劣的角人糾纏真假毫無意義。”
“梅瑟莫大人……”
“梅瑟莫大人……”
“夠了。”
紅發的半神麵無表情,眼神冰冷。
蒼白的手指扣住座椅的扶手,梅瑟莫似乎神態如常,但隻有離他最近的火焰騎士能看出他身體緊繃,攥住扶手的手背青筋凸起,仿佛他體內有什麼東西要破皮而出,而他正在死死壓抑。
薩讚詫異地看了自己的主君一眼。
“希德。”梅瑟莫的聲音平滑無波,“不要讓我失望。”
……
那些士兵將她扔進了地下的監牢。
狹窄的牢房一片漆黑,隻有走廊的火光隱約從門底的縫隙裡滲進來。
為什麼偏偏是地下的牢房?
她撲到門前,拚命拍打門板。
“等一下!”她說,“等一下!把我綁起來扔到哪裡都好,甚至是吊起來都行,不要把我關進這裡!”
恐懼如同上漲的水,逐漸沒到她的喉嚨口。
“不……不要。”
周圍的黑暗仿佛擁有形體和重量,壓得她無法呼吸。
她不想回到地底的牢房。她不想回到地底的牢房。
她不出去會死的。
她會死在這裡的。
她再也見不到地麵上的太陽了。她有多久沒見到太陽了?
心跳越來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她貼著門縫躺下來,門底的那一絲火光狹窄得令人發瘋。
她為什麼是人類呢?
她為什麼不能鑽出去呢?
她受不了被關押在地底的牢房。她覺得自己被困在現實裡,被困在陌生的身體裡,靈魂快要瘋掉了。
無法言喻的恐慌讓她無法思考,那動物般的本能凍結了所有理性。她覺得她要死了,她喘不上氣,馬上就要死了。
暗紅的火焰照亮了漆黑的牢房。那火焰蛇的光芒已經變得有些黯淡,但它依然努力燃燒著,像一團溫熱的空氣,輕柔地貼上她的麵龐。
她忽然大口呼吸起來,眼淚大顆大顆地順著眼角滑落。她抬起手,將那團微弱搖曳的火光摟入懷中,像在風雪中迷失道路的旅人一樣,在凍死前的那一刻看見了象征生機的光芒。
她抱著懷裡的火焰,一動不動地在地麵上不知道躺了多久。
沒有人來送餐,牢房外麵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當腳步聲響起,鑰匙打開門鎖的聲音開始轉動時,她甚至以為那是自己的幻覺,因此依然躺在地上沒有動。
她擔心自己隻要一動,那鋪天蓋地的恐慌又會再次湧上來。
吱呀一聲,地麵上的光影不斷擴大。老舊腐朽的厚重木門向外打開,露出火焰騎士高挑瘦長的身影。
“……起來。”
火焰騎士重複了三次,她才動作遲緩地抬起頭。
模糊的視野裡,戴著金色麵具的火焰騎士低頭看著她,冰冷的聲音沒有透露出任何情緒波動。
“梅瑟莫大人要見你。”